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饭好了,妈妈探着头,用她那假假的贤惠让晓白“喊成功哥哥出来吃饭!”。其实她这么一喊,不论谁早该听见了。但那扇门仍然要拍很久,“成功哥哥!成功哥哥!”晓白用他自己都嫌恶的细嗓门喊道。终于,丁成功把门拉开一道小缝挤出来,然后迅疾带上门,生怕谁的目光会拐个弯看到什么似的。
他真瘦真长啊,矮胖的晓白仰着头,看到他乱发下的额头上全是青春痘——晓白痛心而羡慕:我没有的,他都有!
“别喊我哥哥,不习惯……直接喊名字吧。”他喉结一动,声音很低。
他竟不愿意我叫他哥哥?晓白心里十分沉重!他随即说服自己:对的,亲兄亲弟,确实不能这样随便,那还值钱吗,还值得他牵肠挂肚吗,变成一家人哪有那么容易的!
晓白把目光移到了餐桌上,把胸中那团茫然的期望全部转化成了食欲。
餐桌上,他们从不乱坐,估计就是一张圆桌,也肯定是同样的局势——两大阵营一般,两个大人顶头各一个,形成分界线,然后孩子们两两对坐。
星期六晚餐的伙食总是丰盛得不可思议,其实丁伯刚一个钳工,绝对谈不上多么阔气吧,妈妈的解释是,一边把脸朝向晓蓝,为的是引起姐姐的注意:只有两家人一起吃,丁伯伯才会这么铺张。
丁伯刚死后,晓白与晓蓝谈起这些周末晚餐,晓蓝提到一个“恩格尔系数”的名词,大意是,一个人(或一个家庭)把收入中的多少用于吃喝,这个比例越大,生活质量就越差,意思是活得如同猪狗吧……但晓白不喜欢这个系数,吃吃喝喝难道不是人生中一件重要的事情吗,尤其当隔阂的、不够熟的人们不得不挤在一块儿相互取暖。
由于人多、菜多,丁家的餐具都是随心所欲拚凑而成:黄瓷盆、小铝锅、不锈钢饭盒、印花塑料盖碗以及有缺口的瓷碗,这反而为拥挤的餐桌增加了一种豪放的作风,所有那些五颜六色的菜肴们都像在热烈地欢呼:来吧,不要在乎那些玩意儿,快点,撕咬我、吞咽我、喝光我吧!
大约正是为了响应这最原始的召唤,他们的吃饭,是纯粹的吃饭,绝对没有任何的交谈或嘻笑!“叭叽叭叽”、只有“叭叽叭叽”,他们挤挤挨挨、专心致志地吃……多少个周末的六人晚餐啊,蠕动着的胃囊,油腻腻的桌面,筷子碰到饭碗发出声音,像是一台小尺寸的旧电视里所播发的画面,像是梵高的《吃土豆的人》,嘴唇的开合中散发出无限的凄凉之情,一种共同努力着但并无改善的困境,赤裸裸、心知肚明的孤独……此种景象,延续了两年多,两年里的几乎每一个周末,都是如此,直至这个临时家庭宣告解体。
然而,岁月偶尔也会有来点遥远的呼应:十四年后,长江堤坝边,野草地上临时摊开的餐布上,伴随着新死者与新生者,他们两家再次走到一起,团团坐下,暮色掩映着相互交织的身影,他们表情竭力平淡,避免谈及拥挤的往事或刚刚过去的灾难。
在南方的大部分时间(除了与老山交往的那一小阵),晓白总是一个人,对着只有一双筷子的桌子,他常常会条件反射地忆及当时在“那边”的周六晚餐,人多、菜多,那最接近于他理想中的“美满家庭”!尽管在内容与交流上是完全的空白与静默,但从回忆里看去,一切都是情有可原的——
比如,丁伯伯,他不可能说话,他在餐桌上的主要事情,是喝两口小酒。他有个专用的土陶酒盅,暗绿色,手感粗糙,这跟他的酒极为般配,他所喝的是简装洋河大曲,瓶身上一个翩翩起舞的绿衣仙女。他这一酒一盅,也算是一套酒具,长年置于餐桌一角,一到吃饭,他便毫无顾忌摆开架势,用轻柔而自爱的动作替自己倒上一个大满杯,约有一两四五的样子,然后,慢条斯理地沉浸其中——他没有闲功夫跟大家说话。
而丁成功,当然也可以理解,作为一个长期待业“穴居”者,他有他冷酷的操守,就算一整个晚上只有这时候可以让大家荣幸地见到他,但他那两片有棱有角的嘴唇,除了咀嚼决不作其他功用。
至于珍珍,算了,放过她吧,晓白想想就要忍俊不禁,她那劲头儿,在餐桌上总被进一步放大,她旁若无人地咂嘴,她门牙上嵌入了菜叶,她襟前滴上了汤汁,她噘起嘴唇对付一个夹不起的毛栗子。
幸而,相对于语言与热情的稀缺,空中的视线却颇为活跃地交叉相接,在练习簿中,晓白把这种现象比喻成他经常做的一种题目“请把合适的词语用线段相连”——
比如他自己,中了邪似的,总克制不住地要留意丁伯刚的酒杯,替他数着,到底,他在喝第几杯,他总共要喝几杯,他将在第几杯醉倒……而珍珍,晓白发现她喜欢盯着晓蓝,自得其乐地进行戏仿,后者吃什么菜,她稍后也挟什么,只挟一点点,特别秀气的样子。丁成功的目光在头发缝里,偶尔进出一道,冷箭般不知去向。晓蓝照例不搭理任何人,她紧盯着碗底,不像是吃饭而是在祈祷,在请求老天爷原谅这错误晚餐的所有在座者。
目光最富笼罩性的是丁伯刚,由于小酒的浸泡,他早就从“屠夫将军”(晓白暗中这么称呼他)变成了一个温柔醉汉,眼神像是宽大的雷达波,每咂上一口,便慈仁地扫视整个大局,而后再以这种扫视作为他的下酒料——每个周末,他都是以跑步抵达终点的竞技状态,轻松而毫无悬念地醉倒。
妈妈无动于衷,好像她从来没有做过工程师的会计太太、从来就特别习惯于这样一个醉汉钳工似的,她人造太阳的目光在四个孩子身上没有热度地播洒,平衡地照应着让菜,看到谁的饭吃完了、便及时地站起。
……而所有这些目光之上,晓白捕捉到一些不寻常的东西:对,丁成功和晓蓝的目光。不,准确地说,他们之间没有目光,他们压根不瞧对方一眼,非常绝对,连余光都没有。可晓白却又分明知道:他们正在互相琢磨、挑剔、回避!真的,他敢用他发达的胸部发誓,这绝不是幻觉或想象:他们在以“不看”的方式“看”!
这太神奇了。晓白感到他心头突然动了一动,像有只兔子,用它毛茸茸的小耳朵,挠了他一下。
眼神交织着或没有交织着的无形之网中,晓白快活地吃着,每个菜都好吃极了,他拚命翻飞筷与匙,机械地运动牙齿与腮,鼓励并纵容自己的胃,在晚饭后期,他的腿不得不更大地叉开来,人往后仰着,汗衫在肚皮上形成丰满的皱折,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大肚弥勒。
丁伯伯那醉眼的雷达,只要扫到他由衷的吃相,便欣慰举杯“吱溜”闷下一大口,晓白受到鼓励,愈是卖力地吃,同时,他替自己不解,这算是在讨好吗,或者说,作为一个胖孩子,在这貌合神离的晚餐上,大吃一顿便是他最大的价值所在?
但这种情形已经不可阻止或更改了,甚至,在大家都差不多放下碗筷之后,在惯性的力量下,他还会发起新一轮攻打,进行某种表演似的,痛快地连挟数块红烧肉,又用浓汁泡饭,把鱼翻个身吃净,再把吃不完的炒菜“包干”掉,最终,巡视着被他清洗得一片贫瘠的桌面,炫耀般地打一个清脆的饱嗝,一边满足地意识到,桌面上方的众多视线,包括丁成功的,正为他的壮举而凝神屏息,惊讶地瞪着他,瞪着一个活生生的饭桶。
从“那边”回家的路上,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面,任何一点颠簸都让晓白的胃像是在荡秋千,晃悠着到达一个高点,然后疼痛着下坠,等到了家里,疼痛更加加剧了。妈妈去烧水,说要给他泡点茶,可晓白一想到喝茶这个动作,就几乎要捧着胃在地上打滚!
晓蓝冷冷地瞧着,有了主意,她拿过来一把牙刷,毫不留情地往晓白嗓眼里捅,牙刷毛的刺激下,晓白顺利地呕吐了,吐出很多,各种饭菜味混合着,气味可怕,像把整个夜晚都吐出来了。一边呕吐,看着嘴里的粘液恶心地拉长,晓白却感到一丝奇特的惬意。
晓蓝拿书掩着鼻子,拍拍他肥厚的、麻布袋一样的背,嫌恶而不解地骂:“你这是何苦。浪费!”
妈妈递过水给他漱口,也不表示任何抚慰,好像这一切,只是春夏秋冬的冷热交替,是横在前面的冰冷河流,每个人得靠自己选择他渡过的方式。
等到可以坐下来,晓白会打开练习本,把他一直默记着的菜单一一罗列:五香花生米、虎皮青椒塞肉、毛豆米鸡丁、茄夹子、丝瓜炒油条、鸭血韭菜、红绕猪脚、千张结皮肚豆腐豆芽杂烩……
此后,不管任何时候,出于对往事的悼念或憎恨,晓白只要重新翻看起这些练习簿,哪怕他正饥肠辘辘,但在这些菜单的提示下,所有那些消逝掉的周末之夜又夹杂着菜肉之香呼啸而返,唤起来自胃部最深处的胀裂。
6、对于有亡人于野的家庭而言,清明对年月的分割意义,或许大过新年,故而,这个现象也就可以解释了——晓白的练习簿,每到清明,便会换上新的一本。
每到清明,他都会絮叨地回忆前面的若干个清明,哪怕内容基本重复。晓白此举,也算是无意中触到了这一真相吧:生活本便是无穷无尽的重复,重复讲罢了便忘掉的对话,重复空了又饱了的胃口,重复平息了又激昂的欲望。人们永远都在重复死去活来、腐烂而多情的生活。
自爸爸死后,他们所重复着的清明是:从城北以北的厂区出发,在漫长的城郊公交系统里转三趟车,穿过整个燃烧着纸钱的城市,到远在南部郊县的石岗殡仪馆去,因为坟地很贵,妈妈便把爸爸的骨灰寄放在此处,每五年交一次保管费,可以一直放二十年。那二十年之后呢?妈妈在办手续时咨询工作人员。那人看一看妈妈,以及她身畔一高一矮的晓白晓蓝,很通人情地侧一下头:二十年么,也差不多啦……
爸爸在那里有个详细地址,很完整,像可以邮寄广告与帐单:润阳区五楼8室64503号。
练习簿的绿格子纸上,晓白详细记录着这个地球上的定位——润阳区:石岗纪念区第三幢,外观像公寓楼。五楼:爸爸的楼层,像学生宿舍那样面对面有二三十个大房间,每间房门上都标着黑色房号。爸爸在8号房,门没关(或许竟没有门,晓白记不清了,寄放骨灰的房间,需要门吗),房间里有约十张架子,像超市货架。64,这是爸爸所在架子的编号,5是他在架子的第五层,03是从外往里数,数到第三个,就是了。
爸爸占了大约两本画报那么大、四五个文具盒那么高的地方。因为靠外口,天好的时候,窗外的阳光能照到他。办手续的工作人员曾经对妈妈指出这一点,好像这是一个额外的福利。
但晓白对那里面的阳光有着相反的感受。人一踏进去,反而如同跌入地下的河流,双脚失重,他很想拉住晓蓝的手,却又不愿承认这份恐惧。偏偏晓蓝每到此地,便不可思议地亢奋起来,她莽撞地一个劲儿地往屋子深处走,一直参观到最顶头才折回来,顺着另一排架子,从第50号再挨个儿看到第1号,她根据灵牌热心计算着那些死者的年龄,对照着相片、小声念出他们的名字,若放着特别的小供品与私人物件,更要拉扯着晓白去看!晓白求助地转向妈妈,而妈妈,却似乎也消失在河流的另一端了!
是的,此时的妈妈,同样在重复。她有一套极简单的祭奠仪式:随身带了抹布,把架子里外都抹一遍,也包括左邻右舍,抹到别人的架子时,刻板地念两句:互相照应啊你们互相照应。然后,她敬爸爸两根烟,为了点着烟,她得先撮着嘴吸上一口,再长叹着吐出来。等那两根烟燃尽的功夫,妈妈就不紧不慢报一下晓白晓蓝上一年的成绩与名次,一串分数之后,她就默然地盯着烟头,看着它以停滞的速度变成灰烬……
晓白站在一边,目光从爸爸的照片上挪开——那照片,就跟这屋里所有的照片一样,他觉得他完全不认识!真的,他死活想不起来爸爸,他有多高?胖还是瘦?说话什么调子?平常喜欢吃什么,呆在这里,他不知道应该如何伤心……无聊之中,他观察自己肥大的影子,以及妈妈细长的影子,还有晓蓝飘来飘去的影子,一阵淡薄感慢慢托举着他,并使他升飞到半空,飞在这个安静得像坟墓,或者说,就是个巨型坟墓的石岗上空,他孤独地游弋,一边抛掉对爸爸隔靴搔痒的追念,在失落中寻找落在大地上的影子。
回程时,他们穿过纪念堂,会碰到那些前来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人群,缠着头布、嚎啕着的家人,戴着小白花、低声交谈的同事,一群群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姐姐总捏捏晓白的手,一边饶有兴趣地继续观察,张开耳朵捕捉人们在空气中的谈话,甚至伸长脖子,扭过头去,盯着那些拖曳着大哭而去的背影。
直至回到家里,接下来的好几个星期,晓蓝都会一直谈论不休,关于那些擦肩而过的死者们,她有着独特的记忆力,随口就能讲起一个,家中似乎往来着各路的死魂灵。
妈妈忍耐了很久,终于劝阻过一次,晓蓝却笑容满面地反驳:“死这件事,不是怪有意思的嘛!我们班的同学可喜欢听我说啦,我也是可怜他们,他们好像从来不知道人会死,什么都没见识过,太肤浅了!”晓蓝语气中带有某种优越,好像她开发了一门新学科而她在此领域遥遥领先。
在与“那边”结交的这一年,对即将到来的清明,晓白在练习簿里隐约表达了他的疑惑:这一次,妈妈去看爸爸时,当她点上烟,除了报上他与姐姐的成绩,会提一下“那边”吗?这个,对爸爸而言,应当比他们的成绩要重要一些吧。
不过,无需他费心,却是“那边”先要上坟,并且,邀请了他们一家同去,说要“介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