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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些假的和真的禁忌

1

前面是无数疲困到了极点的人,陌生人,在我们暮春的金阳下。他们衣着杂乱褴褛,透露惊慌的气息,似乎诉说了千万般恐怖的故事,血腥,阴暗,隐晦。而这一切自我敏感的心灵去体会,竟明显地带有一种嘲弄——那污秽散漫的衣着是制服,纵使它绝不提示军威和纪律,而那些人是兵。

我已经知道人间是有条件的,在那个年代,生存依附着一些难以了解的禁忌。在沉闷纷扰的年代,我谨慎保护着自己的感情,不让它受到伤害。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似乎,你都会遭遇到严厉的规范,大半可能和行为方式有关,例如步伐快慢和坐的姿势,随时有人监视着你,并且不厌其烦地修正你,大声叱责,有时甚至举起手臂长的教鞭抽打,或者叫你走近讲台边,重重地拿他的拳头敲点你幼小的前额,或者忽然从黑板槽里抄起一节粉笔,飞掷到你胸前。每当那种事情发生的时候,教室里鸦雀无声,你虽然看不到所有孩子的表情,但你可以断定,他们是多么懦弱,甚至是卑鄙的,摆出一副无辜恭顺的样子,仿佛附和着惩罚者的暴戾,一致谴责着你。他们虚伪如秋风中的芦花,在那稚嫩的年纪;他们欠缺个性,因为他们害怕,因为他们都和我一样,已经大略知道些人间的条件和禁忌。

时间过得很慢。

我们也都迟钝地成长着,学习唇舌和牙齿如何配合发音,朗声念一些莫名其妙的童谣,劈劈拍,打大麦——大麦是什么呀?不是水稻,不是玉米,不是芋,不是薯,是另外一种你可能一辈子都看不见的东西。据说战争又爆发了,在远方的大麦田里。我们学习加减,并且开始背诵九九乘法表。有一天早晨升旗典礼后,一个男老师上台演讲。他带着浓重的口音,感性大声地讲话,操场里静悄悄,那敲钟的校工也站定走廊下倾听。教室屋顶外飞过一群燕子,春耕的季节,它们忙于觅食。燕子隐没在树园后面,我听那人断断续续在说“共产党”,燕子成群扑向河水的方向。校外一支大烟囱,这时风向改了,微风从海上来,只见虎虎的黑烟一时笼罩了整个操场,正好覆在我们头上。那人又提到一次“共产党”,煤屑纷纷落下,燕子不知道去了那里。我游目寻觅,以为风向再变的时候——果然黑烟吹离了操场——燕子们将自树园一角翻出,那是春耕的季节,风自海上来,向群嶂山岭吹去。

秧苗遍植温暖的新畬,白云在天上慢走,色彩映上注满春水的田地。鹭鸶悠闲展翅,这样舒如从阡陌飞向麻竹林梢。到这个时候,燕子大概都已经迁移了方位,不知道去了那里。

战争?在我心里,战争好像是经过了的,若干年以前,当我完全坦荡,丝毫没有现实恐惧的时候,战争发生过,在海外,在山地。战争所加诸我的好像并不是恐惧,毋宁是刺激——我仿佛参与了一个简化的冒险故事,不太真实,因为情节太散漫了。我可能自动寻找过形上的神秘,于大自然的变幻象征之中,把握住那神秘的可畏性,恐吓着自己——浪漫的狂想。

听说就在另外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战争又已经开始了。人们不太愿意明白谈论那件事。我直觉体会到这其中充满不可解的因素,突出了一些问题。人们闪烁言辞,躲避着话题的重心。这些当然都不是我所能够理会的。我们的音乐教材先产生了变化。原来那些日本风的歌曲,温和的琴韵,忽然中断了。我们张大嘴巴高唱另一种格调的歌。那些中文歌每一首都以缓慢轻柔的声调开始,使用无数艰深拗违的词句,难以了解,却又那样抒情地,带着悲哀的咏叹;忽然,节奏加速了,声调提高,铿锵切齿,有些诅咒的意思,使得风琴失去了和音的能力;不久整个节律又回归原状,抒情地,带着悲哀的咏叹,戛然终止。我根本不曾了解那些歌词,但我想象那是怀念的,忧伤的,控诉的,宣言的,以及某种诗的慰藉。

有时中文歌不够用,他们会从旧档案里找出日本军歌来教唱,但那些谱虽然是日本歌的原谱,词都换了新的。我们坐在榕树荫里唱那配了新词的日本军歌——感觉上好像一群日本儿童正使用当年皇军耀武扬威的歌声,在评论着新中国烟硝滚滚的另一场战事:奸淫,烧杀,饥馑,仇恨,各种奇异诡怪的字眼印在阿拉伯字简谱下,让我们猜测地合唱。榕树荫里转动着无数金黄灿烂的光影,飘过孩子们的身上,一时照亮了女生的短发,一时晒红了男生的脸颊。时序已经是暮春了,我们穿着单衣在户外上音乐课,偶然还觉得昏昏欲睡。

暮春,我们那一天午后是提前下课了罢,总之那是阳光炽热的一刻——我决定绕道回家,打发多余的时间。我们沿着河岸走,高声笑闹着,奔跑了起来,然后左转,忽然眼前展开一幕令人颤栗的景象——一条笔直的长街两侧坐满了穿制服的兵。我忽然好奇,说不上是恐惧,但又好像是恐惧;我从来没看过那么多兵挤在一起,直觉地,我知道他们是兵,陌生,疲困,伤感。我也是直觉就断定他们是伤感的。他们零乱地靠着街道休息,将窄窄的街心空出来。我远远望去,那街心却空无行人,只见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军士在慌张地走动,并且吹着非常刺耳的哨子,断断续续。

我犹豫一下,来不及思索,脚步已经踏进那长街。好奇战胜了恐惧。那长街两侧本来是冬青和扶桑的短篱,还有两排榕树。我看那些兵分别挤满了街缘,坐在榕树下,有的斜倚着冬青和扶桑的短篱,歪在那里。他们的军帽和制服颜色很柔和,可是杂乱不堪,而且这时正值休息,帽子都脱下了,制服也松开了,只还戴着绑腿,而大半人脚上的布鞋也脱了,让亚热带暮春的凉风轻拂他们辛苦劳累的脚掌。他们的武器和炊具摆在路边,有的好看地互相架起来,有的就那样重叠着,枪和沾满煤屑的大蒸笼,以及锅铲等等东西。我一步一步向前走,不时朝两边看望。有些兵注意到我的脚步,开口对我讲话,但我什么都没听进去;有些兵在假寐,遂睁眼看我,随即又闭上,很累的样子。他们大半都只冷漠地望我一眼,没有表情,没有兴趣。他们的脸色黝黑苍黄,都是瘦削而带着乱胡碴的,我直觉以为他们很伤感。如今太阳光影透过榕树照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闪动炫耀,在笔直的街道两侧,死寂的暮春里浮动着轻微的一种陌生的气味,也不知道是什么气味,在小风里飘流,并不真正可厌,但也绝不可喜。我向前走,超越一些不可收敛的疲劳,惊慌,沮丧,不可捉摸的好奇,一些解体的幻梦,溶化的想象,制服,蒸笼,长枪,锅铲,刺刀,恶魇的哨子。

2

我时常经过的一座竹林,据说,那一座竹林据说真的闹鬼。有人信耶稣所以就不怕鬼,斥资砍去竹林大半,盖了一排红砖房屋出售。第一家迁入的人过不了几天就落荒搬出,据说夜间有鬼在竹林里低吟,埋怨饥饿,甚至还登堂入室,飘进他们的新居。从那以后,甚至连那信耶稣的地主都起了戒心;人家不肯买那些房子,他自己也意兴阑珊,竟将那幽静的一排砖屋废弃在竹林里,不再闻问了。

我只知道那一带真的闹鬼,当然更没有勇气深入竹林去看究竟。白天我不得已快步走过;黄昏以后我一径害怕那风吹竹叶的声音,也怕林后若隐若现的红墙。

有一天一队打绑腿的兵邋邋遢遢走到竹林外,立定,整队,向右转走,竟然毫不犹豫地开向那一排红砖屋子,并且分成若干小队,持枪的持枪,挑锅子的挑锅子,就那样住进了我们闹鬼的屋子。农夫和村民站在远处看,张口结舌,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耕牛和狗以及鸡鸭也不敢往前走。信耶稣的地主骑脚踏车赶到,排闼而入,半天没有出来。等到他从头一间房门出现的时候,脸色铁青,不断拿手巾擦汗,和一名军官弯腰道别,神情是如醉如痴的。他蹬上脚踏车,骑不了两步就跌了下来;有人跑过去扶他,发现他并没有受伤,依然谦和有礼地感谢着。他推着脚踏车一步一步走开的时候,那排砖房尽头的一支烟囱已经开始冒烟了,伙夫正埋锅造饭,这些兵已经进驻了他们的防地。

从那以后,这竹林也不再闹鬼了。

我还时常路过那竹林,慢慢发觉竹子的数量减少了,大概是兵劈去的,遂多了不少空地。我本来想象他们可能会在空地上操演,但等了很多次,从来没看到他们操演。偶尔他们三两持枪和刺刀出现,最多只是坐在广场角落,嘻笑地擦拭着,久久,久久地擦拭着。狗在他们四周蹲着,慵懒地前后徘徊。大半时间那些兵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他们用砍下的竹子围盖了一大圈猪舍,里头想必就养了些小猪了。而今广场上鸡鸭满地走,甚至还有鹅和丑陋不堪的火鸡,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些畜牲都是他们养的。其实我是从来没想到兵除了不怕鬼以外,还有这么多空闲时间可以养鸡鸭,饲猪,甚至种菜。

果然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一些农具,就开始挖地种菜了。他们的园畦样子和我们不太一样,窄一点,而且特别喜欢种番茄和辣椒,也和我们不太一样。然而我看他们整天忙着这些,实在不敢相信兵就是这样的。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有武器,并且是群居的壮丁,你会错以为他们也只不过是些逃难的农民罢了。这些人和我们巷后老房子里那队早来的兵不同。那些兵住在阴郁的大宅里,不养鸡也不种菜,有一种神秘色彩。我曾经看到他们在井边杀狗,听见一支摄魂的笛……

3

那已经是四〇年代的末期。

我们学了豌豆遗传的定律,鸡兔同笼,和植树问题。大概也是第一次吧,我对知识产生了兴趣。我第一次发觉现实世界只是人生的一小部分,除了耳目能及的表相以外,人所追寻探求的还可以包括许多抽象的东西;那些东西飘摇不定,但从来不曾消灭过,则其为真实的存在,何尝稍弱于高山和大海?或是历史上的英雄事迹,或是地理描述的绵亘悠远,或者一个概念,信仰,原则,道理。然而,我们书里大半时候重复申说的却都是教诲的条目,至少从我看来,他们未曾专心为大理念下定义,例如爱,自由,平等——这些理念飘浮在书本以外,有时我又不免惊讶疑问:难道这些也是禁忌吗?

追求知识的心,在那幼小脆弱的岁月里,是绝对寂寞的。其实我从来不敢表达自己的欲愿。恹恹漫长的午后,倚坐室内一角,猜测地翻读架子上随意抓到的小说,跳过不认识的字,设法捕捉其中的故事情节;情节都是破碎不可知的,只见一群丰美旺盛的辞藻充斥纸面,密密麻麻,交错重叠复又分散守望,如同行伍兵卒,有人带头布置。文字本身的魔力在那一知半解的时代已经植根于我心臆之中;我喜欢快速逾越成型的字句,想象自己剎那已经把握到其中的意义,将它搁置一边,努力寻找最隐晦神秘的章节,凝视一些艰难的字,驱使自己以知识的心去理解,并且感到快乐——其实我驱使的可能并不是知识的心,而是一种早熟的感性,甚至可能是一种肉体的放纵,以那奇异刺激的本能去接近成群迷艳的文字,何况我于其中所获取的快乐与其说是知识的满足,不如说是性的慰藉。

我沉溺在文字当中,趴在榻榻米上看书,或者躺在树荫里,不知道书有什么别的意义。我偏爱肥腴的字,看起来像女孩丰硕的脸颊,圆圆的手肘;否则就喜欢萧条的,还不免于清秀瘦削中提示悲伤。那些字句和辞藻对我说来,并不能表达它们应该表达的实际意义,却于我想象中,有机地转化为一种感性寄托的对象。我知道这个是难以对人说明的,只能埋藏在心里,甚至应该把它当做秘密,就如同那幼小的胸怀中,偶然也茁生了奇怪的爱与愁,遥远的幻想,微微振作的情,惊骇,恐怖。

爱和愁和情,以及幻想等等,似乎又不那么复杂。那也只是梦魇的一部分,折磨我完全不设防的身心。文字的诱惑是确实的,有时使我觉得自满,以为自己与常人有异。我保有这么多秘密。可是这感觉并不一定构成快乐,反而在黑暗中咬啮着我,因为没有人能分担其中的挫折。我丢下书本,踮脚走到深巷底。那是闷热的晚夏,天上落着大点的暖雨。巷底转角有一条短短通风的走廊,我和另外两个男孩坐在那里玩牌。这时背光的阶前慢慢移进一个人,一条飘飘零乱的影子,我抬头,是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她走近我们,站在我肩膀旁边看,同时腰身左右轻轻摇着,拍着那孩子,嘴里发出催眠的声音,很柔和动人。我认得她,她是巷子里一家人过年前才进门的媳妇;我还记得她穿新娘服低头向前走的样子。那孩子当然不是她的,是她婆婆刚生下不久的。

她蹲下来。小孩睡着了,趴在她肩膀上;她不停用左手拍着他,很专心地看我们玩,空出右手来指指点点。后来她又要求我们借她一叠牌,就这样加入了我们午后的游戏。大点的暖雨滴答落在廊外的泥泞地,空气飘浮着她身上发出的香味,也许不是香味,不知道是什么,总之是很特别的,混在闷热的风中。那孩子一动不动睡在她肩头,她就折过左手抱住他,不时轻轻拍着他,可是原来嘴里呜呜的催眠声已经停止了,就那样伸长了光洁的手臂,前后晃动,在地上抓牌,嘻嘻哈哈地举到鼻子前看来看去。然后她又索性靠墙坐下,右腿平摆内弯,左腿踞起。我看她左边宽大及膝的裤管垂落下来,雪白的腿侧里一片黑色发亮的氄毛。

我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冬冬地碰撞着幼小的胸膛,像疯狂的水牛在河床上奔走,不多久我手上的纸牌都快输光了,心跳着,脸通红,想象那神秘世界里含容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成熟之美,或许并不是美,是恐怖的异象,如同那划破乌云的雷霆,爆开一些瞬息惊骇的,奇异的形象,可怕,迷幻,诱惑的,令人载浮载沉,忽然陷落万丈深渊,剎那又长身提起,飞升云霄高处。那纯感性的反应汹涌澎湃,使我无所适从。

怎么办?就在那短短几个月的时光里,在我措手不及的时候,宇宙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向我展现了它的意义,终极的意义,向我展现了这以前梦想不到的生与死的细节,超越了山林和海洋的启示。啊,山林和海洋是永恒的,怎么办?然而知识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文字莫非只是知识的眩惑!然而那雨廊下的气味从何而来?那色彩从何而来——雪地上的花朵?而且为什么为那不可知的尴尬世界心跳?只有心跳,没有恋慕,没有爱,没有眼泪。

那一天下午我捧着一本破烂的小说,很想把它读懂,但除了咀嚼一些飘摇的文字以外,我怎么样也勾不起完整的故事——也许那并不是小说,不知道是什么——觉得又兴奋又着急。这时路上走来一个年轻汉子,手里抓着一枝竹叶。他站在我身边笑,“你看得懂这个?”他问我。我认识他,是一个神经质的邻人。他每年春天就疯了,在街坊里游荡,自言自语——据说他的病总是桃花开的时候才发,花落就好了,而原因是失恋。据说这人本来是个才子,文章诗词都很好;后来他爱上一个怎么样怎么样的少女,可是对方怎么样怎么样竟辜负了他的感情,于是就疯了。春天里他神经兮兮地穿梭大街小巷,或伫立河堤,对着云彩说话,夏天一到他就没事了。每年过年以前他还会在闹市摆一张桌子,替人家写春联。现在春天还没有完全过完,他晕晕忽忽站在我面前。我不想理他。“你看不懂罢?”他又问了一遍。

我只好摇摇头。

他伸手示意要看我的书。我犹豫一下,还是将书递给他。

他站在那里迅速翻了几页,眼神浮动,茫然望着远方,然后很快转过来看我,好像剎那收回了逸去的灵魂,很友善地对我说:“这书没什么好。你年纪这么小不应该看这种书。”

“这是讲什么的?”

“讲什么的?”他反问:“我想想看——讲爱情的。”

“爱情是什么?”

他不回答,好像又陷入沉思。他把书还给我:“你认得多少字?”

“很多,”我说。

他笑了起来:“好,我考考你。”

他随便翻开一页,又从竹枝上摘下一片绿叶,指着书上的字问我:“这什么字?”汪。“什么意思?”水大的样子。“很好。这个呢?”环。“什么意思?”圈圈。“不错。这个呢?”不懂。“猜猜看!”他鼓励地说。里面是个“隐”字,外面大概是生病的意思。“对,是瘾。”他说:“什么意思?”他用竹枝在地上写了一个漂亮得要命的大字:瘾。我说大概是藏起来的疾病之类的,医不好的,又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不对不对——只对了三分之一。大概是病,可能真是医不好的,但不见得怕人家知道啊!”

他笑得很开心,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忽然对他非常钦佩,我看他微卷的黑发上杂生了些微灰白,脸颊瘦削,眼睛充满了感性。假如我能像他那样认识这么多字,就是一年疯一次也在所不惜。他走了以后,我躺在树下继续想着:可是爱情是什么呢?爱情就是失恋的意思,对,他就是因为爱情所以疯了。可是一个人若是那么有学问,字又写得那么好看,爱情怎么可能伤害他呢?我换一个题目想。不可能。所以爱情并不可怕,而且发疯也是应该的,不是病。

我听说他第二天就好了,即刻下乡。这一走通常要等到过年时候才回来。

至于他的爱情故事,后来我也听说了。据说那少女并不曾辜负他。她是被迫的,当他在台北上学的时候。那时第一批零星的部队刚到小城不久,原来的社会情调急速在变化——其中一个年轻的兵狂烈地爱上她。那年轻的兵被他炽热的心血冲昏了头,有一天竟持刀对她胁迫,做了糊涂事,把一件纯洁的爱情染上丑恶的色彩。她醒来就拾起那匕首自戕了。年轻的兵悄悄回到营房,举枪射击自己的心,死在血泊里。等到他从台北赶回来的时候,那少女早已入土。那年春天他从坟地回来,茫然走遍阡陌水田和山坡小径,喃喃自语,竟疯了。初夏桃树粒粒结实,他霍然而愈;可是第二年桃树着花的时候,他也跟着又病了。这样年复一年,在乡里的记忆里,可悯地提醒着一个悲惨的故事,不知道是关于爱情的,还是别的?

4

我在这许多不可思议的禁忌,以及犹疑困惑里,慢慢度完了童年的后半期。似乎确定的,我们的环境果然存在着不少灰暗的意念,一些不允许我们去叩问打听的话题。有时我不小心听到人们窃窃讲话,细声传说某种不快的故事,关于刀枪和监禁,关于血,失踪,死亡等等。我没有完全听懂,但也能意会到那紧张的气息。有一天家里来了几个人,问我们柜子里有没有武士刀。我们把当年日本人临走相赠的长刀捧出来,交给他们;过几天他们来通知,要我们去领回。我看到一把修长的武士刀已经被拦腰锯断,锋刃充公,剩下那半截断刀发还。母亲用那断刀劈柴,用了许多年。

那长刀之断,是我童年后半期最鲜明的意象。然而那意象似乎也不知道说明了什么,只是它偶尔会出现在我梦中,一把光辉的刀,忽然当中迸断,跌落尘埃。逐渐它就消逝了,不再出现于梦中,恐怕是已经让别的意象取代了罢。那年我被分到升学班,遇见一个冷漠的女老师,遂痛苦地过了两个最不快乐的年头,直到上了中学才解脱梦魇。是的,当那断刀的意象自我下意识消逝的时候,我夜里偶尔惊醒,总是因为女老师严峻冰霜的脸。那脸自高处下沉,覆在我脆弱的身上,带着嗜血的残酷,狡黠地作弄我的精神和肉体,教我遽然失落于黑暗的山谷,用力睁开眼睛,却又仰卧在昏晕的蚊帐里。刀的记忆淡了。

刀的记忆淡了。一切都淡了。

重复出现的是一种咬啮疼痛的感觉,不但夜里,甚至于白天,当我坐在教室一角窃读小说,故意不理会她的训诫,享受因为反抗而产生的悲壮和凄美,时时接受她的惩罚,并且想象四周的眼睛混淆了鄙夷,同情,和仰慕,而其实可能什么都没有。在那患得患失的年纪,当我们刚刚告别了冗长的童年时代,自觉地寻求着卓越的认同,一心想获取赞美和表扬,我们是极端自私的;我们正失去了儿童的天真,却使用生疏的伎俩,不知所以然地争夺着,又少了从事那种奋斗所必需的虚伪和阴谋,如一群进化不完全的猿猴,在铁栅栏里手忙脚乱地表现他们的智能和英勇。

我对那一切都已经看穿了,仿佛如此——其实也不尽然。我努力培养自己的情绪,小心护卫着。我想我已经厌倦了刀,枪,和兵的种种象征。我正处在一个绝对没有幻想,没有英雄崇拜的真空状态。是的,长刀已经断了,步枪和锅铲架在一起;兵呢?兵除了为他们的辣椒和番茄浇肥以外,不知道还做了些什么。不知道,因为许多事情只在阴暗处发生,解释,消灭。我以为我大半都懂,其实我恐怕什么都不懂,除了精神上觉得我必须反抗,享受那种悲壮和凄美,而肉体上我正放纵地承受着梦魇的压迫,一方面想祓除那恐怖,一方面又舍不得抛弃那咬啮疼痛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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