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国政推开门走进屋,源二郎也没有抬起头。彻平看到后打了个招呼,便泡好茶端了过来。
国政单手拿着茶杯,自顾自走进铺有榻榻米的作坊,久久凝视着源二郎画的簪子手稿。
像瀑布一样落下的纤细藤花、像烟花一样层层重叠绽放的菊花、在月亮上蹦蹦跳跳的兔子、青翠欲滴的松树新芽,还有可爱的红鲷鱼。每种图案都华丽美艳,很难想象这是一年从头到尾在家随随便便穿个浴衣的男人画出来的东西。
眼下摆在糊板上的细工花,不久也会被他用镊子一个个放到按图案裁剪好的底纸上。历经让人几近气绝的琐碎工序之后,一支细工花簪终于跃然成形。
平时玩笑不断的源二郎,只有在做细工花簪的时候会展现出判若两人的集中力。
过了一会儿,糊板上堆满了细工花。源二郎放下镊子,转过头来。
“哎呀,你来了啊。”
“早就来了。”
源二郎说完抱歉就去了厕所,顺便从厨房拿了落雁[5]过来。彻平重新沏了茶,三人吃了会儿点心。
“怎么一股膏药味?”
“腰伤到了。”
“不会是运动量不够吧。打打门球之类的呗。”
“算了。绞尽脑汁弹走对手的球,一心妨碍对方……那真的是很阴险的游戏啊。”
“越说越觉得跟你搭。”
国政默不作声地把茶杯递给彻平,彻平乖乖地给他重新沏上。
“你怎么不说你自己,顶着个老花眼干活很累吧。”国政润了下喉,做出反击,“差不多引退得了,之后的事交给彻平如何?”
“开什么玩笑!”源二郎吃着糕点,粉渣不停往下掉,“就算我闭着眼,也能捏花给你看。”
彻平脑子一热,说道:“就是就是,师父技术这么厉害,当然可以啦。”
他的眼睛闪烁着纯真的光芒,好像也不是在拍马屁。
国政觉得很没趣。自从彻平跟着源二郎学艺之后,自己的情绪一直都挺失控。国政内心默默检讨,我是不是有点乖僻啊。
国政的妻子几年前离开家,和长女一家一起生活。不管是妻子还是两个女儿和孙女,都不怎么去他那儿。
自己一向以工作忙为借口,休息日光顾着睡,和家人连话都不好好说。像这样的老公和父亲,落得如此下场,也是自作自受。国政已经放弃了。就算想说拼命工作是为了家人,但在他们离开后,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空虚,熟悉了就好;寂寞,习惯了就好。国政一直是这么想的。内心某处有个声音在嘀咕,反正一早死了老婆又没有孩子的源二郎和我情况也差不多。
但是,源二郎身上却丝毫看不出要孤独终老的意思,明明他的处境跟国政差不多,或者说更举目无亲。晃过神来,他已经收了个年轻的徒弟,并且乐在其中。
国政有种被抛弃的感觉,不禁咬牙切齿:你小子过得还真滋润。
源二郎从很早以前开始就能轻易地让别人喜欢上他。不仅和打从心底爱着的女人结了婚,还会一门“饿不死”的技能。
这跟被家人厌弃,一旦退休就再无容身之处的我简直是天壤之别啊。国政自嘲道。
源二郎和彻平没有注意到国政内心黯然的丝丝躁动,漫不经心地聊着天。
“师父,今天晚饭吃什么好呢?”
“对哦,马上就要到鱼铺打折时间了,你看着整点生鱼片啥的回来吧。”
“好的,我去去就回。”
彻平从源二郎那里接过钞票,塞进牛仔裤口袋,走出玄关。
“生鱼片要三人份的啊。”源二郎朝着走进小巷的彻平背影补了一句。
“知道了!”紧闭的玻璃门外传来精神气十足的答复。
国政急急忙忙说道:“喂,我那份就算了。”
“都走了好吧。”
正如源二郎所言,彻平小跑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商店街那头。
“都叫你吃了再走了。”
说完这句,源二郎又坐在了糊板的前面,慢悠悠地用镊子开始拔手指上的毛。
这是源二郎集中精力的时候经常有的奇怪习惯。
还是老样子啊。国政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政,闲的话帮我把订单分个类,再做下付款单。日期那栏空着。”
“为什么我要帮你做啊?”
“你不是擅长这些嘛。”
源二郎用纸巾仔细地擦拭掉镊子上粘着的毛,猛地开始做起了簪子。
国政拿他没办法,便把茶柜里的订单摊在茶室的矮脚餐桌上,用银行传授的计算器算法算起了账。
直到彻平买完东西回来,从厨房那头露出脸示意饭菜做好了为止,国政和源二郎一直默默地做着手上的活。
餐桌上摆放着加了鸡蛋的豆腐味噌汤、黄瓜酱菜、热乎乎的饭、竹荚鱼肉泥和章鱼生鱼片。
三人围着餐桌说道:“我开动了。”
“彻平你小子啊,有给上了年纪的人买章鱼的吗?”
“不行吗?”
“你觉得咬得动吗?!”
“咦——已经切得这么细了。”
“你甭吃竹荚鱼,就给我吃章鱼。”
源二郎这怒一动,彻平的肩便耷拉了下来。
国政看他可怜,于是把装有竹荚鱼的盘子推到彻平面前,说道:“我也吃点章鱼好了,你吃这份吧。”
“您不介意吗?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彻平乐呵呵地伸出了筷子。
“还真是仗着自己年纪小。”源二郎狠狠地骂道。
饭桌上这么热闹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啊。不,就算是老婆闺女们在家那会儿,好像也没有这么快活地吃过一顿。
国政放松地喝着日本酒,源二郎也一边看着电视转播的职业棒球赛,一边小口啜饮着。
国政嘟囔着:“回去太麻烦了,今天就在这儿睡一晚吧。”
源二郎微微有些醉意,一口应下:“随你。”
彻平在厨房洗完餐具后,便说:“我先走了。”
源二郎打趣道:“今天走得有点早啊,是不是要去见麻美啊?”
彻平呵呵笑了出来。
“我和她约好下班去接她,然后再去我住的公寓。”
“这算啥啊,浑蛋。”源二郎挠了挠红色的头发,发起了牢骚,不知道是针对彻平,还是针对正好被压制的巨人队[6]。
代替早已心不在焉的源二郎,国政说了句“路上小心”,彻平的脸色一下变得有点微妙。
“知道了。其实我是真的要小心,最近不知道为什么……”
国政催促支支吾吾的彻平继续往下说。
彻平却像是改了心意,摇了摇头又说:“什么事都没有。我告辞了,晚安。”
国政走到玄关,目送彻平离开后,又锁紧正对巷子的玻璃门,拉上遮挡用的帘子。
回到茶室,国政向源二郎问起:“怎么了?彻平出了什么事呢?”
源二郎却沉浸在比赛最后阶段,含糊不清地答了句“嗯”。
“喂!”国政捅了捅他的肩,源二郎这才把视线从电视上移开。
“别管他。彻平也是大人了。真遇到什么麻烦事儿的话,他自己会来找我们商量的。”
比赛结束了,巨人队输了。
源二郎走上二楼,来到十平方米大小的寝室,干劲十足地从壁橱拿出客人专用的被单铺了起来。
“行了吧,你个浑蛋。”
“你还真能因为棒球那点事儿气成这样。”国政泡完澡,看着故意搞得尘土飞扬的源二郎感叹道。
“你这话啥意思?”源二郎钻进并排铺好的被单一边,背朝着国政睡下,火气直冒,“啊啊!太混账了。明天我的工作效率肯定会大幅度下降。”
好好跟彻平学学,你才是需要成长的那个。国政拉了拉垂下的细绳,关掉日光灯。
整个房间只剩下手电筒微弱的光晕。
“对了,之前的小学生们来你这儿看了吗?”
“没来。”被窝一旁的源二郎好像快要走进梦乡,慢吞吞地答道,“来了我还麻烦呢。跟我们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也不知道怎么搞。”
不是吧?是这样吗?孩子这种生物啊,感觉不管什么时代,都会因为同样的事情感到开心,又会因为相同的事情而哭泣。国政想起自己两个闺女年幼时的笑脸和吵架的模样,不解地摇了摇头。
深夜在别人家走动是一件辛苦的事。国政两度往返于厕所和被窝之间,摸黑走在狭窄的走廊,睡眼蒙眬地确认台阶的高度。
第一次因为上厕所起身的时候,源二郎睡得甚是香甜,还发出“扑哧扑哧”的类似气泡迸裂的呼吸声。就连国政脚尖撞到门槛,痛得叫了出来,他也没有要睁眼的意思。
但是,国政第二次小解完回来时,源二郎却明显做了什么可怕的梦。
国政蹲坐在被窝一角,想了会儿该怎么办。
源二郎仰面躺着,像是忍耐着疼痛的猛兽一样,发出微弱的悲鸣。
虽然此时把他叫醒是亲切之举,但梦却是回到过去的秘密通道。和这世上再也无法相见的人交流的时间,哪怕是悲伤和痛苦的,也不想被任何人打扰。作为过来人,国政对此深有感触,该不该把源二郎从梦中叫醒,他感到犹豫不决。
就在犹豫这会儿,源二郎自己睁开了眼睛。在一片橘黄色的昏暗之中,他看了会儿天花板。
像是注意到脸上的影子,源二郎把视线转移到蹲坐着的国政身上,说道:“家被烧毁的那天晚上,老妈就在餐桌那边。”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恋恋不舍,又有点安心。
国政小心翼翼地点头附和道:“原来是这样啊。”
源二郎又睡了过去。
国政钻进自己的被窝,聆听着身旁的动静。还好,呼吸没有紊乱。这回,源二郎像是彻底从记忆的牢笼里逃了出来,获得片刻的安宁。
国政心想,原来他没有忘记啊。不过他又转念一想,怎么可能忘得了呢。
空气中弥漫着悲伤。
国政没有经历过东京大空袭,那时他和母亲一起去长野的亲戚家避难了。听到东京陷入一片惨况时,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便是源二郎。
这时,源二郎已经拜附近的细工花簪匠人为师。他的哥哥小时候因病过世,收到父亲战死的消息后,一家的重担便落到他和母亲身上。还是小学生的他,除了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刚出襁褓的妹妹,所以他没办法去避难。
源二郎从未具体说过事发当晚的情况。国政知道的只有源二郎拼命帮助年迈的师父逃出此劫的事,还有那晚源二郎的家被烧得干干净净,家人们也都在这场火灾中命丧黄泉。
大空袭之后又过了半年,战争结束了,国政终于回到了Y镇。
漂浮着垃圾和木头的运河,并排搭建的临时棚屋上茫茫的天空,老家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国政却只是站着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就在这时,源二郎从角落的棚子里走了出来。国政二话不说便奔向源二郎,源二郎也放下手中的洗漱用品跑了过来。
在飘着泛白灰尘的小道上,两人紧紧地握住了彼此的手。
“你还活着啊,”源二郎感叹道,“你还活着啊,太好了。”
国政心想,这不是该我说的话吗。他咬紧嘴唇,顶着发烫的眼皮,久久打量着照在源二郎肩头的夏日余光。
国政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寻找着舒服的姿势。
源二郎对河滩上碰到的孩子说Y镇没有变。他承认那是因为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打交道。
只能说源二郎和家人缘分浅,孤家寡人的他也许知道身在这个家中会梦到失去家人的那天,于是去了梦的世界旅行。
国政心想,我也没有忘记,或者说忘不掉。就算经历再大的痛苦,也会首先说出担心我的话的源二郎,还有他向我奔来时灿烂的笑容,以及握手时强劲的力度。
他护着腰伤,在被子里滚来滚去,最后把身体蜷作一团,找到安定的姿态。源二郎的棉被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着。
离清晨尚远,国政此刻却觉得,平稳的Y镇夜晚也不赖。
国政和源二郎狼吞虎咽地吃着纳豆饭,就着分好的烤鲑鱼片。
就在这时,麻美打开玻璃门,探头说了句“打扰了”。
“呦!你怎么来了?”源二郎笑眯眯地招了招手,“我正在跟国政说这事呢,彻平那小子难得打电话请假,说什么感冒要休息,你说是不是昨晚‘那个’过头了啊。”
“我只是闭嘴听你一个劲在说而已。”国政对源二郎的说话方式略有微词,招呼着麻美坐下。
麻美貌似比彻平大几岁,头发染成了栗色,平时总是一身干净利落的装扮。
据说有次她来采购美容院用的细工簪子,彻平在看到她的瞬间就坠入情网了。也多亏源二郎和彻平的大嘴巴,这段邂逅佳话几乎传得街知巷闻,连没上过门的阿猫阿狗都知道。
“话说‘那个’啊……”麻美说完,坐在了褥垫上。
“哪个?”源二郎用筷子弄断了纳豆丝。
“我是说彻平请假的理由。那是假的。”
“偷懒休息可有点不妥啊。”国政说道。
麻美摇了摇头。“不是偷懒,彻平的脸肿成了青紫色。”
源二郎吃了一惊,手里的饭碗掉到了矮脚桌上。“喂喂,昨晚不还好好的嘛。生了什么不好的病吗?”
“不是,他被人打了。”
国政心想,这女的反应好迟钝,说话完全不得要领。就这样还最受客人青睐,手艺肯定很不错。
源二郎怒火中烧,额头至头顶的区间泛着和剩下的头发相似的红光。“敢打我徒弟,胆子也太肥了,哪个浑蛋干的?”
“这就不太清楚了。”
据麻美所说,昨天晚上,两人在从美容院回去的路上,突然被两三个年轻男人包围。眼看就要被拖到黑黢黢的投币停车场角落,彻平为了能让麻美溜走,只好应战。
“报警了吗?”
国政问完,麻美又无力地摇了摇头。
“彻平说一定不要联系任何人。我听他的话一路跑到他住的公寓,呆呆地等了会儿,他就回来了,被揍得鼻青脸肿。当时我也说要报警,他却发火了,说这样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