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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寒心暖绢

“九爷!”一辆青呢马车停在府尹衙门不远处,枇杷和榴莲站在马车前,喊话的是枇杷。榴莲抱着黄毛垂头站着,望着秦玖的目光几许飘忽。

他们显然在此已等候多时,看到她出来,黄毛怪叫一声,展翅飞到秦玖肩头上站定。

“枇杷,你去传话让那四个少年自行离去吧,回来时,把樱桃带过来。”秦玖淡淡吩咐完,缓步登上了马车。

秦玖既然无罪,樱桃便还是她的侍女,这一点就是安陵王也无法改变。

榴莲在马车外磨蹭着不肯上车,求着枇杷道:“枇杷你到马车中,我在外面驾车。”

秦玖笑吟吟道:“莲儿,到车厢里来。”这声音娇美动听,但听在榴莲耳中,不亚于催命魔音。他额头上冷汗不断冒出,被日光一照,闪耀着微光。他哆嗦着抬起手,掀开车帘钻到了马车中,瞧准距离秦玖最远的位置,胆战心惊地坐了下来。片刻后,樱桃被枇杷拎了进来,随后马车开始辘辘前行。

秦玖掀开车帘,只见颜夙负手凝立在衙门门前,整个人冷傲如霜,玄红色织锦朝服被日光一照,闪着刺眼的光芒。但这光芒再是刺眼,也及不上他眸中那势如破竹般的寒芒。秦玖心头漫起无边无际的凉意。她缓缓放下车帘,侧首望向樱桃。

樱桃显然被枇杷封了穴道,此刻正僵直地坐在车厢内,唯有眼珠能转动。她死死盯着秦玖,漆黑的眸中一片血色。

秦玖微微眯眼,眼波中的刺骨寒意让樱桃瞬间苍白了脸。秦玖伸手拂开她的穴道,冷声道:“樱桃,你跟我时日不短了,你真当你做的事我毫不知觉?你是我身边之人,我若是不了解你,那我岂不是自寻死路?你说,这进京的一路上,你主子刺杀了我多少次?真当我以为是朝廷派人刺杀的?”

樱桃冷冷一笑,眸中闪过一丝决绝之色。秦玖凤目一眯,蓦然出手捏住樱桃的下巴,微一用力,便卸掉了她的下颌。

死寂的车厢内,这轻微的咯一声,吓得榴莲一哆嗦。

“想死?哪那么容易!”秦玖抡起手臂狠狠打在樱桃左脸上。这一拳比打在颜聿脸上那拳一点也不轻,只听得一声闷哼,樱桃被打得偏过了脸,口中随之喷出一口鲜血。混在鲜血之中的,还有几颗牙齿和一颗包着纸的小药丸。鲜血恰好溅了榴莲一脸,那颗药丸好巧不巧地恰好落到了榴莲大张的口中。

榴莲跟了秦玖这么多时日,一直从别人口中知晓她多么狠辣,但从未亲眼见过。因秦玖对他,向来都是温和至极,此刻乍见她如此狠辣,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感觉那拳头似乎正砸在自己身上一般。

“莲儿,吐出来!你想死吗?”秦玖转首慢条斯理道。

车厢内光线黯淡,榴莲盯着秦玖冷意凛然的双目,只觉得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是一股冷意。他恨不得自己咬了这颗药丸即刻死去,那便不用再受妖女的折磨了。这颗从樱桃口中被打出来的药丸,无疑是毒药。可他哪里敢,哆嗦着手将药丸从口中掏了出来扔到车厢内。

秦玖侧首,如画的眉眼隐没在暗影里,眸中寒意凛然,整个人如勾魂使者般让人胆寒。她伸手,将樱桃的下颌咯的一声接上,懒懒问道:“樱桃,我只问你,你如何得知我昨夜去了九蔓山,公堂上你说是跟踪所至,旁人相信,九爷我却不信。说吧,是谁给你透了风?你供出了他,我就饶了你。”

昨夜她说身子不适,早早歇息了。倘若无人透露风声,樱桃不可能知晓她会出去,更不可能跟踪她至九蔓山。倘若如此,以她和枇杷的功力,早就发觉了。

秦玖不动声色地侧眸瞧了一眼榴莲,榴莲额头上冷汗冒得更快了。她故作温柔地冲着他笑道:“莲儿,你很热吗?怎么出了一头汗?”

榴莲飞快瞥了一眼秦玖,见她笑吟吟望着自己,脸上没有丝毫暴虐之色,心头更惧,抬袖抹了抹额头,颤抖着说道:“是啊,热……真是太热了!”

“我不会告诉你的,要杀要剐随你便!”樱桃嘶哑着声音道。

“随我便?真的随我便?”秦玖微微一笑,“我倒是听说过很多种杀人的法子,其中有一种,倒是蛮好玩的。那便是剥皮,据说在头顶上开一个口子,将水银灌进去,人身上的皮就会和血肉分开。最奇的是,人不会立刻就死,会一直痛上好几天。要不我们试试怎么样?莲儿,届时让你亲自动手如何?”秦玖忽然回首问榴莲。

榴莲听得毛骨悚然,他扑通一声跪倒在秦玖面前道:“九爷,别杀她,求你别杀她,是……”

“妖女,你们天宸宗没有一个好东西,我就是做了鬼也不会饶过你们的!”樱桃显然已经被秦玖方才残忍血腥的描述吓坏了,脸色惨白如雪,但纵使如此,却依然截住了榴莲的话头。这让秦玖颇惊讶,更让她惊异的是,樱桃说天宸宗没有一个好东西。

天宸宗没有一个好东西吗?

秦玖讶异地挑了挑眉。

从连司空建立天宸宗传承至今,天宸宗英雄辈出,在朝堂上建功立业的也有不少,天宸宗的势力也越来越强。在大煜国,天宸宗是白道领袖,是很多人艳羡的一个门派。有不少子民是以能入天宸宗为荣的。樱桃身为天宸宗弟子,却说出这样一番话,秦玖极是诧异。这有两个可能,一是,樱桃真的深恨天宸宗;二是,被她方才剥皮之说吓住了,要趁机激怒她,好求个速死。到底是哪一种呢?

秦玖挑眉,慢条斯理道:“天宸宗没有好东西?嗯?”

樱桃望着秦玖唇角那抹春花般的笑意,再联想到这个妖女有可能将自己剥皮,只觉得心中的恐惧不断在滋长,身子止不住地哆嗦了起来。她猛然扑倒在地上,去捡那粒被榴莲丢在车内的药丸。她身子方动,便觉得双手手指剧痛,低头一看,只见十根手指的指尖皆被绣花针刺穿。都说十指连心,她微微一用力,就痛得厉害,哪里还拿得起东西。

那连着绣花针的丝线五彩缤纷,艳丽得让人心悸。

秦玖左手持着绣花绷子,伸出纤白如凝脂般的右手,在丝线上好似弹琴般轻轻拨弄几下,樱桃便痛得叫了出来。

“胆敢诽谤天宸宗,你就是叛逆,死十次都不够,看我如何收拾你!”秦玖笑吟吟说道,“黄毛,好久没跳舞吧?来一曲凌波踏步!”

黄毛一听凌波踏步,兴奋地怪叫一声,扑扇着翅膀落到了丝线上,踩着十根丝线颤巍巍地跳了起来。丝线随着黄毛跳动,不时地下沉,勒紧了樱桃的手指。偏绣花针刺穿了手指,根本就无法拔出来。

樱桃疼得撕心裂肺地喊叫,榴莲在一侧都吓傻了。

“樱桃,你知道吗?我还有一种更厉害的杀人法子,黄毛,你来告诉她。”秦玖眯眼说道。

“织布!织布!”黄毛道。

秦玖温婉一笑,“这织布可不是脱你的衣服,我对女人的身体不感兴趣。而是用你的血肉来织布,你信不信?我现在扔出梭子,它刺穿你的皮肉,将你的血肉和丝线凝在一起,你说,这匹布织完,你身上会成什么样子呢?现在你说,天宸宗还没有好东西吗?”

榴莲凝视着秦玖唇角的笑意,眼睛一翻,几乎要昏过去。

樱桃倒是硬气,嘶哑着声音道:“你就是将我杀了,天宸宗还是没有好东西。天宸宗早有了谋逆之心,当我不知道吗?你们最后都不得好死,会比我今日更惨。”

秦玖黛眉一凝,笑着对黄毛道:“黄毛,回来吧,你好像又胖了,这凌波踏步舞得像跳大神一样。”

黄毛被秦玖的话打击得不轻,扑棱着翅膀飞到秦玖肩头上,开始歪着头打量自己的鸟身。最后大概觉得自己真的胖了,心情郁闷之下,飞到榴莲头上开始练习舞步瘦身。榴莲早被吓得浑身发软,黄毛这一扑来,他承受不住,整个人咚的一声摔倒在地上。

秦玖朝着樱桃微微一笑,“你倒是硬气,冲着这一点,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若供出为你透露风声之人,我便饶你一死!”

樱桃淡淡说道:“没有人告诉我,我是猜到的。”

“看来你是一心求死了,也好,我便成全了你。”秦玖残忍一笑,声音幽冷。她从袖中将梭子掏了出来,正要掷出,就听榴莲颤声喊道:“九爷,饶了她吧,是我告诉她的!”

秦玖侧首朝着榴莲宠溺一笑,“莲儿心肠太好了,这罪名可不是胡乱能认的。你对我的忠心我是知道的,怎么会背叛我呢。”

榴莲从地上爬起来,好似突然得了力量一般,俊脸上一片狰狞之色,指着秦玖骂道:“谁说小爷我对你忠心耿耿了,那是因为你奸诈狠辣,小爷我怕你。今天我豁出去了,谁不知道你就是勾魂红衣,你用童男子练功,害了多少好男儿的性命。我就是揭发你,利用安陵王除掉你,谁知道你昨夜竟然没有动那四个少年,算你命大,小爷我认栽。你不是要织人皮布吗?用我吧!你放了樱桃!”

秦玖扑哧一笑,手指拨动,微一用力,十根绣花针便飞了回来。她真是没看错,在她每日里欺压恐吓下,这小子还保持着一颗纯真正义之心。她憋住笑,做出一副极受伤的样子,直视着榴莲道:“莲儿,你在胡说什么?你可知道,你这番话会让你丢掉性命。我是真心喜欢你,才没舍得让你去陪我练功。可我最恨身边人的背叛,倘若你真背叛了我,我也只得忍痛下杀手了。”

榴莲一脸恐慌,偏做出不怕的样子,“昨日之事,都是小爷之错。小爷在玲珑阁醉倒在地,但没有完全迷糊,听到慕阁主告诉你,说童男子已备好,要你到九蔓山昭平公主别院去。我以为这童男子包括小爷呢,就打算偷跑,不想碰到了樱桃,我就把此事透露给樱桃了,让她和我一起逃。樱桃说我们逃不掉,她让我别怕,说她会救我的。樱桃只是为了救我,并未背叛你,你不能杀她。”

樱桃捂着手指说道:“榴莲,我知道你是好人,但也用不着把罪名揽在自己身上,我不用你救。”

榴莲挺直脊背,一字一句道:“小爷的罪小爷来担,妖女,你出手吧!”这一副坦荡荡视死如归的样子,让榴莲的身上充满了一种正义的气质。这个向来在秦玖面前唯命是从的少年,忽然间就变得高大了起来。

秦玖唇角笑意一敛,黑眸中凝起了冷冽的杀意。她慢慢抬手,车厢内响起丝线掠动的声音。榴莲闭上了眼睛,等着绣花针刺在自己身上,过了不知多久,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他壮着胆子慢慢睁开眼,看到妖女坐在美人靠上品茶。

榴莲一下子蒙了,“你不杀我?”

秦玖的凤眼在水汽氤氲中微微一眯,“杀了你多没趣?我还要留着你的命好好折磨呢。我刚又想起一种新的死法……”

榴莲只觉得脊背后升起一股凉气。其实,人有时候不怕死,怕的是等死。那种折磨,只有体验过的才会真正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恐惧。

回到光宅坊的秦府,秦玖派枇杷将榴莲和樱桃关在了一起。

秦玖没有再审问樱桃,因她早已知晓樱桃在为姚昔儿做事,樱桃欲杀她,也是在服从姚昔儿的命令。樱桃对天宸宗确实深恨,这一点秦玖已经确信。自然,这种恨,不光如她说的那样,因天宸宗有谋逆之心,应当还有别的。既如此恨,何以对姚昔儿如此卖命呢?这件事,秦玖不能直接去问樱桃,因为樱桃尚不知秦玖已经知晓她是姚昔儿的人。所以,她将樱桃和榴莲关在了一起,希望榴莲能从樱桃身上得到更多线索。

第二日,秦玖审问了榴莲。从他口中知悉,姚昔儿看中了樱桃习武的资质,为了收她入宗,便将她全家杀害了,只留了她的弟弟。说若是她表现不好,就要对她弟弟下手。天宸宗如此行事,秦玖这两年也听说过,倒是没想到樱桃也是受胁迫入宗的,也怪不得她虽恨天宸宗却也不得不为姚昔儿做事。

秦玖轻轻叹息一声,“我早听闻宗中有些人如此行事,也怪不得樱桃如此,此事我会派人前去调查,假若确实属实,我会派人将樱桃的弟弟救出来。”

榴莲经历一夜恐惧的折磨,今日明显憔悴,已没有了昨日在马车上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听到秦玖如此说,不可置信地张大嘴,“九爷,你真的要放过樱桃,放过她弟弟?”

秦玖摇了摇手中的绣花绷子,“是啊,樱桃如此有情有义,就算被威胁,也不愿将你供出来,我很欣赏她。但是,莲儿背叛了我,又骂我狠辣奸诈,你说我该如何惩罚你呢?”

榴莲额上冒出了汗,双腿哆嗦着,却依然梗着脖子道:“要杀要剐尽管来,小爷我不怕!”

秦玖笑吟吟地品了口茶,“莲儿啊,你今年也十七了。有些事,不要光用耳朵听,还要用眼睛去看。”

榴莲惊讶地望着秦玖,品味着她这句话的意思。

“你下去吧!”秦玖言罢,懒懒闭上眼睛。

榴莲站在那里半晌没动。

“你……你不杀我?”榴莲小心翼翼问道。

秦玖睁开眼睛,斜睨着他问道:“原来莲儿这么希望被杀啊。如此,我那个新想起来的杀人方法……”话未说完,榴莲跳了起来,“九爷,我刚才什么也没说。”言罢,好似兔子般蹿了出去。

暖阁外的走廊上,黄毛正站在架子上晒着日光打盹。榴莲心情好,忍不住摸了摸黄毛头上的毛。黄毛一下子醒了,浑身羽毛竖起,歪着脖子说道:“滚开,别动小爷我的毛!”

榴莲傻了。黄毛昨儿个跟着他学会了,现在也自称小爷了。

樱桃和榴莲之事,就这样被秦玖放了下来。至于樱桃要如何去向姚昔儿交代此事,那就是她的事了,但秦玖想,樱桃肯定会隐瞒此事。

秦玖伤好后,便每日到司织坊去做事。

司织坊下面分三个局,分别为针工局、织染局和采买局。秦玖为司织坊的掌事,统领下面三个局的管事。其中针工局和织染局的管事皆是宫中女官,一名宁淑,一名李湘容。采买局的管事是一名太监,名曹福顺。司织坊三个局每日里都挺忙,但秦玖这个掌事却是一个闲职,每日里只需去转一趟便可。

这日,秦玖在织染局的织坊内看到一匹正在织的白绢。这匹白绢是双层丝线织就,布料很厚实,其质地却轻柔温软,色泽晶莹如玉。

秦玖对于织染刺绣可说是内行中的内行,一摸这匹白绢,心中便微微一动,难道这匹白绢的丝线是出自云韶国的暖丝?

云韶国位于大煜国南面,国内湖河纵横,气候温和,适于植桑养蚕,所以云韶国盛产丝绸。而这种暖丝,却是云韶国特产,是由一种生于湿热地带的暖蚕所吐,这种丝不似其他丝摸上去寒凉,而是带着丝丝暖意,最适宜做冬日的裙袄。但这种蚕极难养活,所以这种丝线产量极低,致使暖绢这种丝绢到了千金难求的地步,也只有云韶国的皇室之人才有缘得到。

当年她特别想得到这么一件暖绢做成的衣衫,可终究是无缘得到,没想到今日竟在织染局看到了。

“李管事,这匹白绢的丝线是产自云韶国的暖丝吧,不知采买局是如何采买到的?”秦玖有些惊异地问紧随在她身后的织染局管事李湘容。

李湘容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生得很秀丽,听到秦玖问话,忙清声答道:“秦掌事,这暖丝曹公公可没那个本事采买到,听说这是安陵王殿下送来的,要我们织染局织成双层白绢,再由针工局做件衣裙。”

“原来是安陵王送来的,这么说,他定是要为他母妃裁制衣裙,你可要好好督促才是。”秦玖笑吟吟说道。

“秦掌事这次猜错了,娴妃娘娘一向礼佛,这种衣裙她是穿不着的,这衣裙安陵王是为苏小姐而做。正月二十是丽京有名的祈雪节,苏小姐是要上台祈雪的。秦掌事,你初到丽京,一定不知道祈雪节吧!”

秦玖眯眼,祈雪节,她太知道了!

或许,这个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知道祈雪节了。可是,她竟忘记了祈雪节快要到了。

那延绵数里的香雪海,已经开花了吗?

那蜿蜒绕过梅林的镜湖,此时还是冰封中吗?

才不过三年,一切,似乎都恍如隔世的烟云。

李湘容看秦玖神色有些恍惚,以为她没听说过祈雪节,压低声音,有些神秘地说道:“说起来,祈雪节也是丽京城一大盛事,它的由来,还有一个典故呢。”

秦玖侧首打量着李湘容,见她虽一脸神秘,但杏目中却含着一丝谨慎。她微微一笑,故作惊讶地问道:“祈雪节还有典故吗?说来听听。”

李湘容笑吟吟道:“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典故。就是六年前,京畿一带自从秋收后便再不曾降雨,这年冬天,也是一冬无雪。上元节后天气愈加干冷,既无转暖也无转阴的迹象,京畿四野土地干裂,无一丝回春的迹象。九蔓山脚下有一大片梅林,往年这个时候梅花也该绽放了,那一年却迟迟不开。当今圣上极重与民休息,所以早在腊月起,便颁布了祈雪的告示,但并无效果。正月二十日那日,一位官家小姐出城到九蔓山脚下的梅林中抚琴一曲,那首曲子叫《悯民》,后来,你猜怎么着?”

后来怎么着?秦玖自然比谁知道得都清楚,但还是微微一笑,故作惊异地挑眉,“莫非后来便天降大雪了?”

“正是。秦掌事猜对了。那官家小姐接连抚曲五遍,便有雪粒子从空中飘落,其后便转为雪片,纷纷扬扬下了一日一夜。而且,更奇的是,第二日一早,绵延数里的梅林竟悉数开花,当真是香雪如海。这消息引得京中贵族纷纷到香雪海踏雪赏梅。当今圣上听闻此事,龙颜大悦,遂将正月二十日定为祈雪节。每年这一日,让京中的大家闺秀到梅林去抚琴奏乐,久而久之,这一日便成了丽京城大家闺秀斗乐的日子。祈雪倒在其次,斗乐才是主要。”

秦玖抚摸着暖绢,缓缓说道:“其实也不过是巧合罢了,倘若琴曲能让老天开眼,这世间当会少一些冤魂。”

“秦掌事说得是!”李湘容微笑着说道。

“这么说,祈雪节倒真是一场盛事。只不知那位官家小姐是何人?”秦玖漫不经心地问道。

李湘容眼角一扫,谨慎地笑道:“这个人,秦掌事倒无须知道,只因她早已犯了重罪,在三年前已经畏罪自焚了,她的名讳,我们都是不敢说的。”

秦玖没想到,过了三年,京中人谈起她还是讳莫如深。

畏罪自焚!

这四个字就好似一个淌着鲜血的魔咒,牢牢吸附在白素萱这三个字上。

秦玖凝起眉头,微微眯眼,羽睫低垂处,清冷的眸中划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哀凉。

“原来如此,那我是无福得见了。”秦玖淡淡说道,看到李湘容恭谦地笑着,似乎不欲再谈这个话题,遂话锋一转问道:“方才李管事说这匹暖绢是安陵王殿下打算送给苏小姐的,这位苏小姐是不是让严王烟花示情的苏相千金苏挽香?听说她也要登台?”

“不错。正是苏相的千金苏挽香小姐。”李湘容说道。

秦玖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安陵王颜夙喜欢的人,也是苏挽香。这么说,在上元节他用竹灯来取悦的女扮男装的那位裘衣公子,便是苏挽香了。果然是一个标致的人儿。

“难得安陵王殿下喜欢苏挽香小姐。我们做奴婢的,定要将这件衣裙裁制得漂亮别致。你们今日务必把这匹暖绢织好,尽快送到针工局去,两日后便是祈雪节了,别赶不及了。”李湘容吩咐织布的女子道。

秦玖闻听此言,眸光一凝,笑吟吟问道:“这么说来,安陵王殿下还未曾得到苏小姐的芳心?”

“据说是呢,这位苏小姐才华出众,尤善乐器和刺绣,京中无人出其右。这两年祈雪节上的斗乐,皆是她拔得头筹。可是她心气也极高,这两年到苏府求亲者快要踏平苏府的门槛了,可她谁都没看上眼。”

秦玖讶异地挑了挑眉。没想到苏挽香如此出众,可为何当年她从未听说过此人?

秦玖巡视完织染坊,便乘马车去了玲珑阁。她没有直接去见慕于飞,而是在一楼的大厅中找了座位坐下,暗中命枇杷去向慕于飞打探关于苏挽香的消息。片刻后,枇杷悄无声息地回来对她说:“慕阁主说,苏挽香是苏相的三女,自小体弱多病,一直寄养在苍梧山的庵堂里。五年前才从苍梧山接回来,但她因体弱鲜出门。两年前病好后,才在京城崭露头角。”

苍梧山的庵堂。

秦玖微微苦笑。

她记得,颜夙的母妃尚佛,每年都会到苍梧山的白云庵去修行。

这么说,颜夙是在去白云庵探望母妃时认识苏挽香的?

这么说,他和苏挽香认识很久了?

或许是五年,或许是七年,甚至更久?怪不得那两个金吾卫告诉他,说他从未喜欢过她,他心中早已另有其人。

秦玖唇边慢慢浮起一抹淡得让人难以察觉的清冷笑意。

这一次的祈雪节,倒是很值得期待啊!

榴莲自从上次来过玲珑阁后,便对这里的美食念念不忘。此时坐在桌畔,眼巴巴等着秦玖点菜。秦玖原本到玲珑阁只想打探苏挽香的消息,看到榴莲的馋样,微微一笑,遂叫了小二过来,换到了二楼的一间雅室。

秦玖点了玲珑阁最负盛名的几道招牌菜,又要了一坛秋叶红。

刚才在一楼的大厅内,她发现玲珑阁中宾客盈门,比之三年前还要热闹。当年,她在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慕于飞,发现了他的经商才能。朝廷不允许官员经商,于是秦玖自己投了银两,瞒着家里人开了玲珑阁。这件事,除了昭平公主,再无人知晓。她建立玲珑阁时,从未想过它会这么兴旺,更未曾想到,它会成为自己在这丽京城中,唯一可靠的落脚之地。

玲珑阁位于天一街最繁华的地段,但里面的装潢却以朴素静雅为主,极重视情调,这让玲珑阁在丽京城那些以豪华富丽为宗旨的酒楼中脱颖而出。当然,光是因为这些,玲珑阁也不会这么兴旺,酒菜一流才是王道。一入门,那飘浮在空气中,引人食指大动的香味,是最大的吸引。

一杯秋叶红还不曾饮完,就听得雅室门口有人说道:“怎么回事,这间雅室被人包了?你不知这是我家主子常来的雅室吗?”

小二忙微笑着赔礼道:“实在对不住,小的这就再安排间雅室。”

“那怎么行?我家主子就要这间雅室,你速速让这几个人换走!”极是骄横跋扈的声音。

秦玖眉头轻皱,放下手中酒盏,扭头望了过去。

只见一个小厮打扮的下人气势汹汹地站在他们雅室门口。小二颇为难地走了进来,“姑娘,实在是对不住,有老主顾非要在这间雅室,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其实换个雅室不是难事,何况,秦玖还是这玲珑阁的主人。但是,她对这个来玲珑阁撒野的主子很感兴趣,遂笑微微对小二道:“不知小二哥说的老主顾是哪家公子?”

“少废话,还不快滚!”那小厮大步走了进来,伸手在桌案上狠狠一拍,震得酒盏中的秋叶红溅了出来。

随着一个滚字方出口,拍在桌上的手还未曾收回来,小厮便觉得脖颈上一凉,有勃发的杀意透肤而来。他惊骇地低眸看着抵在自己脖颈上的剑,再望向面前持剑的男子,只见他面庞白净,模样犹如女子般俊秀。但面色却冷酷至极,漆黑的双眸中闪耀着迫人的辉光。

这小厮也是练家子,却根本就不知道这男子是如何出手的,对方的身手真是神鬼莫测。他虽极是害怕,可仗着自家主子的身份,依然嘴硬地说道:“你们是什么人,知道我家主子是谁吗?你们敢动我根指头试试。这位姑娘,看你长得还不错,赶紧放了老子,老子一会儿在我家主子面前替你美言几句,兴许,我家主子会收了你。”

枇杷冷眸一眯,正要给小厮点苦头吃,却听秦玖笑道:“你家主子若是容貌够美,我倒是不介意收了他!”

小厮气得叫道:“你这女子,太不知羞了吧,还想收我们主子?”

榴莲颇同情地看了小厮一眼,看这小厮的样子,是第一次见识到妖女的厚脸皮吧。

小厮哇哇乱叫着,就在此时,只听门口有人说道:“怎么回事?”

秦玖抬头望去,只见雅室门口站着两个人,前面一人锦绣华服,长眉星目,模样英武,只是浑身散发出的气势有些阴冷。后面那人是一位年轻的青衫文士。

秦玖看到锦衣男子,凤眸微眯,原来竟惹上了他,她回首示意枇杷将那小厮脖颈间的剑收了起来。小厮抹了一把脸上的汁水,跪倒在地哭诉道:“主子,奴才说是您订的雅室,他们还赖着不走,根本就不将您放在眼里,他们还想杀了奴才。”

锦衣男子冷哼一声,眸中厉光一闪,一脚将小厮踢在地上,冷声道:“没用的东西。”

小厮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再说话。

锦衣男子阴冷的目光从秦玖的脸上扫过,眸中闪过一丝惊艳,他唇角轻勾笑道:“家奴多有得罪,还请姑娘海涵,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秦玖知悉自己早晚得和他认识,今日既然碰上了,也没必要避开。遂端起酒盏,细细品了一口,笑吟吟道:“公子客气了。小女子天宸宗秦玖,如今在司织坊供职。”

锦衣男子闻言眸光一亮,哈哈笑道:“原来你就是秦门主,早就听闻秦门主大名,今日才有缘得见。”

锦衣男子身后的青衫文士也有些惊异地漫步上前,在秦玖面前施了一礼,微笑道:“在下是天宸宗李云霄,见过秦门主。”说着指着锦衣男子道,“这位是康阳王殿下。”

秦玖闻言,放下酒盏站起身来道:“原来是康阳王殿下,失敬失敬。早知是殿下常来的雅室,小女子万万不敢来的。”

康阳王颜闵是庆帝的大皇子,他母妃早已故去,自小由出身天宸宗的惠妃抚养,他手下的谋士都是出自天宸宗。庆帝虽还未曾立嗣,但他是长子,身后又有天宸宗支持,无疑是太子的人选之一。

颜闵呵呵笑道:“家奴不懂事,方才得罪了。本王一直想去拜访秦门主,可叹这些日子事务繁忙,今日可巧儿在这里遇上了,说什么本王也要做东,希望秦门主不要客气。”

秦玖自然不会客气了,何况她知道,颜闵最是要面子,他做东请客你若推辞,反倒会惹恼他。难得来了一个给玲珑阁送银子的,她自然不会错过,懒懒一笑,不客气地扬眉道:“能得殿下做东请客,真是三生有幸。既如此,那就让小二将这桌菜撤下去,再上一桌新的。”

榴莲和枇杷早已从座位上起身,侍立在秦玖身后。颜闵踱步到秦玖身侧坐了下来,“请秦姑娘随便点。”

“那我就不客气了!”秦玖歪头笑道。

榴莲看到秦玖的笑容,颇同情地看了一眼康阳王,真心为这个肥羊默哀。

“那就要玲珑阁最贵最美味的菜肴,只要菜单上有的,一样也不能少,就这样吧!殿下看如何?”秦玖扫了一眼菜单,慢悠悠合上道。

榴莲冷汗,早知道妖女会宰康阳王,怎么也没想到她将玲珑阁所有的菜肴都点了。他偷眼看可怜的康阳王,只见他脸色初时有些黑,难得马上便神色如常,笑吟吟一拍桌道:“好,甚合我意,本王来过玲珑阁多次,都没有尝遍这玲珑阁的美食,今日托秦姑娘的福,本王要好好尝一尝。对了,再上两坛子秋叶红,小二,还不传菜去!”

小二也冷汗。这所有美味都上,百种也不止。别说这两个人,就是几十个人,怕也吃不完。要是寻常人点了这么多菜,他肯定不敢上的。但眼前之人是康阳王,不怕他付不起银子。小二冷汗过后,便咧开了嘴笑着,随后飞一般地去传菜了。片刻后,各色美食便陆续上桌了。煎炸烹炒,生冷荤素,一样也不少。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钻的,一样也不缺。

有的菜秦玖感兴趣便尝一口,不感兴趣便径直给了榴莲和枇杷。每一盘菜都是随上随撤,不然这桌上可放不下。

颜闵几乎没怎么动菜,只一双漆黑的眸颇感兴趣地望着秦玖,唇角漾着若有所思的笑意。

“这顿饭,九爷可还满意?”颜闵捧着酒盏,含笑问道。只一顿饭工夫,颜闵对秦玖的称呼,已经从秦门主到秦姑娘,再到九爷了。

颜闵心中打的是什么主意,秦玖多少能够猜出来。

惠妃出自天宸宗,当年庆帝还未曾登基时,她便已经做了庆帝的侧妃。庆帝能够坐上这九五之尊的宝座,恐怕也有天宸宗的功劳。颜闵如今已经二十有三,府中已经立有侧妃,但正妃之位却一直空悬。这一次,天宸宗原本要派关雎门主姚昔儿到丽京。宗主和惠妃肯定是有将姚昔儿嫁给颜闵的打算。但因事情有变,秦玖顶替了姚昔儿,惠妃和姚昔儿很亲近,对秦玖却不太了解,所以是否还有此打算,秦玖不太清楚,但颜闵有此打算是肯定的。

秦玖反手扣杯,抬袖举杯,笑靥如花道:“甚是满意,多谢殿下,我敬殿下一杯。”她优雅执杯,脸颊淡红若胭脂轻敷,朱唇轻勾,笑容慵懒,眸光淡扫处,勾魂摄魄。

颜闵望着秦玖的笑容微微愣神,半晌说道:“一饭千金,能博九爷一笑,本王知足矣!”他仰面饮尽杯中酒。

“殿下,这些饭扔掉太可惜了,不如请殿下做主,将这些菜肴和还未曾上桌的都赏给在外面乞讨的乞丐们吧。”丽京城虽然是京都,但在各酒楼饭庄门前,也不乏乞讨的乞丐。

颜闵扫了一眼秦玖用了没两口便摞在一侧的碗盘,笑道:“九爷当真不同凡响,你这个朋友,本王交定了。云霄,你去传本王的话,就说,秦玖秦姑娘说了,大家讨饭不容易,这些菜肴就都赏给他们了。”

青衣谋士李云霄深深望了秦玖一眼,领命而去。

“九爷,本王听说,父皇只给九爷安排了一个司织坊的职位,不知九爷在司织坊可习惯,日后可有何打算?倘若九爷待不惯,本王可上奏父皇,为九爷再谋一职位。”颜闵问道。

秦玖手中执着酒盏,随意把玩着,闻听此言,笑吟吟道:“多谢殿下好意,我初到丽京,很多事情都不了解。司织坊还不错,很是轻闲,我觉得甚好。”

“那样就好,本王听说,九爷奏请父皇,要参加今年的春闱大试?九爷当真要在朝廷效力吗?”颜闵目光灼灼地望着秦玖道。

颜闵话中的意思,秦玖可以猜得出来,他大约也想让她效仿惠妃。

秦玖故作不懂地说道:“我到丽京,原就是想为朝廷效力。幸好圣上恩准可以参加春闱,我不敢辜负圣上期望,自然是要参加的。”

颜闵淡淡一笑,气质阴沉的他,笑起来给人有几分不怀好意的感觉,“那本王就提前预祝九爷科考顺利了。”

秦玖微笑着道谢,回首问榴莲道:“莲儿、枇杷,你们可吃饱了?”

榴莲的肚子早已经吹气般鼓起来了,要不是玲珑阁的菜肴实在太美味,他早就饱得吃不下了。“奴才饱了!”榴莲打着饱嗝说道。枇杷也点点头。

秦玖敛衣起身道:“多谢殿下款待,天色不早,我这就告退了。”

颜闵颔首道:“九爷慢走!日后但凡有用得着本王的,尽管来找本王,本王定鼎力相助。”

秦玖一招手,黄毛飞了过来,秦玖抱着黄毛,施礼向门口走去。

在门口,秦玖与匆忙回来的李云霄走了个对面。

李云霄垂首站定略略施礼,低声道:“秦门主,门外那些乞丐聚集着不肯走,说一定要谢谢秦门主。”

秦玖凝视着这个与她一样出自天宸宗的弟子,挑眉笑道:“我只说了一句话,花银子的可是殿下,他们应该谢殿下才对,怎么反倒谢起我来了。”

秦玖漫步出了玲珑阁,在大门口被一群乞丐围住了。领头的乞丐是一个年约三旬的汉子,衣衫褴褛,手中拄着拐杖,看到秦玖出来,抱拳道:“这位便是秦姑娘?多谢秦姑娘赐饭!小的周胜,姑娘日后若有事,小的愿为您效劳。小的别的本事没有,倒是有几手三脚猫的功夫。”

秦玖打量了周胜几眼,见他虽落魄,但目光灼亮,说话挺有气魄,显然是这些乞丐的头领,只不过一饭之恩而已,没想到竟让这些生活在饥寒中的人们如此感动。她颔首道:“不客气,这里有些银子,各位拿去花吧!”秦玖命枇杷将身上的所有银子都散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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