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竹明
（一）
欧里庇得斯是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
据一石刻上的铭文记载推算，欧里庇得斯生于公元前485年冬。父亲是阿提克东海岸佛吕亚镇的公民，是一个拥有地产的当地氏族贵族，可能同时经营工商业，家资富有。欧里庇得斯少时接受过很好的教育，学习过诗歌、体育、绘画。他特别喜爱哲学，早年曾在阿那克萨哥拉门下研习过自然哲学，与著名的智者派哲学家普罗泰戈拉和大哲学家苏格拉底过从甚密，在世界观上深受他们的影响。他还常在自己的悲剧里传播阿那克萨哥拉的学说[1]，在雅典人以不信神罪把阿那克萨哥拉逐出雅典后为他鸣不平[2]。
他结过两次婚，但据说两个妻子都对他不忠实，因此他不由自主地在自己的剧本里用狠毒的语言咒骂女人。这和他普遍表现出来的对妇女在家庭生活和社会生活中的不幸的深切同情形成强烈的反差。他曾长期服过兵役，但他热爱和平，厌恶战争。他现存作品里半数以上与战争有关，写特洛伊战争造成的无数苦难，尤其是给妇女、儿童、母亲造成的苦难。
他喜爱宁静的生活，不爱参加公共活动，很少担任公职，政府公共食堂邀请饮宴他也很少去。但这不是说他不关心国家大事，他对雅典社会的各种弊端有深刻的了解。他不愿卷入令人晕头转向的政治斗争的旋涡，宁愿站在一旁对它作比较冷静客观的观察和思考。他喜爱读书，在继承得一大笔财产之后购置了大量书籍的手抄本，以至成了当时雅典最大的藏书家。
晚年，由于他反对对外侵略和对盟邦的高压政策，加以一贯对神表示怀疑，以致不见容于好战的雅典当局，被迫在古稀之年离家，于公元前408年出走马其顿，客居马其顿国王阿尔克拉奥斯宫中。阿尔克拉奥斯曾在皮埃里亚建狄昂城，并举行戏剧比赛以崇拜宙斯和文艺女神们。欧里庇得斯最后一部悲剧《酒神的伴侣》据说就是为参加这次竞赛而写的[3]。公元前407年冬天诗人在马其顿逝世。噩耗传到雅典，索福克勒斯叫自己的歌队为他着黑志哀，接着雅典人也为他服丧并派人去迎回他的遗骨。由于马其顿国王的拒绝，雅典人只好后来在雅典郊外立了一碑以示纪念，碑上刻了历史家修昔底德的如下颂辞：
全希腊世界是欧里庇得斯的纪念碑，
诗人的遗骨在客死之地马其顿永埋，
诗人的故乡本是雅典——希腊的希腊，
这里万人称赞他，欣赏他的诗才[4]。
（二）
据说欧里庇得斯十八岁便开始创作悲剧，但三十岁左右（公元前455年）才有机会参加戏剧比赛。但这次比赛失败了，此后二十年间他很少写作。经过这段时间的人生阅历，欧里庇得斯思想上逐渐成熟，艺术上也有了自己的主见。五十岁左右重新开始写作，并以革新的面貌创作了大量的悲剧。他一共写了九十二或九十八部剧本，留下剧名的有八十一部，完整保存下来的有十九部。其中《独目巨人》是一部羊人剧，《瑞索斯》一剧是不是欧里庇得斯所作，说法不一，今依“勒伯古典丛书”收录在他的全集里。
古希腊的悲剧到索福克勒斯艺术上已臻于完美。雅典人已习惯于把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作为标准，用以衡量别的作家作品。欧里庇得斯创作的全盛时期适与索福克勒斯同时。在戏剧比赛中遇上这样的对手，加上他政治上的反主流思想和戏剧内容上的革新不为当日的一般观众所理解，所以在戏剧比赛中屡屡失败，只得过两次一等奖、三次二等奖。其中一次一等奖还是在他死后他的儿子或侄子把他的遗作《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和《酒神的伴侣》拿出来一起演出时获得的。
（三）
经过一系列的民主改革，到公元前5世纪中叶伯利克里当政时期，雅典在政治、经济、文化上都达到了极盛。但这时，雅典的对外扩张和以斯巴达为首的伯罗奔尼撒同盟的利益发生愈来愈尖锐的冲突，终于在公元前431年爆发了遍及整个希腊世界的全面内战，史称伯罗奔尼撒战争。随着战争的延长，雅典内部贫富矛盾、贵族寡头派和工商业民主派的矛盾、雅典和同盟各邦之间的矛盾，以及根深蒂固的奴隶主和奴隶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最后导致经济崩溃，政治极端混乱，社会道德沦丧，盟邦背离。战争以雅典的失败告终。整个希腊世界从此一蹶不振。
欧里庇得斯就生活在这个时代，他在悲剧创作中对这个时代的一些重大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并对一些传统的观念提出了大胆的怀疑和批判。
战争是这个时代牵动一切的问题。这场战争就双方大国而言都是不正义的，雅典尤其表现得好战。欧里庇得斯克服了狭隘的雅典爱国主义，他反对内战，反对以大欺小、以强凌弱，对被侵略者深表同情。“特洛伊妇女”是这方面的一个代表作。剧本描写特洛伊城陷落后城市被劫掠焚毁，男子被斩尽杀绝，连儿童都不能幸免，妇女则沦为奴隶，甚至被用作祭祀的牺牲，任人宰割。故事再现了雅典人在公元前416年攻下米洛斯岛之后的所作所为，这是雅典观众一看就知道的。不过，欧里庇得斯并不反对一切战争，正义的战争他是支持的。但他认为，即使是正义的战争也应该有理有节，适可而止。《请愿妇女》里，传说中的雅典王提修斯为了帮助阿尔戈斯妇女要回儿子们的尸体，维护埋葬死人的正当权利，先是通过外交途径，和平交涉不成才诉诸武力。战争取得胜利时提修斯并没有像当时惯常做的那样，攻进城去烧杀抢劫一番，而是适可而止，收回死尸后便撤回了自己的军队。诗人把提修斯这位雅典传说中的英雄树立为正确对待战争的模范。
雅典的民主政治到伯罗奔尼撒战争前已经得到充分的发展。年满二十岁的男子都可以参加公民大会，议决包括战争、和平在内的国家大事，有出席陪审法庭参与司法审判的权利，在五百人会议主席团里轮流执掌国家日常的行政大权。执政官的职位也对每个等级的公民开放，可以抽签当选。各方面都体现了“不给富人优越，穷人有同等的权利”[5]的原则。但是战时情况不同了，问题层出不穷瞬息千变，穷人为了维持生计必须劳动，没有时间充分了解事情真相作出判断，也无暇参加管理城邦公务。于是大权落到靠战争发财的一小撮富人手里，公民大会成了政治野心家为了私利蒙骗群众煽动战争的工具[6]。诗人虽然抨击了当时这种变了质的民主，但并不反对民主政治本身，相反，对于“人民当家做主，法律面前人人平等”[7]这些民主政治的基本原则他还是支持并热情歌颂的。
欧里庇得斯出身贵族，但他能突破贵族思想的限制，在智者派哲人和自然哲学家思想的影响下，对一些传统观点提出了大胆的怀疑和修正。
希腊人传统观念认为，高等级的人品德高尚，低等级的人品德也卑劣。欧里庇得斯指出这是没有根据的。他在《埃勒克特拉》一剧中塑造了一个贫苦农民的形象。他勤劳善良，正直高贵地保护着孤苦的埃勒克特拉。相反，欧里庇得斯谴责高贵者的卑劣。在《赫卡柏》中诗人写出了一个贪婪残暴的富人。特洛伊老王普里阿摩斯和王后赫卡柏曾经把自己的幼子托付色雷斯王波吕墨斯托尔照应。特洛伊陷落后，波吕墨斯托尔乘人之危，昧心地把王子杀了，夺了他的金子。诗人分别给了那个农民和这个背信弃义者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结局，叫观众人心大快。
奴隶是雅典社会的基本劳动阶级，占居民人口的多数，但他们毫无政治权利，被称作“活的工具”，是主人的财产，主人可以任意买卖或杀害他们。当日的智者派哲人曾经说，神创造一切皆平等，自然决不使任何人当奴隶。欧里庇得斯深受智者派的思想影响，对奴隶所受的压迫和虐待十分同情和愤慨。在《伊昂》一剧中，一个老仆人说：“须知，只有一个东西给奴隶带来耻辱，就是‘奴隶’这个名字，别的一切方面奴隶没有什么不如自由人的，只要他为人正直。”[8]
欧里庇得斯十分关怀妇女的命运，他的现存悲剧有十二部是写妇女的。妇女在英雄时代地位还是相当高的，但到公元前6—前5世纪，社会、家庭一切以男子为中心，妇女在家庭里已降到从属的地位，甚至形同奴隶。雅典的妇女常年关在家里，不得在大庭广众间抛头露面，更谈不上享受政治权利。阿尔克斯提斯贵为王后，也不得不“自愿”为丈夫替死[9]。美狄亚是一个外邦女子，她帮助伊阿宋夺取了金羊毛，不惜背弃父亲杀死兄弟，跟他一起到了希腊。可是不久伊阿宋另娶了科林斯公主，把美狄亚遗弃了。科林斯国王还要把她驱逐出境。美狄亚在剧中悲愤地说：“在一切有生命的有灵性的生物中我们女人是最不幸的了。”[10]诗人对妇女的命运是如此地同情，他甚至认为海伦也是受害者[11]，连倚势欺人的赫尔弥奥涅也有值得怜悯之处[12]。
希腊人崇拜奥林波斯众神，把他们视为公正、智慧、美丽和力量的化身。欧里庇得斯接受了智者派的进步思想，对这种传统的宗教观念表示怀疑。他反对神谕，批判宗教信仰的不合理性。他把天神写成与人性对立的残忍和邪恶的力量，写成人间灾难的制造者。希波吕托斯不敬爱神阿佛洛狄忒而崇拜童贞女神阿尔忒弥斯。阿佛洛狄忒对他进行报复，无情地害死了他[13]。阿波罗强奸了凡间的女子克瑞乌萨，不负责任地抛弃了她，致使他们的私生子死里逃生，度着凄凉的无父无母的童年[14]。余如赫拉挑起了特洛伊战争[15]，一手制造了欧律斯透斯和赫拉克勒斯一家的世仇[16]，等等，不一而足。
就这样欧里庇得斯站在时代的前头批判了当时不合理的社会现象和传统观念。
（四）
古希腊的悲剧到欧里庇得斯在艺术上已臻于完美，欧里庇得斯对悲剧的贡献在于内容上的革新。他虽然也借用现成的神话故事和英雄传说，但已改变了它们的性质。其目的在于托古喻今，批判现实的社会问题。因此剧本中也大量地出现了日常生活的场景，故事中的人物和他时代的普通人也相去不远；神失去了神性，英雄也不再是形象高大的了。另一方面，一些身分卑微的人，农民、仆人、保姆、儿童也成了剧中的重要角色。索福克勒斯曾经说过，他自己的人物是理想的，而欧里庇得斯的人物是真实的。欧里庇得斯的创作标志着英雄悲剧的终结。
欧里庇得斯善于描写人的心理。《美狄亚》里写了女主人公报复心理和母爱心理的冲突，《伊昂》里写了克瑞乌萨的嫉妒心理，《酒神的伴侣》则写疯狂心理。这些心理描写都很细致深刻。
欧里庇得斯创造出一种新型的悲剧，悲剧不以悲而以喜收场，有不同程度的浪漫情调和闹剧气氛。这种把悲剧性和喜剧性结合起来的悲喜剧是欧里庇得斯对戏剧发展的新贡献，它是古希腊新喜剧的先声。代表作《伊昂》写一个弃儿的故事。其热闹的剧情、弃儿的证物以及大团圆的收场，为后来世态喜剧所摹仿。
（五）
欧里庇得斯生前不大为同时代人所理解，死后名声很大。许多人能唱他剧中的歌词。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称他是最著名的悲剧家。在古代他的剧本上演六百年之久，被许多教师用作希腊文课本。他的悲剧对罗马文学和后世欧洲文学影响超过了他的两位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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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
在本书翻译过程中，金明先生把他从英译本转译过来的三个剧本的中译文供我作参考，对本书的译成有很大的帮助，在此表示感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