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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一乐章:旧时明月(4)

但是大家的担忧显然是多余的,在房间里关了两天后,舒秦出来了,居然一脸的轻松,笑着对父母说:“爸,妈,你们别担心,我没事的,不就是不弹钢琴嘛,没什么的。而且说句实话,我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喜欢弹钢琴,之所以一直弹到现在,是因为我弹钢琴可以获得很多赞美,我太虚荣,一直就迷恋那样的赞美……所以林然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在表演,而不是在用心地演奏,我一直就在这样言不由衷的生活中备受煎熬……”舒秦说出这些话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微笑着,说出了她最终的决定,“爸,妈,我决定不再弹琴了,做一流的钢琴家并不是我真正的理想,这个理想似乎由曼曼实现更为适合。我要去学服装设计,这才是我真正喜欢的,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给洋娃娃做衣服,妈妈,你不记得了吗?”说着她把目光转向妹妹,意味深长地说,“第一次听曼曼弹琴,我就很吃惊,她的琴声里能表达出我所表达不出的东西,我的天赋不及她。我知道,我的这个妹妹早晚会超越我,或者,她一直就在我之上,是我超越不了她……”

“姐,你在说什么呢?”舒曼听到这样的话很难过。

“曼曼,你自己的光芒你自己是看不到的!可是我看得到,现在我把这个理想交给你,希望你可以实现,不是为我,也不是为爸妈,是为你自己去实现,理想和爱情一样,一定是自己想要的才行,你明白吗?”

“可是,你爸爸都申请好了让你出国留学的。”香兰哽咽着说。

舒秦回答道:“让曼曼去啊,她比我更有资格去,我并不是因为自己是姐姐才让出这个机会,而是我觉得,曼曼更具备成功的潜质,她的成功也会是我的成功,更是我们舒家的成功!”

舒伯萧面露欣慰之色,伸手抚摸舒秦的头:“孩子,你终于长大了,你确定你不后悔?”

“我确定,爸爸!”

“那好,就让曼曼去吧。”

组曲二 一个吻的奇迹

其实,出不出国根本不是舒曼在意的,能和林然在一起,才是她向往的。只是没料到林然会那么严厉,教琴的时候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笑容,训斥她更是一点情面都不留。而且非常奇怪的是,每次他生气动怒的时候,额头上的那条本不明显的伤疤会格外清晰突显,这几乎成了舒曼判断他情绪的“晴雨表”,因为他高兴的时候,伤疤会变得很浅很浅,浅到几乎看不见。

一直记得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在林家大宅的院子里,花荫满地,一株不知有多少年树龄的海棠开得繁花似锦,艳阳照着,无数只蜜蜂嗡嗡地绕着海棠花树,四周静得连花蕊落地的声音都仿佛听得到。林然在秋千架下跟舒曼讲乐理,大概心情愉悦,额头的伤疤忽而又不见了,舒曼忍不住惊呼:“林然哥哥,你额头上的伤疤会变色!”

“唔,是吗?”他自己似乎还不知道。

“嗯,跟变色龙一样。”

“臭丫头,说什么呢!”他训斥道。

这算轻的。弹琴的时候就不只是训斥了,他准备了一把钢尺,每当她的手没有弹到位,他就狠狠敲下来,钢尺敲在骨头上是什么感觉?你试试就知道。而且他还不准她哭,她越哭他打得越狠,每每被打得尖叫,林夫人养的那只白猫就会从某个房间里蹦出来,也跟着喵喵叫。林然会笑。她眼泪都没干,也笑。

而每次罚了她后,他的心情总是特别地好,会主动逗她乐,跟她聊天,还会拿好吃的东西给她吃,甚至会带她到他家附近的树林里散步。他走得很慢,经常双手插在裤袋里,晃悠悠地走在幽深的小径上,他会跟她说很多他的事情,也会问她的事情。“曼曼,你要是快点长大就好了。”有一次他这么说。

她也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因为长大了就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像舒秦可以追求她想要的一样。舒秦在追求林然,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两边大人也都有意成全,经常制造机会让他们单独在一起。林然对此不置可否,谈不上冷漠,但肯定不够热情,每次见到舒秦,他总是很沉默,表情严肃。但是舒秦似乎不在意,以为这是他特有的个性,没事就来看妹妹练琴,以看妹妹的名义来看她的心上人。

“我长大了,要是有姐姐那么漂亮就好了。”舒曼有一次跟林然说。

林然当即皱眉:“为什么要像你姐姐?不,千万别像你姐姐,你就是你,任何人都无法替代,你的这张脸简直就是个奇迹……”说这话时,他紧盯着她看,那目光热烈,忽闪的眼神透着狂野,他呼吸的气息直扑在她脸上,尤为刺激着她的心脏。她顿时觉得一阵缺氧,眩晕得厉害。

“你干吗这么盯着我?怪吓人的。”

“是不是像野兽?”林然哧的笑出声来,目光如翻腾的海,就要掀起惊涛骇浪,他看着她,就那么看着她,仿佛是自言自语,“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头野兽,忠于自己最原始的冲动和情感,没有世俗的束缚,任什么都拦不住,看中了,就扑过去,狠狠地咬……”

“曼曼……”他真的扑了过来,猛地将她拽入怀里,狠狠地“咬”住了她的唇,那样大的力气,紧紧箍着她,就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他从来不是这个样子,这么久以来,除了教琴,他连她的手都没碰过。他是那么粗暴,那么贪婪,往日的斯文和风度荡然无存,而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到惊吓,还是别的什么,浑身发软,脑中亦一片空白,根本动弹不得。抑或是她根本不敢动,就怕这是一个梦,一动,梦就碎了。

很久,很久,他终于放开手,可是他的眼睛还近在咫尺,那样黑那样深,倒映着她自己的眼睛,里头有盈盈的水雾。而他喘息得厉害,看着她,吃力地说:“你的嘴巴,怎么这么甜?”

她脸色绯红,摸摸自己被他“咬”得滚烫的嘴唇,很认真地回忆,“可能是在你家吃了阿姨的杏仁饼……”

他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眼中自有一种异样的神采,在微眯的眼中忽而一闪,刹那间光华流转,令她有魂飞魄散的感觉。只道是年轻,没有经历过,所以才铭心。可是很多年后回想这一幕,她才知道,这样的人给她这样的悸动,今生今世不会再有。一直以为有勇气可以顶住所有风雨一直走下去,可是终究没有力气敌过命运的捉弄,只能感叹无缘,天长地久只是当日愿。

她记得,一直记得,他当时双手捧着她滚烫的脸,一字一句,说得极认真:“管他什么饼,但我可以肯定这是你的初吻,对不对?很好,这很好……你还太小,我不能要得太多,一个吻,足以成为我生命中最可贵的奇迹,因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要自己想要的。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得到你的更多,乃至全部……一个吻就让我有粉身碎骨的感觉,如果得到你的全部,会不会是万劫不复?可是我迷恋这感觉,这世上也就你才可以让我心甘情愿粉身碎骨,甚至万劫不复……”

一晃十三年过去。

舒曼经常在半夜惊醒,犹以为林然还在她的身边,可是除了窗外疯狂扑打的树枝,什么都没有了,这世上徒留她一人。每每在卧室的窗前站到天亮,她总有种荒唐的错觉,他和她是前世的事了吧,那么现在是今生?那么,他们是否会在今生重逢?即便他不再是他,可她还是她,她不认得他的原来,却一定认得他星芒飞溅的凝眸,万人中哪怕只是擦肩而过也好啊,她还能希冀什么?

只生了悔,不该去日本参赛,虽然她夺得了那次比赛的冠军,但就像是命运埋伏下的一个阴谋,她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比赛结束后,她放弃原定去英国的留学,受邀去日本冲绳一所著名的音乐学院学习钢琴。她尽可能地延迟出国的时间,可最后还是得走。舒秦很高兴,舒曼从来没见过姐姐那么高兴,为妹妹忙前忙后地准备着行装,舒曼当时疑惑地看着舒秦,她是不是巴不得妹妹出国?

三年,舒曼等得心都枯了。相信林然也是。他去日本看过舒曼几次,每次去舒曼都抱着他痛哭,求他带她回国。他最后一次去看她,情绪很反常,反过来抱着舒曼哭了,无论舒曼问他什么,他就是什么都不说,只是抱着她哭:“曼曼,天使和魔鬼为什么长着一样的脸孔?”

终于等到毕业了,就在舒曼兴高采烈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国时,接到了姐姐的电话,“曼曼,我要结婚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那太好了,我姐夫是谁啊?”

“林然。”

舒曼此生永远也不会忘记,不会忘记她在日本获知林然的婚讯的时候,那般的万箭穿心。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她答应了他好好用功,也要他答应她,一定等她,等她长大,等她将自己收藏的青春全部交给他。可是等到的却是他的婚讯,那么残忍,仿佛是一柄长剑将她生生地刺穿,鲜血淋漓,一丝一毫的怜悯都没给她。

而她还在原地。一直在原地等他。从前世等到今生,那么执拗,总觉得她一定还可以再见到他。哪怕只是低眉睥睨的一眼,哪怕是回头的惊鸿一瞥,她只想要对方知道自己还在等他,她就无悔。但是有用吗?他娶的不是她啊……

她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退了原定回国的机票,直飞法国。没地方去,正好耿墨池打电话给她,邀她去法国散心,她就去了。她猜测,耿墨池肯定也知道了他们的婚讯,知道她必定很痛,非常非常的痛,才想拽她一把,回避那样的场景。自从那次离城演出后,她就和耿墨池渐渐熟识,非常巧,她去日本参赛时他刚好还是受邀的评委,当时林然带她去的日本,三个人在东京的一家清酒馆里席地而坐,喝酒谈天,依稀还是昨天的事,恍若已经过去那么久远。

在冲绳留学的三年里,耿墨池因工作关系去看过她几次,林然每年也会去看她,见到他们两个,她真比过节还高兴。耿墨池一直当她是个孩子,常跟她逗趣,有时候又很认真:“妹妹,人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有太多的意外,我们应该学会适应……”那是毕业前最后一次见到耿墨池时,他说过的话。现在回想起来,显然是在暗示她,不要把一生的赌注赌在一件事上,他那个时候肯定已经知道了林然和舒秦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有她蒙在鼓里,完全被自己一相情愿的遐想占据,看不到其他,听不到其他,最后才会输得这么惨。

在巴黎下飞机,耿墨池见面什么话也没说,只给了她一个长久的拥抱,并轻拍她的肩背。

“妹妹,你要坚强。”很久,很久,他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耿墨池是个绝对一流的玩家,和他在一起,永远不会觉得无聊。他不仅会玩,而且极懂浪漫,华丽的罗浮宫、塞纳河的游船上,处处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有时候耿墨池还会带舒曼坐着古老的四轮马车在香榭丽舍大街兜圈,再或者哪儿也不去,就在街边的咖啡店里叫上一杯咖啡,闲谈巴黎的人文风情,一个下午就会不知不觉地溜走了。

每天除了游览、观光、购物、拍照之外什么都不做,这样闲适的日子让舒曼觉得很不真实,常常一觉醒来,恍如还在梦里。而巴黎又实在是诱惑着她,各式的冰淇淋,还有那种正宗的手工长面包,隔着几条街都能闻到香味,舒曼真怕自己会得暴食症。耿墨池偏又是个美食家,每天都会带舒曼到不同的餐厅品尝各色美食,他对美食的嗅觉一点也不亚于他对音乐的灵敏,再偏远的街角,或是曲径通幽的小巷,都能被他找到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餐厅。而且,俨然是那里的常客,家家店的老板似乎都认识他。除了吃和玩,舒曼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吗。有时候实在闲得无聊了,她就跑到广场上去追着鸽子跑……耿墨池每每瞧见她那样子总是笑着摇头,越发觉得她是个孩子。也奇怪,巴黎的名胜,舒曼看了那么多,什么样的吃喝玩乐都尝试过,她还是喜欢坐船游塞纳河,或者是在左岸的露天咖啡店喝咖啡。

舒曼很喜欢那样的下午,坐在河畔,看古旧的建筑倒映在河中,任微风轻柔地吹过,树叶微响,秋高气爽,天空湛蓝如宝石……异域风光是那么的美好安详,美得完全不真实……凝神静听,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传来优雅的情歌,仿佛是某位失意的贵族在遥远的中世纪轻声吟唱,歌声透着岁月流逝的哀伤。有时候坐在船上,舒曼也总有时光倒流的感觉,回到岸边了,还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耿墨池问她:“怎么这么喜欢坐船,看河?我觉得女孩子一般都喜欢逛香榭丽舍大街,选衣服、买首饰才对。”

她轻轻一笑:“我喜欢河水流淌的样子,觉得时光也在流淌,什么样的伤痛都可以过去,一定可以过去。”

耿墨池一时怔住,没吭声。他夹了块冰放到咖啡杯里,叮咚的声音清脆悦耳,而后抬眼看她,举着杯子晃动几下,像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林然也喜欢看河。”

他很少提到林然,一直在小心地回避。没想到,她却比他想象中的要坚强,可能是痛到极处,反而会麻木吧。仿佛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瞬间苍老,瞬间白头,对人对事她不再那么天真。所以在巴黎的日子即便浪漫惬意得无以复加,舒曼却淡然视之,也小心地保持着跟耿墨池的距离。她知道他有很好的生活和事业,她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无法逾越。

白天的时间很容易打发,她真的可以暂时忘记一切的伤痛,可是每到晚上,她总是被无休无止的噩梦所纠缠。她害怕夜晚,她害怕入睡,摆脱不了,没有办法挣扎,没有办法呼吸,胸口像是有千万双手在绞着拧着一样,那样的痛,常常让她以为会活不到天亮。曾几何时,自己还和林然在北海道滑雪,在名古屋看樱花,在东京游灯河,怎么眨眼之间,便已是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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