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白突然觉得像被戳了一针,不知道什么地方,漏气了,四周围变得昏暗,泼了脏水一般。但他仍在用手摇着踏板,摇得还更加快了,像踩着越来越大的风火轮,绝地腾飞,跃离这一团突然变得污糟了的空气。
这么说,这不是一辆自行车,而是捎过来的一句话、一个贿赂?他将要就此归顺?难道兄弟姐妹间就不能一起搞点亲热游戏吗?他让自己愤怒起来,天杀的,他宁可不要这车,宁可仍旧像个胖丫头片子似的坐在妈妈自行车后座上!
不,应该骑,就应该没皮没脸的骑,这是报应!也是报酬!就让这恶心的事最后成为一桩更恶心的交易吧!
晓白猛地就拖着车子直冲出去了。他全然不会骑,可他偏就要!像只蠢狗熊似的,他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有时他压着自行车,有时自行车压着他。越是摔得越龇牙咧嘴他越高兴,他让自己淤青、让自己擦掉皮、让肘关节在地上弹跳拖曳——啊,太痛快了!有人看到吗,欢迎观赏并尽管笑话吧,胖猪、蠢驴,就这么个傻大个儿,还骑这么新这么漂亮的车,呸,你以什么换来的,你先是出卖,接着又被收买,多么鲜廉寡耻!
晓蓝从家里追上来,好不容易拉住晓白的车,晓白索性一撒手,任自己掉下来,扑向地面,像要钻到土里去一般。晓蓝并不拉他、反也哧溜着,挨着晓白坐在地上:“得了,颠什么疯?他们也送了我一本牛津英汉大字典,从今天起,我就要拿它查单词呢。”
听听,这毫无心肝的话!晓白更加不想爬起来了,他仔细地瞅着地面上放大的、清晰的水泥纹路,大麻子般的坑洞……那么送给丁成功的是什么,送给珍珍的又是什么,热情大派送啊!瞧多么富有智慧!他们宝贵的四人联盟就此告终,那类似战友般的亲热感就此消失!好吧,又要成为孤零零的一个了,永远冷清清的。
多么没有脸面的生活啊,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悲伤与厌恶,替他们四个小的,也替那两个大人。就这么永远趴在地上好了,一直沉下去,进入泥土深处,一直抵达爸爸与“那边”的女主人,也许,只有他们才会真正理解他的这种伤心吧!
而妈妈对晓白的惩罚,像是风筝线,一直拖着,拉得很长——直到所有的人都快忘了这件事。
表面上看,是为了白衬衣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墨水点子,妈妈前所未有地揍了他一顿,是真打,很用劲,并且挑了晓蓝在家的时间,当着面儿,狠狠地一声不响地打。晓白偏就不叫疼不告饶。晓蓝冷淡地忙着低头背单词,不看也不劝。妈妈于是继续咬着牙往下打。
三个人的沉默比屁股和后背上的疼痛还要令晓白印象深刻,随后的一整个晚上,庞大的沉默还像浓雾一样占据着整个家——也许,在他们母子三人之间,恰好需要这样一次撕裂般的洗礼,以对“那边”的关系进行一次刀刻火灼的纪念。
半夜里,晓白醒了,也或者,他一直疼得没睡着,真疼啊,疼得他都没办法记练习簿——说到底,练习簿只是个狗屁不是吗。
不记了。从今天起,老子不记了。
一瘸一拐地,晓白蹑手蹑脚地到卫生间撒了个尿,对着镜子里头发蓬乱、眼睛无神的胖孩子看,看了好大一会儿,他想他该做点什么。
做什么呢。
他拿起三个人的刷牙杯子,把牙刷牙膏拿掉,分别接满了水;接着,取下香皂与臭皂盒的两个上盖,也接满水;然后,是卫生间所有的脸盆、脚盆、洗衣盆;对了,还有厨房,很多的饭碗、菜碗和盘子、较多的玻璃杯、较少的调料碟子,他极为耐心,把里面原来的东西一一清空、一一铺开来,然后慢条斯理给它们全都接满了水。
……啊,不,还是不够带劲儿!晓白咧开嘴角,拖着他两只高低不平的大屁股瓣,到房间摸到自己的书包,找到了12色水彩颜料盒,他笑容更大了——在每一个装有清水的器皿里,暖色与冷色精心间隔着,他挤进了不同色彩的颜料,让它们慢慢地融化……他退后一步,欣赏灯光下这明晃晃的明媚景象,像摇摇晃晃的四季,像云端的彩虹,像燃放的焰火。
看看吧,全世界睡着的人们都在梦里来看一看吧,每一盆微微晃动的水里,浓淡不匀像水草般游动的色彩里,都倒映一个黄巴巴的小灯泡,在对晓白充满情感地眨眼睛,诉说着热忱而恳切的爱,它们都在爱他,像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一样地爱他,他哪里是一个人呢——还有比这更像样的梦境吗。
就在这个很棒的梦境里,晓白带着点遗憾地想,看来,必须利用上那个小白兔的灵感了,得为两家的亲密友好开辟新的模式:在丁伯刚与妈妈的关系之上,再加一层晓蓝与丁成功的关系。亲上加亲。
当然,晓白根本没想让他们相爱,那太离谱,他才不那么天真,再说从晓蓝的性格与志向来看,也完全没有可能性,但这恰恰就是这个主意最为可靠的地方,他只是增加他们的好感与粘稠度,让这个空中楼阁的“家”看上去不是那么破破烂烂!就这么简单,一点小寄托而已。而且,丁成功这下子也会真正重视起他的。
晓白往水里滴着颜料,一点点地滴。对晓蓝和丁成功的关系,他也只要加上这么一点点,就好像是在双方的心里各扔下一粒种子,然后,他保证,就是望天收、完全取决于他们本人……
9、所洒的种子,其实就是在丁成功与晓蓝之间,进行一些断章取义的贩卖,放大一些似是而非的表情,描红一些并不存在的线条——然而,老天爷怎么忍心的,根本就没有任何“当季”的收获,仅仅半年之后,两家突然就毫无先兆地分手了。他的全部心血与寄托都付之东流了。
关于分手那一天的场景,晓白至今记得每一句对话,因为这个分手与最初的发生一样突兀,就像是一个内部招工政策,像是白糖涨价,像是什么人要被上级提拔,总之,大家都从一个神秘的渠道获悉,以耳语或以目示意的方式,每一个知情者都紧抿着双唇,好像跟自己全无干系。晓白仍给蒙在鼓里、仍是最后知道的那一个。
两家的最后一次周末晚餐,人很齐。此前有半年,因为晓蓝高考、珍珍加班,她们两个经常缺席。
已经在一家小酒店实习的服务员珍珍,脱掉了她不合身的褚红色制服套裙,像参加隆重晚宴一样化了浓妆,大耳环非常耀眼,在灯光下,像另外两只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傻乎乎地兴奋着。
的确,晓白劝自己,从伦理与常情上讲,这是值得兴奋的,怎能把拚凑的家庭当回事儿呢,谁要表现得恋恋不舍那他准是个大傻瓜,得体的表现是长松一口气,像摆脱一块增生的脂肪或骨质,为之欢呼吧,一只双色球的分裂,一段野史的终结,一块注定要融化的黑色积雪。
珍珍的大耳环朝向晓蓝。多日不见或者因为就要永远不见,高考中的晓蓝比以往稍微客气了些,她瘦削地靠在椅子上,把书横在腿上,表情像是即将远航、对眼下这最后阶段的忍耐。
“你是文科还是理科?”珍珍小心地开口,看得出这是她好不容易想到的问题。
晓蓝把手上的书朝她举一举。
“啊文科,对,女生一般读文科。”珍珍明白了,“我们楼层里的服务员,有三个高考落榜生,全是文科。”看珍珍多会说话。
晓蓝无谓地笑笑,她对高考信心十足。“你们组全是女的?”她问得也相当可笑,服务员嘛!
“对,全是女的。另一个组,也全是女的。两组的领班也是女的。我不是领班。”珍珍绞尽脑汁,想到一句,补充一句。“你们考文科的也全是女的吗?”
“不,但女的多一些。报理科的女生少一些。”
谈话艰难而无聊,在女生与文科的话题上反复打转……或者,这生硬也具有一种价值,证明她们这种交往是多么不搭调。
磕磕碰碰、垂死挣扎的谈话中,丁成功下班回来了(这一年,他终于找到工作了:吹玻璃工,晓白还不知道呢,这也是导致两家分手的原因之一),晓蓝立刻闭上嘴、看起她的书来,她这一个晚上,此后都没有说话——作为一个撒下种子的庄稼人,晓白一直留意着。唉,多可惜、多残忍啊,他可真没少费心思!
丁成功手中拎了只鸟笼,很奇怪,他选在今天买了一只鸟。这个道具为他创造了很好的空间,他把车钥匙含在嘴里,一只手拿着厂报,另一只提着鸟笼,这样,他没法跟任何人说话,他径直进入卫生间,把鸟笼挂在窗台上,然后专心地冲着那小鸟吹口哨,虚掩的卫生间门里,短促的口哨像是一长段没有人能听懂的演讲辞。
这是什么鸟呢,也许是画眉?这是晓白突然间想到的鸟名字。但他没有开口询问,他的嗓子最近有些变化,他终于发声了,进入了一个最难听的阶段,当然,他也不想说话——看起来,整个屋子里,只有他在为这个突然到来的最后一顿晚餐而陷入震惊与哀伤。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显得那么若无其事?这么的懒散与吝啬,都不肯对这一破碎的局面流露出一丁点儿的情绪……
晓白咬住嘴唇,他恨起自己的年纪,从12岁到14岁半,再怎么长,他还是个小屁孩,不像他们,他们都有硬正的出路:丁成功是了不起的吹玻璃工,珍珍在酒店替人铺了不起的干净床单,晓蓝将会考上那了不起的大学,只有他,只有他会渴求这不冷不热的“家”,他热爱丁成功,他接受珍珍,他讨好晓蓝,他不计较丁伯刚,他从不怨恨妈妈。他是多么妥协和巴结这种乱七八糟的搭配啊,可一转眼,他所妥协所巴结的,却招呼都不打地就把他给扔了。
随后的晚餐没有什么异常,大家都在谈鸟。这只刚刚进家门的小鸟像个快要沉没的破船,他们全都得凭借着来苦渡这个晚上。
“这是什么鸟?”
“蜡嘴雀。”
“毛色很亮啊。它会叫吗?”
“是麻雀的一种吗?跟金丝雀是什么关系?”
“有人站在路边上卖的。最后一只。他急着要回家,所以这么便宜。”
“我去给它喂饭好不好?”
“今天算了。它喜欢硬食。谷子,小米,葵花籽什么的。”
“那菜叶子呢。水要天天换吗?”
……
晓白真惊讶呀,在这个最后的晚餐上,大家竟然在谈着一只毫不相干的、种类平常的蜡嘴雀。他们好像突然都成了爱鸟人士,好像这只鸟很重要很关键,他们争抢着纷纷地对这只鸟发表粗浅的、常识般的意见……他们在齐心协力地把这个分手的夜晚变成一个潦草的、毫无情感色彩的冷淡之夜。
晓白这时还不懂得——其实是对的,人们就该这样没有良心,生活总是一段又一段滋味含混的时光,这些日子,你跟这些人在这个角落,另一些日子,你跟另一些人在那个角落。反正,人们总在抛弃角落或被角落抛弃。多情是多余的、不合适的。
“呃……以后欢迎你们到我们小饭店来,我可以给你们打折,员工内部价。”在晓白跟着妈妈姐姐出门时,珍珍打着饱嗝,发出这莫名其妙的邀请,或者也是这晚唯一像样的告别辞。晓白勉强点头,一边往回张看,丁伯刚已趴在残菜剩羹中。丁成功则又去了卫生间,继续对着那蜡嘴雀吹着他不成调子的口哨。
—— 一连串这样“去意义化”、“去感情化”的打击,让晓白简直浑身冰凉,他坐在自行车后,听着她们两个假装热心地在谈着明天的天气,真有闲情逸致啊……无数次的情景都是这样的,三个人,从这条路上骑到“那边”,再从“那边”骑回来,一种他已经适应并喜欢起来的节奏与关系,相对稳定的模式……然而,他才刚刚放心地踏上去啊,两边的岸竟就塌了!他早就知道的:喜怒无常的妈妈随时会把牌扔下来不玩!
……自行车轻轻地扭动、起伏着,晓白哀伤地觉悟到:人与人间最大的伤害不是仇恨或是报复这些尖刀似的东西,不对,而是软绵绵的漠视,满不在乎的离别……出门远行的念头就在这个伤心的时候冒出来,真的,他都念初三了嘛,明年就可以考到外地去!越远越好,他也要无情地扬长而去,他要让所有的人都要吓一跳、意识到他的份量!
这个新想法让晓白获得了微弱的补偿。他耐心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默不作声,两条腿挂在自行车边,仍然像个文静白净的胖丫头。
10、就在第二年的八月末,拎着一只咖啡色箱子,晓白如愿出发、往遥远的南方去了。踏上了一辆深绿色的南去列车,宽厚的后背像一面无法飘动的旗帜。
晓白前往的中专是测绘学校。测绘,有点莫名其妙吧,难道是出于对浪漫的假想、在异乡的大地上用他肥胖的身躯丈量河流与街道?或者说有着务实的寄托:包分配、待遇优裕?不,这些不重要!哈哈,根本无所谓!浪漫或是实际——他讨厌其中任何一个。事实上,他唯一的诉求就是:外地、外地、外地。让他们所有那些冷血动物继续在这儿冷血吧。他走了,不再管这一摊子了。
然而他自己清楚,他的内心,一直没有摆脱对家与亲情的强烈渴求,从爸爸去世、到章鱼般的妇女之手、到星期六晚餐、到最后一晚的腊嘴雀,这过去了的六年,他是一棵已经长歪了的树,伴随着无法填补的残缺与饥饿感。
……列车长啸,晓白艰难地不肯回头。没什么的,这里只不过搁着他父亲的骨灰(他不记得他的长相;他倒是记得那边的女主人);只不过有那令人憋屈的空气;只不过有个他曾经使劲讨好过、现今已毫不相干的哥哥,而这个从未成立的哥哥,肯定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厂区!多么一文不值的关系啊。他只有最心爱的、但已夭亡的练习簿——箱子很挤,但晓白还是带上了它们,为此他不得不放弃了两件毛衣。
要毛衣干什么呢,南方永远都是温暧如春的,说不定,还有一点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