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说到《红楼梦》评点,似乎只有护花主人王希廉、太平闲人张新之和大某山民姚燮,即人们通常所说的三大评点家。的确,“三家评点”在清代有着广泛的影响,但《红楼梦》评点在清代决不仅仅是这三家。自《红楼梦》刊行以来,评点也随之盛行,据说在道光年间《红楼梦》评点就已经是不下数十家了,可见数量之多。尔后,咸丰、同治、光绪年间各种《红楼梦》评点更是层出不穷,其中不乏高水平的评点。本文所要介绍的黄小田,就是这样一位鲜为人知而又卓有成就的《红楼梦》评点家。
黄小田,名富民,字小田,号萍叟,生于乾隆六十年(1795),卒于同治六年(1867),享年七十三岁。黄小田是安徽当涂人,其父黄钺在乾隆时代很有声名。黄钺(1750—1841),字左田,乾隆五十五年进士,授户部主事。嘉庆时官至户部侍郎、礼部尚书,加太子少保。黄钺曾担任《秘殿珠林》、《石渠宝籍续编》总阅,《全唐文》馆总裁,工书善画,为世所重,与大学士董诰齐名,《清史稿》有传。黄小田在仕途上显然没有他父亲那么得意,他道光五年回贡,官礼部郎中。据他的朋友张文虎《黄小田仪部七十寿序》云:黄小田“官礼部十余年,以仪郎请假侍养,遂不复出山。”[1]
黄小田评语是由杨葆光过录在同治元年宝文堂刊本《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上,一百二十回,二十册。杨葆光(1830—1912),字古酝,号苏庵,别号红豆词人,华亭人,历任浙江高昌县知县,著有《苏庵文录》、《骈体文录》、《诗录》、《词录》等。他与黄小田、张文虎等都是朋友,《海上墨林》卷三有传。是书全部批语3028条,计黄小田3014条,夬斋1条,杨葆光13条。其中总评、首评2条、图赞评5条、眉批2992条、回末评15条、行内评13条。[2]
黄小田评点在形式上同其他评点没有什么不同,但纵观全部批语,总的印象是批语涉及的面宽,对《红楼梦》的主旨、艺术成就、人物形象都有许多精彩的见解,水平不低。不仅如此,黄小田在评点《红楼梦》中,还不时提出一些小说创作的理论问题,这更加难能可贵。毫无疑问,黄小田评语是红学史研究中的重要发现,对了解清代人对《红楼梦》的认识及其研究,对全面正确地评价清代《红楼梦》评点派,总结中国古典小说批评,都有着重要价值。
黄小田在评点中首先回答了《红楼梦》是一部什么书,主旨是什么这样一个基本问题。黄小田认为,《红楼梦》主要是写盛衰。《红楼梦》第一回开卷有一段话说:“虽我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黄小田在此处批道:“此亦作者经历盛衰,所求不得,感慨著书之实境也。”为了进一步阐明《红楼梦》写盛衰这一基本论点,黄小田在批语中一再批驳“淫书说”。他指出:“读者谓之淫书,我所不解。”“目为淫书,其人必坠入迷津而不返。”又说:《红楼梦》“能痛扫一切陈腐套,而又无淫秽无臭之词,所以为高。近有人欲禁淫书,并此书亦在其内,冤哉冤哉!何尝窥见作者之用意哉!”《红楼梦》中并无淫秽的描写,怎么能看作是淫书呢?作者的用意显然是被误解了或者说是歪曲了,黄小田对此是忿忿不平。黄小田否定《红楼梦》写淫,却肯定了《红楼梦》的“言情”,他肯定宝玉之情,称赞“是书无情不备”,但黄小田还是认为《红楼梦》主要是写了一个贵族大家庭由盛而衰的过程。他十分不满意中国古典小说中那种由衰而盛的俗套,指出:《红楼梦》“由盛而衰,不比寻常小说由衰而盛,所以点醒世人。而其叙述致败之由,则亲切有如目睹,高出庸人千万万,俗所称‘四大奇书’何足道哉!”评价可谓不低了。的确,由盛而衰,还是由衰而盛,这是《红楼梦》与寻常小说的重大区别之一,或者也可以说这正是《红楼梦》极不寻常的一个重要方面。在《红楼梦》之前,由衰而盛,最终大团圆的俗套,早被各种各样的世俗小说用烂了。这种俗套是对社会生活一种公式化、概念化的图解,是对现实的美化。而《红楼梦》反其道而行之,由盛而衰,揭示了一个封建贵族大家庭的衰亡悲剧,真实地反映了社会生活,这是中国古典小说发展中具有重大意义的变革。黄小田评语对《红楼梦》由盛而衰描写的充分肯定,表明他是相当有眼光的,对社会生活、对小说的社会功能有比较深刻的认识,这在当时很了不起。
贾府由盛而衰,是什么原因促使这样的大家族致败的呢?黄小田对这个问题在评点中有许多具体的分析。在第十六回回末批中,他指出:
此时贾府之盛,正伏贾府之衰,倚伏之理,不以兢业持之,而以奢侈促之,其败可立而待矣。
黄小田不仅看到了盛与衰之间互为倚伏的辩证关系,还正确地指出造成这种盛衰转变的内在原因正是贾府本身的奢侈腐化,这是很深刻的见解。《红楼梦》第五十九回、第六十回,比较集中地描写了大观园内的种种矛盾,有丢东西的,有吵架的,黄小田认为这看起来似乎琐碎无关正文,其实都是讲盛衰的根由。他说:
不知大家之败,多由家无正主,婢仆作弊偷盗,以至不可收拾。而六十四回以下,珍琏纵淫,凤姐至欲害人性命,作成查抄之祸何?莫非家主愚暗昏聩使之然耶?是书写盛衰之际,由细而大,由源而成,观者可为殷鉴,世人不知,徒沾沾于宝黛之情,误矣。
在第八十三回的一条批语中他又说: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而贾赦贪纵任性,贾政迂暗糊涂,贾珍一味奢淫,贾琏纵妻好利,以及子侄家奴倚势妄为,自至一败涂地,犹不知祸从何起,息来巨家大族,千古一辙。
这种见解多么尖锐深刻!贾府的衰败不是别的什么原因,而正是贾府的不肖之孙造成的。他们或是荒淫奢侈,或是昏庸糊涂,“家无正主”“家主愚暗昏聩”,一代不如一代,后继无人,贾府如何不败!不仅贾府如此,悉来巨家大族无不如此,出身于大家巨族的黄小田,对贵族大家族的盛衰似乎有着特别的深刻感受。
黄小田还注意到了刘姥姥这个人物在表现《红楼梦》主旨的重要作用,他认为:“刘姥姥虽至微,乃始终全书亲见荣府盛衰者,故特写之,非为宴大观园取悦读者计也。”“阅者但以为写刘姥姥村气,不知其写富贵人家奢侈,借刘姥姥目中看出耳。”又说:“刘姥姥目击贾府盛衰,故以之为始终。而富贵骄淫不及村农之安分乐业,亦劝醒世人之意。”这些见解都是符合《红楼梦》实际的。
如同许多评点家一样,黄小田对《红楼梦》艺术上的成就十分赞赏,评价极高。他说:“小说耳,原无足异,然文章之妙,为自来小说所未有,故不得不批。”又说:“传神至此,我不复能赞之。惟死心佩服而已。”他称赞作者是“小说圣手”,说书中许多描写实在太妙了,有时读“如入书中”。对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段,他评论说采取这种形式引入正文“为小说家别开生面”。对王熙凤出场的描写更是赞不绝口,批道:“六语写尽熙凤,人谓画工为写生手,此不待画而其人如在眼前。”感叹作者简直把王熙凤写活了。对紧接着的宝玉出场的描写,黄小田认为“与写凤姐同妙。”不过他又认为写宝玉比写凤姐更难,说:“笔墨之妙如是,虽与凤姐出场同一机杼,而宝玉最难着笔。看他见面,又自不同。”黄小田的确有着很高的鉴赏水平,宝玉和凤姐两个主要人物的出场,虽说同样写得非常精彩,但又写出相互的区别,而宝玉也确实比凤姐更难写,这也是事实。像这样的妙笔,在《红楼梦》中比比皆是。比如第七十三回,赵姨娘房里的小丫鬟小鹊跑到怡红院来通风报信,说赵姨娘在贾政面前咕咕唧唧,很可能说了宝玉的坏话,要宝玉小心。这似乎是一个并不起眼的细节,黄小田却很注意,他在此处批道:
丫头鼓舌,往往如此。赵姨娘咕咕唧唧,谗言害人,小鹊想见之熟矣,而又关切宝玉,故只听得此二字遂来通信。仅此一事,写宝玉之多情,丫头之相爱及赵姨娘之诡秘,并引出大观园之奸盗,王夫人之搜检,荣府从此多事矣。文笔如游丝百丈,若断若连,其才之大,不可思议。
黄小田读书之细真是令人敬佩,他对这个小小的情节分析是极有道理的。一笔两用,一笔多用,伏笔千里之外,又如游丝百丈,若断若连等等,这确实是《红楼梦》惯用的笔法,作者之才,不可思议,如鬼斧神工,这并不是夸张的说法。
再比如《红楼梦》中有很多处关于吃饭的描写,特别是第七十五回描写在贾母处吃饭时,鸳鸯说到专为贾母做的细米,“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富余也不能的”!王夫人也说庄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细米更艰难。黄小田在这里批道:
不善读《红楼梦》者,笑其多写吃饭,此真是胡话。试看其每写起吃饭,曾有一处相同否?且无不带叙正文。即如此处,因吃饭带写鸳鸯怀恨,贾母偏心,而因饭及米,便知贾府田庄渐为管庄人作弊消耗,何尝有一句闲文?
的确是这样。《红楼梦》中有许多看起来无关紧要的描写,其实笔笔都大有深意,并非“无关紧要”,诸如吃饭便是如此。吃饭写的各个不同,或是表现贾府上下坐吃山空,奢侈腐败;或是透露贾家经济入不敷出、日渐败落的消息。《红楼梦》实在是写得高妙深刻,黄小田也批得好。
黄小田在评点中常常将《红楼梦》与时俗小说作比较,既批评了时俗小说的“俗”,又赞扬了《红楼梦》的不同寻常。如第二回宝玉出场时有两首《西江月》描绘贾宝玉,黄小田评道:“时俗小说,既赞其貌,必表其才”,这早已成了时俗小说的俗套,而《红楼梦》对自己的主人公却“如此言之”,认为《红楼梦》的作者出手就与时俗小说大不相同。黄小田在第十八回元妃省亲处批道:“严肃情景令人如见。”还不无揶揄地说“试问时俗小说能否”?第七十回写到林黛玉要重建桃花社,黛玉提出要大家作桃花诗一百韵,后因他事打断,黄小田认为这是一种十分巧妙的艺术处理,他说:“重开诗社,不过聊应前文,若又作诗,是庸俗小说矣,故以他事累之。”
《红楼梦》人物的结局在前八十回多有伏笔和隐喻,现在的后四十回并不是曹雪芹的原著,是他人所续,故具体描写的人物结局与前八十回的交代多有不同,特别是宝黛爱情结局和宝玉出家,都违背了曹雪芹的原意。如第九十七回写到宝玉成亲,书中写道:“这时宝玉虽因失玉昏聩,但只听见娶了黛玉为妻,真乃是从古至今天上人间第一件畅心满意的事了。”黄小田在此处批道:
要知作小说若作到如此完美,反索然无味矣。
在这里黄小田无疑提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见解,即不能追求所谓的“完美”。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往往都是追求结局的完美,结果是流入大团圆的俗套,从而索然无味,这种现象比比皆是。世界上绝对完美的事物是不存在的,不完美才是真实的。对作小说来说,不完美才有文章可作,才有意蕴可寻,将结局做完美了,也就无话可说了。这样的完美只能是流入俗套,而不会给人们留下回味的余地。因而在第一百一十九回,当宝玉离家出走之后,黄小田更为明确地指出:“宝玉如回来,便是蛇足,便是寻常小说,毫无意味矣。”黄小田对时俗小说的批评是极有意义的,将《红楼梦》与时俗小说作比较,不仅使人们进一步认识到《红楼梦》的不同凡俗,而且对中国小说批评理论建设也是极有价值的。
在黄小田的评点中,他对《红楼梦》细节描写的逼真评价很高,认为《红楼梦》中的人物、场景、器物、摆设以及各种活动都写得十分逼真。如第十八回元春省亲,见到贾母、王夫人时不仅垂泪,哽咽说不出话来,黄小田批道:“何其情景逼真乃尔!”当元春抚摸宝玉头颈笑道:“比先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黄小田又批道:“此等情景最是感人”。第二十六回写到小丫头要小红描两个花样,话还没有说完,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就跑了,黄小田在此处用赞叹的口吻说:“随手写来,无不逼肖”。的确,《红楼梦》十分注重细节描写的真实性,其逼真程度是一般小说无法相比的,正如黄小田所说:“描写声容,无不惟妙惟肖,曲尽俗情,则自有小说以来未之见也”。这个评价并不过誉。细节的真实性,是现实主义创作的基本条件之一,没有细节的真实,就不会有情节的真实,就会给人造成一种虚假的感觉,艺术的真实性就失去了基础。作为清代学者的黄小田,自然没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一类的理论概念,但他从《红楼梦》的艺术创作中,则感受到了细节真实的重要性及其艺术魅力,因而他一再肯定和赞赏《红楼梦》细节描写的细腻、逼真、入情入理。他认为细节描写的真实,要有生活的基础,像《红楼梦》那样“写居室冠冕堂皇”,写排场“大方简洁”,作者“非眼见不能如此下笔”,认为没有这种生活经历的“寒俭人”是写不出来的。黄小田这个见解无疑是正确的,这实际上已经涉及艺术与生活的关系问题。
中国古典诗论历来讲究婉转含蓄,司空图《诗品》中就有《含蓄》《委曲》二品。《含蓄》一则中他提出:“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委曲》中则说:“登彼太行,翠绕羊肠”。又施补华《岘佣说诗》中亦说:“诗犹文也,忌直贵曲”。这些都是说写诗作文不能太直,这无疑是经验之谈,是中国古代诗学、古代美学的重要理论。黄小田在评点《红楼梦》中显然也受到古代诗论的影响,认为小说同样不能太直率,说像《红楼梦》那样含蓄不尽的小说在中国是从来没有过的。他认为小说如写得太直率了就没有意思了,就没有层次,缺少波澜。如第六回刘姥姥到贾府打秋风,见凤姐时,红着脸刚要向凤姐哭穷,忽有人报贾蓉来了,刘姥姥的话也就被凤姐止住了。黄小田批道:
一直说下去,文章太直率矣。故小作波澜,又写贾珍性情奢侈,凤姐贾蓉神情暧昧。此书之妙,全在此等处。
这里小作波澜,从刘姥姥身上引开,转到凤姐与贾蓉身上,作者并没有明写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短短几句话,传神入化,令人回味无穷。再如第十八回元春省亲时,宝玉在元春面前作诗,急急忙忙刚作好三首,还差一首《杏帘在望》,黛玉见他构思太苦,就帮作了一首诗。黄小田风趣地批道:
面试仍有枪手,俗间小说必写诸人如何敏捷,首首皆佳,此偏不然,且必须有次小小延迟,方不直率。
不直率,这正是《红楼梦》十分重要的艺术特色,如同大观园一样,千回百转,内涵无穷。如毫无遮拦,一览无余,就失去了艺术的魅力。又如第七十四回写尤氏来看凤姐、李纨,正这时“忽见惜春遣人来请”,黄小田在这里批道:
一气写下,文气太直,故又单提惜春杜绝东府一事。
尤氏来时,夜里刚刚抄检过大观园,如果再接着写尤氏与李纨、凤姐谈抄检的事,未免就显得文笔太直,缺少变化,甚至会有画蛇添足之感。而这时恰恰来了一个惜春“避嫌隙杜绝宁国府”,将矛盾从荣国府转向了宁国府,进一步暴露了宁国府的淫乱和家庭内部的矛盾,这实际上是将抄检大观园引起的矛盾又推进了一步,可谓推波助澜。这种情节发展的婉转曲折,的确是《红楼梦》作者的高明之处。看来含蓄委婉不仅仅是作诗技法,同样也是小说创作的重要理念。黄小田提出小说创作不直率、文气不能太直,这对中国小说批评理论建设具有建设意义。
有人把《红楼梦》称之为“言情小说”,这符合《红楼梦》的实际,曹雪芹的笔下确实有着不少“言情”的描写。“言情”就不可避免涉及两性关系的描写。在小说中两性关系怎么写好,黄小田在《红楼梦》评点中明确提出浑雅的论点,十分值得注意。前面我们曾谈到黄小田对有人把《红楼梦》说成是淫书是耿耿于怀的。黄小田认为《红楼梦》不是淫书主要有两条依据:(一)他认为《红楼梦》虽言情,主旨则是写盛衰;(二)他认为《红楼梦》并无淫秽的描写。从黄小田的批语中,我们看到他并不是一味地反对描写两性关系,而是认为写两性关系要含蓄、浑雅,不能太实太露。他非常欣赏《红楼梦》中有关两性行为的描写,如第五回写到秦可卿房中的设施,黄小田批道:
写来浑雅,不得以此谓之淫书。
第七回回目是《送宫花贾琏戏熙凤,赴家宴宝玉会秦钟》,在这一回中写到周瑞家的给凤姐送宫花,先是描写凤姐处的小丫头丰儿向周瑞家的连忙摆手儿,周瑞家的会意了,忙着蹑手蹑脚地往东边房来,然后写“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最后写到平儿拿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贾琏如何“戏凤姐”,书中只字未提,但却能让人看得明明白白,对此描写黄小田批道:
此真极淫之淫书也,然何尝露出一字来,其含混处,岂俗手所能梦见?
又,焦大醉骂一节,黄小田也极为欣赏,认为这样的处理是非常妙的。他说:
东府之污秽,不可明写,却借一焦大托之于醉,尽情骂出,痛快非常,从来小说有此妙笔否?
“不可明写”,并非是不能写,关键是怎么写。直露地描写两性行为,甚至是性交方法,这并不是文学,客观效果也不好。在小说中不明写淫秽的事,符合中国传统的审美观念。
黄小田在评点中虽然一再肯定了《红楼梦》“不明写”的艺术手法,同时却又不客气地对第二十一回贾琏与多姑娘鬼混的描写提出了批评。当时,贾琏在多姑娘面前丑态百出,黄小田在“贾琏一面大动”处批道:“全书无此等污秽之笔,且无关正文,何必细写,当删之。”这个批评有没有道理,我看是很有些道理的,黄小田说“全书无此等污秽之笔”,说得很对,这种笔墨在《红楼梦》中确实少见,从描写风格看与全书的一贯笔墨也不尽相同。或者说这样的描写是为了深刻地揭露贾琏的丑态和卑劣,但黄小田认为含蓄和浑雅的处理两性行为,也同样能达到暴露的目的,且艺术效果更好。比如紧接着贾琏与多姑娘的风流事后,书中写到贾琏回到凤姐房中,不慎被平儿从铺盖中抖出一缕青丝来,当时平儿答应为贾琏瞒着,不让凤姐知道。书中写到,平儿“指着鼻子,摇着头儿,笑道:‘这件事你该怎么谢我呢?’”黄小田在这里批道:“写得出,妙笔妙笔,觉比前文污秽情景高出百倍。”当贾琏见平儿娇俏动了情,“便搂着求欢,平儿夺手跑了出来,急得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小娼妇儿!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黄小田针对这一段描写批道:
较前文更妙,固知实写情事是笨伯也。
这一见解无疑是十分重要的。“实写情事”是笨伯也,那么含蓄、浑雅的描写才是高妙的,这里面有着俗与雅、丑与美的区别。《红楼梦》中有关两性行为的描写是文学的描写,《金瓶梅》中赤裸裸的性行为描写则很少有文学的价值。黄小田肯定《红楼梦》的描写,提出不实写、不明写情事的主张,提倡含蓄、浑雅,这是对《红楼梦》艺术创作的理论总结,即使在今天这些论点也是值得重视的。
如同其他评点家一样,在黄小田的评点中人物论占据了很大的比重,其中又以宝玉、黛玉、宝钗三人谈得最多。
黄小田对贾宝玉是充分肯定的,他认为宝玉是多情、痴情、无处不用情。如第十九回写到宝玉想到墙上的美人图里的美人可能寂寞了,要去看望,黄小田批道:“非必有此事,不过言宝玉痴情,无所不至耳。”又说:“物本无情,有情者视之如此耳。写宝玉之情无所不至,此犹得情之正。”在别人看来,宝玉是痴傻呆狂,甚至认为宝玉多情,必定有那种非分的想法,黄小田对此甚不以为然,他说:“呆病妙,不呆不专,不专不悟。而自他人视之,则谓之病。”又,第六十二回写宝玉与香菱的一次接触,当时香菱因与小丫头打闹而弄脏了石榴裙,宝玉很是为香菱着想,怕因此而引起薛姨妈的不高兴,他对香菱说的一番话入情入理,香菱听了很高兴,黄小田批道:
此处香菱高兴,后文宝玉喜欢,香菱之呆,宝玉之痴,皆非淫亵可比。而不善读者,必以两人为有意,便难与论《红楼梦》。
心里存一种不健康的心理去看宝玉,自然不能正确地理解宝玉之情,正如鲁迅先生所批评的那种人:“一见短袖子,立刻就想到白臂膊,立刻就想到全裸体,立刻就想到性交,立刻就想到杂交,立刻就想到私生子。”如此下作而丰富的想象力,怎么能正确地理解贾宝玉的多情呢!当然难与论《红楼梦》了。黄小田认为宝玉的多情、痴情以至对爱情的专一,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宝玉“非世俗淫乱公子”,宝玉之情“非世俗儿女之情可比”,这个见解不仅在当时是非常了不起的,就是在今天也很了不起。
黄小田对两位女主人公林黛玉、薛宝钗的看法则较为复杂。在清代的评点派中,对钗黛的评价一般分为两派即拥林派和拥薛派,甚至发生过两个老朋友为争论钗黛孰为优劣,“一言不合,遂相龃龉,几挥老拳”这样有趣的故事。两个老朋友为了维护各自心爱的女主人公,而不惜“老拳”相加,这听起来真是让人又感动又可笑。当然,像这种“几挥老拳”的激烈冲突毕竟是个别的情况,但拥薛与拥林之间的对立在评点派中则比比皆是,有些对立也还是很尖锐的。不过,本文要谈的黄小田却不在这两派之内,他既不算是尊薛派,也不算是尊林派。他对林、薛都有褒贬。总的看来,他对林黛玉批评得多一些。
黄小田对宝黛爱情是肯定和同情的,但他对林黛玉的性格则不感兴趣,一再批评。如:
无非醋态,我所不取。(第八回)
本无理也,不得不赖人矣。虽是小儿心态,总觉写黛玉太过,近于无耻,此作者谬处。(第二十回)
骂到“短命”二字,尚何情义之有?即未说完亦觉可厌,我所不取。(第二十八回)
黄小田对林黛玉的批评要做具体分析,大致可分为两种情况:(一)从封建伦理观念出发,对林黛玉追求爱情的痴心和执着方式进行批评;(二)从具体情节出发,对林黛玉的性格特点进行批评,认为林黛玉的性格写得太过。这两点有区别,又有密切的联系。前面我们说过,黄小田是肯定和同情宝黛爱情的,那么又为什么对黛玉提出这么尖锐的批评呢?这首先要研究一下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从儒家传统观念看,他们并不否定情,只不过是要对情要有规范和约束,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即是。黄小田肯定和同情宝黛爱情,同时又以“礼”来衡量他们,特别是来衡量林黛玉这位千金小姐的言行举止。如第二十六回有一处描写,黛玉在屋里躺着,宝玉进来了,黛玉说:“人家睡觉,你进来做什么?”黄小田批道:“人每爱此等处,我却不喜,此非千金小姐所宜尔也。”当宝玉忘情地对紫鹃说:“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以为宝玉是拿《西厢记》里的话来取笑她。黄小田在此处批道:
危哉!危哉!大得此一怒。书中写二人多作此等笔者,幸其犹能以礼相持,否则便成庸俗小说中许多无耻小姐矣。
“礼”成了衡量林黛玉行为的标尺。在黄小田看来,千金小姐应该有千金小姐的样子,应该以礼相持,不能忘情,更不能越规。黄小田酸腐的封建伦理说教是显而易见的。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作为一个那个时代的封建文人,在妇女问题上坚持封建的伦理道德观念是不足为奇的。即使在今天,持这种封建伦理道德观念的人也不少见。当然,有了这样一个标尺,就不可能正确地认识和评价林黛玉这个人物形象了。
黄小田对林黛玉的批评,更多的是集中在黛玉的醋劲、尖刻和小性儿上的描写。他认为这是作者爱之惜之,反而写得太过造成的。比如第二十八回,黛玉骂宝玉“狠心短命的”,这句话虽有寓意,暗寓宝黛婚姻的悲剧和黛玉本人的早夭,但作为人物性格的刻画,显然对黛玉的形象有损,所以黄小田不客气地批道:“骂道‘短命’二字,尚何情义之有?”又如第二十八回,黛玉去怡红院,晴雯等人赌气又不知是林黛玉来,故没有开门,黛玉因此又跟宝玉闹了一场。黄小田批道:“可厌又可笑,并不可怜。”“既想出是丫头之过,何以不问明白,一恨至此。”他认为黛玉应该是了解宝玉的,不应该这样误解宝玉,更不应该错疑在宝玉身上。再如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后,黛玉哭肿了双眼,碰巧宝钗因头天晚上同哥哥薛蟠吵嘴,也把眼睛哭红了,黛玉见了宝钗的样子,以为宝钗亦是为宝玉挨打事哭红了眼睛的,就嘲讽宝钗:“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泪来,也医不好棒疮!”林黛玉的嘴真是尖刻,但黄小田对此却很以为然,认为黛玉太过分了,他批评说:“自己目肿未消,反以此奚落人。作者之写黛玉,非爱之,直丑之耳。”不可否认,黄小田对林黛玉的批评,同他脑子里封建伦理道德观念有着密切的关系,由于陈腐的封建妇女观的干扰,使得他不能用认识贾宝玉的眼光,来认识林黛玉。他没有看到黛玉之情与宝玉之情一样,也是“非世俗儿女之情可比”的,他没有认识到作者写林黛玉的性格,包括写林黛玉的缺点,都是为了更深刻更真实地塑造林黛玉的形象,其中不乏很深的寓意。不过,黄小田对林黛玉的批评也并非一点道理也没有,尤其他认为黛玉之过实际上是作者之过,“作者本领,无可訾议,至笔更不待言,惟写黛玉太过,爱之惜之,反如贬之者,我所不解。”这个看法是值得研究的,曹雪芹笔下林黛玉的一些言辞和小性子等描写,是否有“太过”的问题呢?记得前几年中央电视台播放电视连续剧《红楼梦》,轰动一时,宝黛爱情及其悲剧不知让多少人流泪。尽管人们对宝黛爱情及其悲剧寄予深深的同情,但有不少年轻人却对林黛玉的一些性格表现很不满意,说黛玉是小肚鸡肠、心胸太窄、太小性儿了等,并怪罪林黛玉的扮演者没有表演好。实事求是地讲,说黛玉小肚鸡肠、心胸太窄、太小性儿了,不能全怪演员的表演。那位演员的表演在我看来已经是相当不错了。林黛玉的小性儿、尖酸刻薄,在《红楼梦》的描写中就存在,这些描写是否有些“过”,这真是需要研究的问题,我认为黄小田的批评是值得重视的。
黄小田对薛宝钗的批评也很有意思。我们说过黄小田既不是拥林派,也不是拥薛派,那么他是怎样看薛宝钗的呢?黄小田有关薛宝钗的批评很多,如:
人谓其厚,吾谓其深。(第二十九回)
深沉人,事事在心,筹备周到。(第三十七回)
宝钗事事练达,令人可敬可爱又可畏。(第四十七回)
涵养,宽大,美词耳,其实是深。(第三十二回)
宝钗无事不存心,无事不结实,实是可惊可畏。(第五十九回)
宝钗为上下人所喜,而老练处似乎无情。(第六十三回)
怎么样,见解不俗吧。如果说在对林黛玉的批评上,黄小田更多的是封建伦理道德观念的流露,失之于偏颇,那么他对薛宝钗的批评则更多的是严峻的剖析。宝钗在人际关系中的“无情”“深”,既有可敬可爱的一面,又有令人可畏的一面,《红楼梦》没有把宝钗简单化概念化,黄小田的评点也没有简单化,而是看出了宝钗这个人物形象的丰富与复杂。黄小田对薛宝钗的赞扬很是不少,甚至超过了对林黛玉的赞词,但他对薛宝钗的批评也同样是严厉的。比如他指出薛宝钗与史湘云之直完全相反,与薛宝琴相比则是“心地不如”。第三十七回薛宝钗论诗,说到“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分。一时闲了,倒是于身心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黄小田在此处不客气地批道:“又是道学。”对薛宝钗的批评可谓入木三分。我们可以看出,黄小田对林黛玉与薛宝钗的批评有很大的不同,对林黛玉的批评多是认为作者不应该这样写,或者认为黛玉的性格有“太过”之处,而对宝钗的批评则是直指人物品德的本质。
对其他人物,黄小田也多有评点。如对凤姐,他既称赞她是“脂粉队里的英雄,可爱可惜”,又批评王熙凤太毒。他对史湘云的评价最好,说她“直率可爱”,认为鸳鸯殉主是“忠烈”。黄小田对袭人的批评很值得注意,他批评袭人是《红楼梦》第一无耻无情人,第一无烈性人,其主要罪名就是“导淫改嫁”,特别是改嫁这件事,黄小田极为不满:
观诸婢之于宝玉,金钏以羞死,晴雯以枉死,皆以衬袭人之不死。盖袭人既导淫于前,又改嫁于后,乃书中第一无烈性人……
这种批评完全是以封建伦理道德为标准,要求女人从一而终、守贞节,这种论点是不可取的。其实,即使在今天也还有论者指责袭人在“初试云雨情”时如何如何不德,指责袭人“导淫改嫁”,这显然不公平、不合理。不过,黄小田对袭人批评还不是一概而论,并非一贬到底。如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后,袭人向王夫人进言,黄小田认为:“宝钗、袭人并提,并不专指黛玉也。乃有续此书者,谓袭人谗害黛玉,不过为黛玉起见,并不细阅此书前后文。试观袭人一番议论,是耶非耶?夫贾政母子、夫妻见不及者,袭人能言之,是袭人之忠也。反加以馋人之名,续书者之心胸何如哉!则亦淫乱之人而已矣。”这种分析还是较为平实的。
黄小田评点中有相当的部分是针砭时事的内容,也很值得注意。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黄小田家庭的败落同太平军有直接关系。1853年太平军占领芜湖,黄小田离家避难,先是金山,而后又跑到松江、南汇、上海,直到病死他乡。黄小田评点《红楼梦》大约就是他避难松江、南汇、上海时写下的,因而盛衰感触很深。虽然如此,黄小田评点却很少攻击太平军,相反却对世俗官场大加笔伐,真是意味深长。身为名公巨卿的后裔,又身在官场十余年,黄小田对世道、对官场似乎看得很透,评点中每每有愤世嫉俗的感叹。第三回贾雨村拿着宗室的名帖到贾府拉关系,黄小田指出:“不论辈分年齿,即称‘宗侄’,此势利场中通套也。”对护官符他也深有感触,说:“‘护官符’三字,今日亦复如是,但不敢公然立此名目耳。”第三十六回一条批语,他对“国贼禄鬼”四字十分感兴趣,说道:“‘国贼禄鬼’四字写得新奇,然又不奇。盖墨吏贪赃与贼何异?拥禄保位终登鬼箓,此等须眉浊物,世上何穷,效之何益耶!”骂得十分痛快!第五十六回宝钗、探春、李纨三人在一起议事,宝钗说:“学问中便是正事。若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黄小田批道:“今之从政者何如?”矛头指向令人触目。不仅如此,第一百零五回一条批语说得更直截了当,他说:“呜呼,天下穿靴戴帽者尽强盗也,何独于锦衣府人而疑之?”最可注意的是第十六回的一条批语,当讲到皇上南巡接驾时,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黄小田在这里批道:“一语道破,然皇上家钱从何而来?”好一个大胆的反问,这何止是仅仅对当今皇上的不敬呢!
作为一个严肃认真的评点家,黄小田既高度评价了《红楼梦》的成就,同时又指出《红楼梦》中存在的一些问题,这对我们今天的研究者也是很有启发的。比如对第九回《训劣子李贵承申饬,嗔顽童茗烟闹书房》,黄小田的看法是:“此回绝不关系全书,何必如此细写?乃《红楼梦》之累笔。”这个看法如何?第九回主要是写贾府的学堂,教者腐,学者乱,看起来确实与《红楼梦》的主要故事没有什么关系,但脂砚斋却认为这一回描写很重要,说:“此篇写贾氏学中非亲即族,且学乃大众之规范,人伦之根本,首先悖乱以至于此极,其贾家之气数即此可知。挟用袭人之风流,群小之恶逆,一扬一抑,作者自必有所取。”黄小田与脂砚斋见解截然不同,谁说得有道理呢?值得进一步研究。再如第十一回凤姐、宝玉到宁国府看望生病的秦可卿,在秦氏的病榻前,宝玉想起了在这里睡午觉时,梦见到“太虚幻境”的事来,黄小田认为:“又提睡觉,未免太露。”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紫鹃故意说黛玉要回南方老家了,试一试宝玉的反应,不想宝玉信以为真犯了病,袭人赶忙请来了李嬷嬷,黄小田认为这是败笔,认为袭人在宝玉生病时,独请李嬷嬷不合情理。黄小田甚至认为紫鹃试宝玉本身就是败笔,他说:“宝玉之于黛玉,紫鹃知深矣,何必试之。且云黛玉决意回去,打点东西,宝玉如何肯骤信?而一病至此,殊非情理所有,此作者败笔。”仔细推敲,黄小田的批评不无道理,但从紫鹃的心事和地位看,她出于对黛玉的关心,试一试宝玉未尝不可。到底该怎么看,同样需要进一步探讨。
总之,黄小田评点《红楼梦》显示出相当高的鉴赏能力和理论水平,在清代评点派中确属上乘,是中国小说批评理论的一份宝贵的财富。据说黄小田不仅评点了《红楼梦》,还评点了《儒林外史》,一个人评点了两部古典巨著,这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是少有的,这样,黄小田就更值得我们好好研究了。
1990.4.2于北京和平里
(原载《红楼梦学刊》1990年第4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