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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在晚餐的桌子上,江雨薇再度看到了耿克毅。因为耿克毅上下楼不太方便,这餐桌是设在二楼的大厅中的。厅上的灯几乎完全亮着,经过特别设计的灯光一点也不刺目,相反地,却显得静谧而温柔。在这水红色的光线下,老人的脸色看起来也比医院中好多了,他面颊红润,而精神奕奕。

“你喜欢你的房间吗?雨薇?”他问。

“对我而言,那是太豪华了!”江雨薇由衷地说,想着那柔软的床,那漂亮的梳妆台,以及那专用的洗手间,“我一生从未住过如此奢华的房子,即使是在我父亲尚未破产时,我也没住过。”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是该有个好好的环境,让你来看书,及做梦的。”老人温和地说,打量着江雨薇,她已经换掉了那件讨厌的护士衣,现在,她穿的是件套头局领的黑色毛衣,和一条红色的长裤。衣服是陈旧的,样子也不时髦了,但,却依然美妙地衬托出她那年轻而匀称的身段。

“做梦?”江雨薇淡淡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是爱做梦的那种女孩子?”

“在你这年龄,不分男女,都爱做梦。这是做梦的年龄,当我像你这样年轻时,我也爱做梦。”

江雨薇的眼睛暗淡了一下。

“哎,我想我是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来做梦了!这些年来,我唯一的梦想,只是如何让两个弟弟吃饱,如何能按期缴出他们的学费。”

“现在,你该可以喘口气了,”老人深思地望着她,拿起一瓶红酒,注满了她面前的一个高脚的小玻璃杯,“只要我活得长一点,你的薪水就拿得久一点,不是吗?来,让我们为了我的‘长寿’喝一杯吧!”“不行!”江雨薇阻止地说,“你不能喝酒!”

“帮帮忙,这只是葡萄酒呀!”老人说,“暂时忘掉你特别护士的身份吧!来,为了欢迎你,为了祝贺我还没死,为了——预祝你的未来,干了这杯!”

“我是从不喝酒的。”

“那么,从今天,你开始喝了!”

“好吧!”江雨薇甩了甩长发,“仅此一杯!”她和老人碰了杯子:“为了——你的健康,更为了——你的快乐!”她一仰头,咕嘟一声喝干了面前的杯子。

老人瞪视着她:

“天哪,你真是第一次喝酒!”

“我说过的嘛!”

老人微笑了,他啜了一口酒,开始吃起饭来。江雨薇望着餐桌,四菜一汤,精致玲珑,她吃了一筷子鱼香肉丝,竟是道地的四川菜!

她笑笑,说:

“我以为你是北方人!”

“我是的,但是我爱吃南方菜,李妈是个好厨子,她能做出南北各种的口味,还可以同时做出三桌以上的酒席。以前,当我们家热闹的时候,有一天招待四五十个客人的时候,所有的菜,全是李妈一手包办!”

“为什么现在你不再招待客人了?”江雨薇问,她无法想象,假如没有她,这老人孤独一人进餐的情形。

“自从……”他再啜了口酒,面色萧索,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了,“自从他走了之后,家里就不再热闹了。”

她盯着面前这老人。

“何不把‘他’找回来?”她用稳定的声音问。

他惊跳,筷子当的一声掉在桌子上,他的目光尖锐地捕捉了她的,他的声音冰冷而颤抖:“你在说什么?把谁找回来?”

“你的儿子,耿先生。”她说,在他那凶恶的眼光下,不自禁地有些颤栗,但是,她那对勇敢的眸子,却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

“我的儿子!”他怒声地响哮,“难道你没看过我那两个宝贝儿子?他们除了千方百计从我身上挖钱之外,还会做什么?把他们弄回来,好让我早一点断气吗?”

“我说的不是他们,”江雨薇轻声地说,“是你另外一个儿子。”

“另外一个儿子?”他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些什么鬼话?”

“不是鬼话,”她低语,声音清晰,“你那个最心爱的儿子——若尘。”

这名字一经吐出了口,她知道就无法收回来了。但是,室内骤然变得那样寂静起来,静得可以听到窗外的风声,可以听到远处的汽笛,可以听到楼下自鸣钟的滴答,还可以听到彼此那沉重的呼吸声。江雨薇紧张地望着餐桌,她猜想自己已经造成了一个不可挽救的错误,她不敢去看那老人,不敢移动身子,这死样的寂静震慑住了她,她觉得背脊发冷而手心冒汗。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终于,那老人开口了,他的声音严厉、冷峻,而带着风暴的气息:“抬起头来!江小姐!”

他又称她作江小姐了。她遵命地抬高了下巴。

“看着我!”他命令地低吼。

她转眼看他,他眼色狞恶而面色苍白。

“你知道了一些什么?快说!”他叫,像个审问死囚的法官。她悄悄地取出了那张一直藏在身边的画像,不声不响地递到他的面前。他低头注视那画像,像触电似的,他震动了一下,立即双手紧握着那张薄薄的纸。

“你从什么地方找到它的?”他的声音更严厉了。

“它夹在我取走的那本书里。”她低语。

他沉默了,低下头去,他又注视着那张画像。慢慢地,慢慢地,他脸上那份狞恶的神情消失了。他靠进了椅子中,脸色依然苍白,眉梢眼底,却逐渐涌进一抹迷惘与痛苦的神色,他咬了咬牙,又摇了摇头,低声自语:

“是的,我的儿子,一个最心爱也最痛恨的儿子。是的!他是我的儿子!”

“我早该看出来的,”江雨薇那直率的毛病又犯了,完全没有经过思考,话就冲口而出,“他和你那么相像,我早就该看出来的!”

“什么?”老人怪叫,“难道你见过他?!”

“哦……我……”江雨薇吃惊地张开嘴,立即不知所措了起来,“我……我……”

“你在什么地方见过他?说!”老人凌厉地问。

“我……我……”她仍然在犹豫着。

“说呀!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么多,还想保什么密?你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在……”她垂下眼睛,终于瑟缩地说出口来,“医院里。”

“医院里?”老人惊异地叫。

“是的,医院里,和医院门口,”她的勇气回复了,抬起眼睛,她直视着耿克毅,“他曾三次去医院打听你的病情,他不愿给你知道,只是远远地等着我!他要求我不要让你知道他来过,但是我说漏了嘴。是的,耿先生,我见过你这个儿子!我不了解你们父子间发生过什么摩擦,但是,我要告诉你……”她推开了面前的饭碗,她几乎什么都没吃过。站起身来,她定定地看着耿克毅,一种她自己也不了解的激动使她眼里充满了泪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要把他找回来,因为,他是在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真正关心而爱你的人!”说完,她掉转了身子,迅速地离开了餐桌,冲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她在房中停留到夜深,没有人来理会她,也没有人来打扰她,她似乎被这个世界所遗忘了。整晚,她心神不定而情绪紊乱,她懊恼而颓丧,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事情?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卷入别人的家庭纠纷里?她愤怒,她不安,她自怨自艾……这样,到深夜,忽然有人轻叩着她的房门。

“是谁?进来!”

进来的是李妈,堆着满脸的笑,她捧进来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两片烤好的面包,一块奶油,两个煎蛋,和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

“老爷要我送这个给你,江小姐。”李妈笑吟吟地说,她的眼光那样温和,而又那样诚挚地望着她,“他说你晚饭什么都没吃。”

“哦!”江雨薇意外地看着面前的食物,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那烤面包和煎蛋的香味绕鼻而来,使她馋涎欲滴。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快吃吧,待会儿就凉了!”李妈慈祥地说,像个溺爱孩子的母亲。江雨薇身不由己地坐进椅子里,拿起面包,她立刻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丝毫也没有顾虑到“斯文”及“秀气”,“她已快要饿昏了。”李妈微笑地望着她,又说“老爷还说,请你吃完了,到他房里去一下,因为他自己不会打针。”

“啊呀!”江雨薇满嘴的蛋,差点儿喷了出来,她居然忘记了自己是个“特别护士”!

“你吃完了,尽管把盘子留在桌上,我会来收的,”李妈退向了房门口,她的眼睛却仍然停留在江雨薇的脸上。在门口,她站立了几秒钟,终于说:“江小姐,我……真高兴你来了。”

“怎么?”她愕然地看着李妈,“如果我不来,你们老爷还是会有另外一个特别护士的。”

“那不同,”李妈摇摇头,眼光深深地、感激地看着江雨薇,“没有人敢对老爷讲那些话她热烈地说,我是说,你吃晚饭时讲的那些话。假若——”她顿了顿,“你能帮老爷把三少爷找回来,那就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

江雨薇愣愣地看着李妈,怎么!她居然听到了她和耿克毅的对白!帮老爷把三少爷找回来!她怎么帮呢?三少爷!那么他是这家庭中的一分子了,却不叫培中、培华、培宇、培宙什么的,若尘,他有那么奇怪的一个名字!她怔忡地望着面前的煎蛋,李妈已在不知何时退出了屋子。她惶惑地摇摇头,算了!她无法管这些事,她只是一个特别护士而已。

三口两口吃完了面包,喝完了牛奶,她到洗手间去擦了擦脸,就迅速地赶到耿克毅的房里。耿克毅正躺在床上,睁着一对炯炯发光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对不起。”耿先生她仓促地说,“我为晚餐时的事道歉。”

“你现在吃饱了吗?”耿克毅微笑地问,完全不理会她的“道歉”,仿佛那回事从未发生过。

“是的,饱了。”她的面孔微微发热。走到桌边,她打开了医药箱,取出针管,感谢塑胶针管的发明,她用不着蒸针管针头那一套,否则就麻烦了。准备好了针药,她拿起浸了酒精的药棉。

“来吧!”老人顺从地让她打了针,一直微笑地望着她。

“腿怎样?”她问。

“有些酸痛。”

“有感觉总比麻痹好。”她说。

他一愣,锐利地盯了她一眼。

“你说话总使我觉得是双关的,”他说,“我从没遇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孩子。”

“躺好!”她命令地,在床沿上坐下来,“我要帮你推拿一下,让你双腿的血液循环增速。”

他顺从地躺平身子,仍然注视着她。

“你已经开始有女暴君的味道了!”他说。

她忍不住噗哧一笑:“想必‘暴君’这疾病是具有传染性的!”

“嗨!”他高兴地说,“你既然笑了,我们就讲和了吧?”

“我并没有跟你吵架呀!”她笑着说,一面帮他按摩双腿,“反正,我只是个护士……”

“好了,好了,”他迅速地打断她,“别又搬出你护士职业范围那一套,我已经听怕了!”

“职业性的话你不爱听,非职业性的谈话又很容易犯你的忌,在你这儿做事未免太难了。”

他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她继续帮他按摩,也不再说话。一时间,室内相当地安静。这蓝色的房间,有一种静幽幽的气息。床旁的小几上,大约是李妈为了欢迎她的主人,插着一瓶万寿菊,这正是菊花盛开的季节。

“你一定会奇怪,为什么我两个大儿子叫培中、培华,而我的小儿子,却取名叫若尘吧?”他忽然开了口,声音很平静,很自然。

她看看他,没有接腔。

“问题在于若尘不是我太太生的,换言之,他是我的私生子,你当然知道所谓私生子的意义了?”

她的手停顿了一刹那,又继续地工作下去,她的目光深沉地停在他的脸上。

“若尘的母亲是我的女秘书,一个娇小玲珑,如诗如梦般的女孩子,她从没有对我要求过什么,她没有要我离婚,她没有要我娶她,她甚至不收受我的金钱。只是,当若尘出世,她才哭泣着说,这孩子的命运,将像尘土一般,于是,她给他取名叫若尘。若尘,”老人眯起了眼睛,“一个那么漂亮、聪明、倔强而自负的孩子!他几乎是我的再生,是我的影子,天知道!我有多喜爱那孩子!”他停了停,又说下去,“若尘六岁那年,有天和同学打架,打得遍体鳞伤,满头是血,回家来,他问他母亲,‘你是不是一个棱子?’我从没看过晓嘉像那样伤心过,她整晚抱着若尘流泪。第二天,她把若尘交给了我,请求我按法律的手续收养这孩子,‘给他一个姓!’我领养了自己的亲生子。晓嘉说,‘照顾他,对我发誓你会终身照顾这孩子!我发了誓,天知道,我那时应该离婚,应该娶晓嘉,但是,那时我的事业刚刚成功,社会地位把我冲昏了头,我怕舆论,我怕流言,我怕我太太会自杀,我怕太多太多的东西!于是,我只能安抚晓嘉,劝慰晓嘉,拖延晓嘉……这样,有一天,晓嘉悄然而去了,她只给我留了一张纸条,上面题着一阕词:

‘新欢君未成,往事无人记,行雨共行云,如梦还如醉。

相见又难言,欲住浑无计,眉翠莫频低,我已无多泪。’”

“就这样,晓嘉去了,不久,我听说她嫁给一个旅日华侨。当她走后,我才知道我爱她有多深,我才知道她这一去,我的生命也结束了一大半,我也才知道,这些年来,我多对不起她。那些日子,我如疯如狂,如醉如痴,只想把她找回来,当我绝望之后,我把所有的爱心都放在若尘的身上,我爱这孩子甚过爱世界上任何的一切!”

老人停止了,他的眼睛凝注着天花板,眼光深黝黝地闪着光,他那平日显得冷酷的脸庞,现在却罩在一层沉挚的悲哀里。

“若尘慢慢长大,他遗传了我的倔强与自负,也遗传了他母亲的聪明与多情,他爱文学,爱艺术,十几岁能作诗填词,能绘图设计,他成了我生活的重心。他爱朋友,爱交际,爽朗好客,一掷千金。只要他在家里,家里永远充满了笑闹,充满了生气,充满了活力与青春的气息。我们父子间的感情融洽得无以复加,我承认,我有些变态地宠他,但是,谁能不宠这样的孩子呢?”

他又停了,江雨薇拿起桌上的一杯水,递到他的唇边,他饮了一口,躺下来。又继续说了下去:

“在我家里,我严禁任何人提起若尘的身世,但是,若尘却相当明白,他不知道他母亲是离我而去,只当他母亲已经死了。他拒绝喊我太太为妈,却待我太太相当恭敬。他在我家,成为非常奇异的一分子,而我却决未料到,我对他的宠爱,会把他变成了我太太以及培中、培华的眼中钉,他们开始造他的谣,开始背后批评他,开始说他来路不明,及各种闲言闲语。他十八岁,帮我建了这座风雨园,他那横溢的天才,使我作了一个最不智的决定,我带他去我的纺织工厂,我介绍他和我手下的人认识,为了坚定他的身份,我甚至在他二十岁那年,就让他在公司中挂上了副经理的职位,而培中、培华呢?我却未作任何安排。结果,这事引起了我太太和培中、培华那样地不满,他们开始联合起来对付若尘。那时,若尘正疯狂地迷上了文学,他买书,看书,吞噬着知识,一面在大学里攻读文学。他那么忙,我常常不知他在忙些什么,等有一天我调查他的工作情形时,才知道他竟在公司中挪用了一百万元的巨款。”他喘了口气,萧索地摇了摇头,“这件事激怒了我,我开始严酷地责备他,你知道,我的脾气一向暴躁。培中又在一旁煽动,使我的火气更旺,若尘和我争吵,说他根本不知道钱的事,但我暴怒中不听他解释。培中一直在一边加油加酱地说些风言风语,于是,若尘对我大喊:

‘我是个来路不明的杂种,你们早已看我不顺眼,现在又污蔑我偷了你的钱,我告诉你,我恨你的钱!恨你的姓,恨我自己的身世!我已经恨了二十一年了!从此,我不要再见到你们!不要见任何姓耿的人!’”

“他一怒而去,那是他第一次离家出走。你可以想象,我那暴怒的个性,如何容忍这样的冲撞,尤其,冲撞我的,竟是我最宠爱的儿子!可是,半个月以后,我査了出来,那笔一百万元的款项,竟是我太太和培中、培华联合起来的杰作,我那倒霉的私生儿子,根本毫不知情!”

老人叹了一口长气。江雨薇听呆了,她已忘了帮他按摩,只是痴痴地看着老人的脸。

“后来呢?”

“咳,”老人轻喟了一声,“我太骄傲了,骄傲得不屑于向我的儿子认错,我把所有的火气出在我的两个大儿子身上,我强迫他们去把若尘找回来。培中、培华惧怕了,他们找到了若尘,若尘却拒绝回来,无论怎么说,他坚决拒绝。若尘既不回家,我在暴怒之余,赶走了我太太,赶走了培中、培华,我登报要和他们脱离关系,我这一登报却把若尘逼回家来了,我至今记得他站在我面前的样子,听到他当时说话的声音:

‘爸爸,你对于我和我母亲,已经造成了一个悲剧,别再对培中母子,造成另一个悲剧吧!’”

“唉!若尘既已归来,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叫回了培中、培华,也和我太太言归于好。我以为,经过这一次事情,培中、培华会和若尘亲爱起来了。谁知道,事情正相反,他们间的仇恨却更深,不但如此,若尘和我之间的那层亲密的父子关系,也从此破坏了!若尘,那固执、倔强、任性而骄傲的个性,他太像我,因而,他也不会原谅我!而且,紧接着,另一件事又发生了。”

老人移动了一下身子,江雨薇慌忙用枕头垫在老人的身子后面,让他半坐起来。她急切地盯着他:

“又发生了什么事?”

“那年冬天,我突然接到一封来自日本的信,竟是晓嘉的绝笔,她死在京都附近的一家疗养院里,死于肺病。原来,她到日本后的第三年,就被那男人所遗弃了,骄傲的她,流落日本,居然丝毫不给我消息,她潦倒,穷困,做过各种事情,最后贫病交迫地死在疗养院中。我说不出我的感觉,我亲自到了日本,收了她的骨灰回来,而若尘,他呆了,傻了,最后,竟疯狂般地对我大吼:

‘原来我的母亲一直活着,你竟忍心置她于不顾,你竟让她贫病而死!你是个没有良心的人!你是个衣冠禽兽!’”

“那时的我,正陷在一份深切的自责和椎心的惨痛中,我没料到若尘会对他的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我立刻挥手给了他两耳光,于是,他第二次离开了我。”

“这一次,他足足离开了一年之久,因为他于第二年暑假大学毕业,毕业后他就直接去受军训了。在这一年中间,培华结婚了,培中是早在风雨园造好之前就结了婚,我不喜欢这两个儿媳妇,正像我不喜欢培中、培华一样。当培中的第三个孩子出世,我再也受不了他们,我给了他们一人一笔钱,叫他们搬出去住,培华为此事大为愤怒,我们父子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培华竟对我叫:

‘你赶走我们,就为了那个杂种,是吗?那个来路不明的耿若尘!”

“我又挥手打了培华,第二天,培中、培华搬走了,而我,住进了台大医院,那是我第一次发病。”

“我曾经昏迷了一个星期之久,醒来的时候,若尘正守在我的床边,忧郁地望着我。”

老人再度停止了,他唇边浮起一个凄凉的微笑,眼里竟隐现泪光。江雨薇悄悄地看了看手表:十二点一刻!夜已经这么深了,窗外,台北的灯火已经阑珊,而天上的星光却仍然璀璨。她小心地说:

“说到这儿为止吧,明天,你再告诉我下面的故事,你应该休息了。”

“不,不,”老人急急地说,“我要你听完它,趁我愿意讲的时候,而且,这故事也已近尾声了。”

“好吧!”江雨薇柔声说,“后来怎样?”

“若尘又回到了风雨园,但是,他变了!他变得忧郁,变得暴躁,变得懒散而不事振作。我知道,他恨我,他恨透了我,他时时刻刻想背叛我,离开我,我们开始天天争吵,时时争吵,我们不再是亲密的父子,而成了怒眼相对的仇人。同时,培中、培华对于他的归来,做了一个最可恶的结论,说他是为了我的遗产。这更激怒了他,他酗酒,他买醉,他常醉醺醺地对我咆哮:

‘为什么我不能离开你?是什么鬼拴住了我?’”

“我知道他不离开的原因,我知道拴住他的那个鬼就是我,因为他是晓嘉的儿子,晓嘉和我的儿子,他背叛不了他和我之间的那一线血脉。可是,听到他这样的吼叫是让人无法忍耐的,看到他的颓丧和堕落是让人更不能忍耐的,我开始咒骂他,他也咒骂我,我们彼此把彼此当作仇人。咳,”老人轻叹,“你听说过这样的父子关系吗?”

江雨薇轻轻地摇了摇头。

“接着,”老人再说下去,“我的太太去世了。风雨园中剩下了我和若尘。那些时候我很孤独,有一阵,我以为我和若尘的情感会恢复,我们已经试着彼此去接近对方了,但是,若尘却恋爱了!”

老人咬了咬牙,江雨薇注意地倾听着。

“那个女人名叫纪霭霞,我永远不会忘记这名字。她比若尘大三岁,是个风尘女子。当若尘第一次把这女人带到我面前来,我就知道她的目的了。我警告若尘别接近她,我告诉他这个女人不安好心,对他也没有真情。但是,若尘不相信我,而且,他激怒得那样厉害,他说我侮辱了他的女友,轻视了他们伟大的爱情,他诅咒我心肠狠毒,诅咒我是个冷血的赚钱机器!诅咒我眼中只认得名与利,因此才害得他母亲贫病而死!他攻中了我的要害,我们开始彼此怒吼,彼此大骂,彼此诅咒……我是真的再也不能忍受他了,我狂叫着叫他滚出去,永远不要来见我,永远不许走进风雨园,永远不要让我听到他的名字!于是,他走了!这回,他是真的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江雨薇深深地凝视着老人。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她问。

“四年前!”

“那么,他已经离开四年了。”江雨薇惊叹着,“这四年中,你都不知道他的消息吗?”

老人调回眼光来,注视着江雨薇。

“他毕竟是我的儿子,是不是?”他凄然地说,自嘲地微笑了一下,摇摇头,“不,我知道他的消息!”

“他仍然和那女人在一起吗?”她问。

“那女人只和他同居了一年,当她弄清楚决不可能从我这儿获得任何东西以后,她走了!最可笑的事是,她和若尘分手之前,居然还来敲诈我,问我肯付她多少钱,让她对若尘放手。我告诉她,我不付一分钱,她尽可和若尘同居下去。于是,她离开了若尘,现在,她是某公司董事长的继室。”

江雨薇呆呆地看着老人。

“对了,”她说,“这就是若尘再也不愿回来的真正原因,他太骄傲了,他太自负了,他受不起这么重的打击,他心爱的女人欺骗了他,而你又早把事情料中,他无法回来再面对你,尤其,要面对你的骄傲。”

耿克毅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江雨薇。

“你说的不错,”他点点头,“我和他,我们都太骄傲了,都太自负了,我们都说过太绝情的话,因此,我们再也不能相容了。”他凄然一笑,“好了,今晚,你听到了一个富豪的家庭丑史,如果你有心从事写作,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小说资料。一个父亲,他有三个儿子,同时,也有三个仇人!”

江雨薇站起身来。

“不,耿先生,”她由衷地说,“他不是你的仇人,他绝不是。”

“你指若尘?”

“是的,”江雨薇扶他躺下来,取了一粒镇定剂,她服侍他吃下去。“你们所需要的,只是彼此收敛一下自己的骄傲,我有预感,他将归来。”

“是吗?”老人眩惑地问。

“如果他再回来了,请帮你自己一个忙,别再将他赶走!”她退回房门口,“好了,明天见,耿先生。”她走出了老人的房间,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房里。脑中昏昏乱乱的,充满了老人和若尘的名字。躺在床上,她望着屋顶的吊灯,知道自己将有一个无眠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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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拔三千米雪线上奇怪的枪声。二十四岁的维吾尔小伙子巴赫,做梦也没想到刚刚以三百七十元的高价码引进的一只幼年雄性克孜羊,竟在昨天的牧放中不幸丢失。昨天——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一日,天气晴好。大约上午八九点钟,巴赫便操起尼纶羊鞭,轻轻吆喝了一声“达儿”(催羊的口语),便将三百多只雪白的长毛羊赶出了方圆一里的牧圈。他特别关照那只可爱的“克孜”,因为这只引进的羊种一两年后一旦和他的毛羊交配,将很可能产生一种耐干旱、耐高寒的新的羊种,那将使他的“羊财梦”实现得更美更大!
  • 漫道徐行

    漫道徐行

    当我沉沦尘世,浑浑噩噩,嬉笑打闹,懵懵懂懂,不明大道,迷迷茫茫,本心难察,与世同浊,与众同醉。当我醒来,荡清世间,尔等,当奉我为尊!
  • 一夕蝶梦

    一夕蝶梦

    爱情就是让人很痴迷,只是望上一眼就念念不忘,可是很多时候都是事与愿违……--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Of Tax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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