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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公府内(2)

她再不可能像真正七岁的女孩一样,什么事也听妈妈说,什么事也跟妈妈说。

李妈妈等了一会,不见徐善然回答,多少有些尴尬,又想再次开口。还是绿鹦见机得早,连忙上前打岔:“姑娘,晚上你只和老爷太太一起吃饭,吃完消消食就差不多歇息了,也不用戴太多东西,就戴上老爷去年给的那块墨玉,头上只绑两条五彩丝缎可好?”

“就这样吧。”徐善然说。

事情便揭过去了。

一番收拾停当,等徐善然带着丫头来到何氏这里的时候,四方院的正屋里头已经塞了满满的主子并丫头。

只见何氏坐在上首左座,换了件素淡的莲子色缠枝牡丹纹长袄,下边的两溜长椅上坐了一女一男,身旁则立着一位穿深青色长袄、微垂着头、看上去仿佛府里管事仆妇的妇人。

徐善然一眼扫过,便将人全都认出来了。

这还是她自回来之后第一次见着他们。

她的庶姐徐丹青,庶兄徐丹瑜,还有生了这两个孩子的姨娘周氏。

念头转过之间,徐善然已经迈过门坎走入厅中,先对着母亲问了好,又依次和坐在旁边的庶姐庶兄见礼,这才倚着母亲的话,依偎到了母亲身旁。

赶了一天路的何氏也有些累了,正歪在靠枕上歇息,一向跟在何氏身旁伺候着何氏的桂妈妈正拿着算盘,噼里啪啦地对着账本拨珠子。

徐善然在坐下的时候稍稍看了两眼,没见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再结合着以往的记忆,便断定这本账肯定没有问题。

不一会儿,桂妈妈算完了账,果然合起簿子对何氏笑了笑:“都算完了,并无什么需要更改的地方。”

何氏便对站在旁边的周姨娘笑了笑:“我不在的这两个月,你也辛苦了,难为你能做得这么周全。回头从我这里拿些燕窝去,你也补补身子。”

“这都是婢妾应该做的,当不得太太的谢字。”周姨娘对何氏福了福身,恭敬说道,“太太若没有其他吩咐,婢妾就先告退了。”

何氏看了下天色:“老爷今天就从外地回来了,正好还赶上饭点在家吃,要不你再留一会?”

“老爷许久不见太太五姑娘,正该和太太五姑娘好好叙话,太太虽心慈,婢妾也该知道好歹,早早退下才是。”周姨娘说着又福了福,这才转身出去。

那坐在旁边的徐丹青和徐丹瑜完全不在意。

因着徐丹瑜是男孩子,在嫡母面前还拘束些,徐丹青已经早早笑起来了:“母亲这次在外呆了那么久时间,有没有给女儿带什么礼物?也不用母亲什么珠宝首饰这等阿堵物,都说那山上最有佛性,一只花一片叶子也就够了!”

何氏本来还对着周姨娘的背影有些叹息,被徐丹青这么一搅就笑了:“我要真带回那些花枝叶片回来,也不知道要被你这猴精猴精的怎么埋汰了。”

说着让桂妈妈拿了两个匣子出来,一个匣子是给徐丹青的,一个匣子是给徐丹瑜的。

两人均结果打开一看,只见徐丹青匣子里是几样首饰,粉的花儿妩媚,绿的叶片剔透,还有那工艺精湛,栩栩如生的蝴蝶钗子,只刚开盖子就见那蝴蝶触须微颤,蝶翼轻抖,直欲翩翩飞起。

至于徐丹瑜的就更简单了一点,不过笔墨纸砚,好笔好墨好纸好砚罢了。

两人都站起来对何氏行礼道谢。

徐丹青就跟变戏法一样从袖中抽出一卷佛经,笑嘻嘻地递给何氏:“母亲看,这是我为妹妹抄的经,这两个多月里每天早晚都念三遍佛,天幸妹妹自此就没事了。”

这话说得有些蹊跷,竟似徐善然好起来是因为她抄了经念了佛。

何氏笑着接过了。

徐善然也微微一笑,自何氏身旁站起来,给自己的庶姐福了福:“谢谢姐姐,想来要不是姐姐这些经,我恐怕还好不了;可惜姐姐统共就抄了一卷,要是再多抄两卷,指不定我上个月就能回来了。”

徐丹青自己带着含义说话,再听徐善然的玩笑话,就听出不止一个含义了,当场就被噎得有点说不出话来。

正好这时外边的丫头说“老爷回来了”,众人的目光便都向厅外看去,不一会儿,就见头戴玉冠,身穿滚银边紫羊绒鹤氅的男人走了进来,那人笑道:“你们在说什么呢,我远远的就听见了笑声。”

那人肤色微白,丹凤眼,颔下有长须,一举手一投足说不出的洒脱自然,天生一段风流在身,正是出去数月了的徐佩东。

这人进来之后,坐在炕上的何氏也下了炕,带着儿女给丈夫问好,问好一毕,徐丹青又欢呼一声,跑到徐佩东旁边,抱着徐佩东的手撒娇说:“爹爹你总算回来了,你不知道女儿这两个月来有多用功!”

本看向徐善然的徐佩东被这一打岔,要说的话便有些忘了,转而先对大女儿说:“哦?那把你的画拿来让为父我品评品评?”

“还怕爹爹你看不成!”说着徐丹青便让贴身丫头去取画,转头的那一瞬间,她冲徐善然投了一个眼神,得意又挑衅。

已经坐回位置的徐善然自然看见了这隐蔽的一眼。

她心里有些好笑,又觉得跟这样一个小女孩争风吃醋,输了固然是笑话,赢了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怎么看都是一件不如不做的闲事。

但这是对林徐氏而言。

而她现在,只有七岁。

又盼着早点长大能大刀阔斧地去做事,又盼着慢点长大让她有更多的时间去准备,说的大概就是她现在这种心态了吧?

徐善然如此想道,就见那去拿画卷的婢女已经再回到厅中,将画卷交给徐佩东。

徐佩东接过展开,稍看两眼,就开口赞道:

“不错!看得出你这一段时间是用了功的!”

听见徐佩东的赞赏,在座众人都像那画看去,只见云色淡淡,衰草连横向天,分散宣纸的墨点时断时续,似一帘萧瑟雨,笼罩着这整个天地。

平心来说,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有这份画技已经算是不错了,可见这一段时间确实是下了苦工的。

……可这不就是明说她之前的抄经念佛的辛苦全是胡诌么?

徐善然看了一眼母亲,何氏的脸上倒还带着笑意,只一旁的桂妈妈神色有些不虞,似乎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跟着,何氏感觉到她的视线,忙看了她一眼,脸上不知不觉就带出些担忧来。

徐善然冲母亲笑了笑,跟着混若无事地收回自己的目光。

她一直都确信自己的母亲很爱自己。

但她和母亲并不是一直都没有争吵的。在上一辈子的时候,尤其是她还小的时候,她们其实总是为了徐丹青的事情生气。

她和徐丹青之间的龌蹉说白了也就是那点事情。

她觉得对方是庶出,偏偏比自己还得父亲的喜爱,母亲虽说最爱自己,但对对方也和颜悦色,有什么东西也不会落了对方;对方呢,觉得自己明明是长姐,也更得父亲的喜爱,却偏偏要在嫡庶上矮自己一头,嫡母虽对自己和颜悦色,却始终像隔了层膜般近不得又远不得。

小的时候,徐善然始终不能理解母亲对徐丹青的态度。

她甚至像很多人一样,觉得母亲失于懦弱,不是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

等到她长大了,碰到了那么多事情,才终于明白有时候事情真的不能这样看。

徐丹青和徐丹瑜是一对双生子。

当年母亲嫁进国公府,五年无所出,终于千挑万选选了老实好生养的周氏出来,指着对方生下一胎抱到自己膝下来抚养。被挑选出来的周氏也确实争气,甫一亲近徐佩东,不过一个月就怀有身孕,等到分娩之时,更是一次产下双生儿女,当时就凑了一个好字。

母亲将这一对双生子都抱到自己的房里来养。

但或许是死了要孩子的心心反而就宽了,不再惦念着求神拜佛也不再喝那些苦汤药的母亲反而在第三年上头有了她,之后等她出生,徐丹青正是懵懵懂懂的四岁上头,或许也多多少少察觉到了母亲与周围仆妇态度的变化……再之后,她们两个就一直面和心不合。

她还记得母亲很早很早的时候有就徐丹青的事情说过她两回。

母亲应当是希望她和徐丹青好好相处的。

可她当时委屈极了,后来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其实正如她当日对林世宣说的那句话。

便是一只猫,一只狗,养了这么多年,伤了丢了都要难过一阵,何况一个活生生会说会笑的人?

或许有的主母确实雷厉风行,眼里揉不进沙子,见不得庶子庶女在跟前晃着。

但她的母亲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她的母亲并不厉害,母亲很温和,很善良,见了活的动物伤了,也会遣丫头拿了药上去看能不能救治一番。

那些厉害的主母确实很好,可她的母亲这样也很好。

哪怕母亲确实太过温和,确实太过善良,也没有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叫她受上一点伤害,也没有让父亲冷着冻着,让父亲在家里杂事上多花一分心思。

母亲这样就很好了。

徐善然想。

如果可以,母亲应该更快乐一些,再快乐一些。

“善然在想什么?”徐佩东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徐善然抬了眼,就见父亲已经放下了画卷,走到右手边的炕上坐下,正抬手摸她的发。

徐善然没有动弹,先让父亲好好看了自己一会,得了句“果然大好了”之后,才说:“在想画呢。”

“你姐姐画得还不错,善姐儿没事也多练练。”徐佩东笑道。

徐善然扬了下唇:“可姐姐画的还没有娘亲画的好看呢。”

话才出口,徐丹青的目光就如利剑般射过来,跟着徐佩东和何氏的声音都响了起来:

“咦?”

“哎呀!”

一声叫唤过后,何氏拍了下徐善然的胳膊,真的羞怒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娘亲大字都不识几个,怎么可能会画画!”

年纪小还是很有好处的啊!徐善然一边在心里感慨着,一边只不管何氏,转头状似天真地问桂妈妈:“妈妈,当日我和娘亲作画的时候你也在旁边看着,你说哪一副更漂亮些?”

难怪古话说棉袄是自家的暖,女儿是自家的亲!桂妈妈很高兴地接了话:“太太您还别说,奴婢虽然也不懂画儿,但您的那幅画真个的好,奴婢看了心里头特别敞亮!”

徐善然得了这句话,又将目光转向母亲,一副“你看我没说错吧?你还冤枉我”的控诉目光。

爱女如命的何氏对上这样的眼光显然有点受不了,再加上旁边的徐佩东也来了兴趣,一叠声地让桂妈妈把画给找出来,何氏也只得满脸无奈地看着桂妈妈从箱笼里翻出那单独收起的画卷——其实光从这单独收拾一点来看,便知道何氏心底也是挺喜欢自己的画的。

那幅因在山上,所以并未装裱妥当,只暂时收在匣子里的画卷被捧到徐佩东跟前。

徐佩东接过东西,因被勾起了兴趣,还特意吩咐丫头去捧盆水上来净手,对自家妻子笑道:“夫人与我结缡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夫人的手书,须得重视,须得重视。”

何氏都涨红了脸,嗫喏着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说话间,匣子打开,卷起的画卷拿出来再展开。

早就伸长脖子的徐丹青一眼过去,心头先是一怒,跟着又是一笑,不由暗自想到:小丫头为了跟我别苗头真是什么都不顾了,那一片凌乱的红绿是用手指画上去的吗?这哪个叫画?

念头才转到这里,就听见徐佩东“哎呀”了一声。

看吧,来了……她就等着徐佩东叱责对方胡闹呢,却听:

“这画不错啊!”徐佩东的口吻里满是惊讶。

何氏也真没想到徐佩东居然会这样说,她道:“老爷不用……我知道自己的水平,当日是拗不过善姐儿才随手乱涂的……”

“不不,”徐佩东摆了摆手,“夫人什么时候见我在诗画上打诳语了?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没什么好讳言的。要说技艺,夫人确实是孩童涂鸦的水准,不过夫人不知画笔,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说话间,徐佩东将画放在炕桌上,用镇纸镇了,自己则趿鞋下炕,拉远距离,换着方向看那幅画,好一会儿,又真心实意地赞道:“确实不错,这画虽型不上佳,但意境疏阔,颇得神韵啊。就是桂枝刚才说的,看着叫人心里头敞亮。”

说完这句话,徐佩东又坐回炕上,细细地看了一会后,沉吟说:“夫人是用手指沾了颜料涂的吧?我看这颜色艳丽,是不是夫人用胭脂调的水?画中虽只有草地鲜花,但没有着色的石头也历历在目,不是长久看着断不能如此挥洒自如。”

因徐佩东是个才子,何氏却不识多少个字,两人之间虽同床多年,也是相敬如宾,何氏能和徐佩东说的多是家里的事物,但徐佩东哪是耐烦听那些细碎琐事的性子?因此许多年来,两人的对话不过浮于表面,多是些日常的“衣衫可够”、“饭菜可好”之类,寥寥数语便完。

这还是徐佩东少有的几次专注追问。

何氏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也一一答了:“那笔拿着手软……确实是胭脂……地方就是大慈寺后山,善姐儿日日散步的小道,那一日我看太阳落下,草地不知怎么的也变了一个颜色……”

徐佩东点点头:“草地有些西洋画的详细,天空就是我刚才说的神韵了。不过夫人什么都不懂,这些条条框框也不重要,我这么多年来学画看画都只知道博采百家才可随心所欲,没想到今日夫人倒给我上了一课。”

说罢,徐佩东越看越喜欢,一叠声地招呼自己身旁的小僮:“欢喜?欢喜?快进来,你把这幅画拿去找我时常找的时师傅好好裱了,老爷我过两天要带去参加砚道兄办的诗会。”

何氏本还高兴着,这时候也不由吓了一跳,连忙阻止:“这怎么好?我什么都不懂随手画的!”

徐佩东哈哈一笑,摆手说:“就是要这个‘什么都不懂’!”又精神奕奕,“夫人放心吧,那些人但凡懂点,都只有羡慕的份,到时为夫如果拔得头筹,夫人的功劳可就大了!”

夫妻对谈之时,听见招呼从外头一溜小步跑进来的欢喜在门廊处探头探脑,徐善然顺着对方的位置看过去,不止见着了这个会凑趣的小厮,还在对方背后看见了指挥着一群人将东西摆放到院子里的任成林。

她唇边的笑容更深了一些。跟着,她又将目光再转回来,正好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徐丹青,正见对方还眼巴巴地看着那幅画儿,手里的帕子已经揉得不成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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