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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江色映疏帘

周焱去药店买了退烧药吃下,揣着剩下的几张钱,又开始走走停停。

她的头还是有点痛,强撑着身体,在大太阳底下晒了一会儿,等肚子咕咕叫了,她又去包子店买了两个经济实惠的肉包子,边吃边走,观察路边的招聘启事。

坐下休息的时候,她发了几条信息,又打了一通电话,通话结束,她低头打量起了手机。

手机还是两年前,高考前夕父亲给她买的,五千多块,现在应该也值一点钱。

她又想到母亲的话,发了会儿呆,她还是将手机放回了口袋。

正打算继续去找招聘启事,她突然看见两道人影从对面的饭店走了出来。

她不认识那两人,却又觉得那两个人有点熟悉,她皱眉想了一会儿,突然一个激灵。

那个又瘦又高长相猥琐的男人,不正是前天晚上的那个河霸瘦高个!因为他一直站在领头的边上,除了领头的,就他话最多,难怪让人觉得熟悉。

可是他怎么跑那么远来了?

周焱想到什么,脚步一提,跟在了他们身后几十米处。

老刘叔在码头卸货,精神不济,神色抑郁,边上的工友递给他一根烟,安慰道:“嗨,别着急,你要这么想,人没事就好,你说你那晚上睡着了,连人进了屋子都不知道,要是那人给你来一刀子,你想想看,啊,是不是破财挡灾的道理?”

老刘叔恹恹地说:“那种人要是敢动刀子,就不是河霸了。”

正说着,他看见不远处朝他跑来的小人,勉强撑起笑容。

“爸爸,爸爸,李叔叔呢?白姐姐呢?”

“他们已经走了。”

欣欣嘟嘴:“白姐姐还没跟我说故事呢,我们快点追上他们!”

老刘叔说:“不着急,过两天就能追上他们了。”

边上的工友还要再说几句安慰的话,突然,电话铃响了,不是他的。

老刘叔接起电话,听见对方说:“是刘民吗?我这里是派出所!”

老刘叔急急忙忙赶到派出所,满头大汗,连气都来不及喘一口,逮着民警就问:“警察同志,是不是抓到那两个河霸了?”

“别急别急,你先坐下。”民警说,“已经抓到了,赃款因为是前天半夜刚到手的,现在还没有销赃,四万块钱,花掉了两千块,那两个人已经据实交代了,四万块数目不小,他们俩这下可完蛋了。”

老刘叔感谢道:“哎哟,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真是谢谢你们!太谢谢你们了!”

民警笑道:“也是巧了,多亏了一位热心群众帮忙,要不是她提供的线索,我们还真法这么快把那两个犯罪嫌疑人抓回来!”

“热心群众?”老刘叔不解。

民警说:“噢,她刚刚去了洗手间,应该快出来了,哎——就是她!”

老刘叔顺着民警指的方向看去,惊讶道:“哎,你怎么在这里?”

周焱吃上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鼻通气顺,舒服不少。

欣欣一直缠着她:“白姐姐,讲故事,讲故事!”

老刘叔把她拉开:“你先回去睡觉,听话,爸爸和白姐姐有事要说。”

欣欣乖乖回房了,老刘叔开口:“小白啊……”

周焱被面汤呛到,咳嗽起来。

老刘叔说:“慢点吃慢点吃,不着急啊!”

周焱止了咳,也吃饱了。

老刘叔继续问:“那李政走了,把你放在这里,你这里有亲戚吗?”

周焱摇摇头:“没有亲戚。”

“那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一个人留在这里,你有什么打算?”

周焱轻松道:“走一步算一步,实在不行,我就回去。”

老刘叔不认同:“乱来!”

河道上,船只渐多。

李政一个人开船,因为还需要休息,行驶速度略慢。中午出发,晚上停船,吃了点挂面,睡到十一二点,又起来开船。

去厕所洗了把脸,抽毛巾的时候,带着边上另一块毛巾掉了下来,李政捡起来,把那块毛巾扔到了灶台上,当新抹布用,又把多余的牙刷扔到外面晒月亮,打算当擦鞋板用。

牙刷还没来得及晒干,天空就飘起了小雨,等到了次日上午,雨势渐大,淅淅沥沥砸在河道上,水面看起来不再平静。

算算时间,六月底七月初,正是黄梅天,雨水多,潮水也多。李政探了下天气,继续顺着河道行驶。

空船浮在水面,雨水敲击在甲板上,一路噼里啪啦。

傍晚雨停,李政给船加了油和水。那天他取了两千五,给了那人二百,剩下的两千三,现在一股脑的都换成了油。

船只扎堆靠岸,他的船就在岸边,船上的人穿来走去,总是踩的他的甲板咚咚作响,李政听得烦,干脆上了岸,跟人打牌喝酒去了。

牌桌上乌烟瘴气,啤酒香烟乱堆,冷气打得足,还有人打喷嚏。

一个小伙子打趣:“冷了是不是?来,到哥哥这里来,哥哥给你暖暖!”

打喷嚏的女人娇斥一声:“滚一边去!”

对方笑道:“那到你小政哥那里去,你小政哥难得来一趟,把握机会呀!”

那女人靠近嘴里叼着根烟,正低头看牌的男人,嗲声嗲气说:“小政哥——”

李政一抖肩,甩开那女人的手,皱着眉头,扔出三张扑克,说:“香水打翻了吧?滚滚滚!”

那女人气得走了。

对家小伙子好笑地说:“不是我说,哥,你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李政说:“出牌。”

对方出了牌,问他:“这次打算在这里呆几天?”

“明天走。”

“经过庆州吗?”

李政手一顿,没有回答。

对方又说:“去不去庆州,倒是说句话啊。”

李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怎么?”

对方说:“也没什么,帮我带点东西过去。”见对面的人没反应,他又说,“她上个月又多开了一家餐馆,忙昏了头,听说摔在碎玻璃上,脚崴了,胳膊也破相了。我买了点药膏,听说对疤痕修复效果特别好。”

李政皱眉:“自己去。”

“你知道,她不爱见我。但她对你到底不一样。”

李政把牌一摔,扑克飞飞扬扬撒了一桌,一张红桃K刮在了对面那人脸上。

李政走进小客栈,随手倒了一杯酒喝。

天色阴沉,空气湿漉,小虫子低飞,闷热难捱。

周焱坐在驾驶舱里,低头打量仪表台。

仪表台上按键多,还有一个大屏幕的导航,座椅上铺着凉席,小电扇送着风,水杯里是菊花枸杞茶。整间驾驶舱装修简约,设备先进。

不像那艘船上的,黄色的仪表台,简单的按键,没有导航,没有电扇,没有水杯,连门上的木头都快腐烂了。

老刘叔指着导航说:“我的速度不快,人家快的,13公里,10公里,我慢慢来。”

躺在座椅上的欣欣嚷嚷:“要快要快,快点到衡通,我要去游泳!”

老刘叔说:“你不是厉害的很吗,这江里也可以游啊!”

“不要,这水脏死了!我那天晚上洗了好久的澡。”欣欣看向周焱,“白姐姐,你那天没洗澡就睡了吗?你都不脏吗?”

周焱一愣,想了想,笑着说:“洗了,不脏。”

欣欣眨眨眼:“你不是晕倒了吗,晕倒了还能自己洗澡?是李叔叔帮你洗的吗?”

老刘叔赶紧说:“欣欣,你拼音默写好了吗?”

欣欣低头下:“没有。”

晚上周焱洗澡,脱下T恤后,她照着镜子,看着自己。

那天醒来,她身上衣服干爽,文胸似乎有点潮,身上也不脏。

她隐约记得一个胸膛,深色,结实,水渍冰凉,肌肤却火热。她还记得一双手游走在自己身上,舒服的温度擦着她的身体,从上到下。

周焱低下头,又站了一会儿,才脱下文胸,走到了淋浴底下。

老刘叔的船上也只有两间卧室,周焱晚上和欣欣睡在一起。她的个子还算高,但骨架小,睡在小孩的单人床上也不嫌挤。

行船冷清寂寞,尤其是欣欣这样的小孩,一个人呆在船上,没有玩伴,难得找到一个“姐姐”,她恨不得整个人扒在周焱身上。

幸好进入七月,学校放暑假,河上的孩子多了起来,每当船只靠近停下,欣欣就窜来窜去,毫不认生。白天跟小伙伴们聊“姐姐”,晚上就跟周焱聊“小伙伴”,短短两天,周焱声名大振。

李政下午离开小客栈,回到船上,他脚下突然踩到了一根东西。

他低头一看,是根牙刷,居然还“晒”在这里,他踢了一脚,牙刷“噗通”落河。

这天傍晚,周焱轻松站在船头,眺望远处,船缓缓向岸而去,而岸边,一艘破船渐渐驶离。

遥远的距离,谁也没看见谁。

晚上周焱炒了盘虾,蒸了碗肉蒸蛋,又拌了一盘凉拌黑木耳,老刘叔和欣欣吃得哼哧哼哧的。

周焱吃得仍然不多,一口菜,吃上五口饭。

饭后,周焱走到船头打电话。

无月无星,细雨飘飘。

严芳芳偷偷摸摸接通,压低声音说:“你现在怎么样,人在哪里?”

周焱说:“快要到衡通了,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我打算回家。”

“回家?”

“嗯,老家。”

“老家啊,你多少年没回去了,老家有房子吗?”

“有是有一个,不过……”周焱转移话题,“下雨天演出方便吗?”

“还行,也就那样呗,人少了点而已,赚来的饿不死。”

“嗯。”周焱沉默。

严芳芳说:“你说你妈也真是的,跟你上辈子有仇么?怎么这么对你,也太狠了,人家灰姑娘的后妈也没她这样吧!你是你妈亲生的吧?”

周焱说:“挂了。”

船舶扎堆,家家都在吃饭,热热闹闹,周焱往岸上爬,打算到处逛一逛,脚刚迈上去,差点被一个人撞下河。

周焱“啊”了一声,对方及时拽住她。

周焱惊魂未定,那冒失鬼嬉皮笑脸地说:“美女,别怕别怕,真掉下河了,我也会英雄救美的!”

周焱将自己的胳膊从对方手里挣开,看了他一眼,就要走,那人却拦住她:“哎美女,你怎么从老刘叔船上过来,你是她闺女?”

周焱错开两步,问:“你找老刘叔?他在船里。”

那人吊儿郎当的说:“我不找他,我找你,你是他闺女不?”

周焱皱眉,回头喊了一声:“老刘叔,有人找你!”

老刘叔走出船舱,看向岸上的人:“噢,是林泰啊。”

林泰笑嘻嘻地收回看向周焱的视线,跳到船上,大声说:“老刘叔,你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大闺女了?”

“瞎说什么!你找我什么事?”

林泰道:“李政今天走的时候忘记拿这个,我托他帮我送人的,你的船追上他后,帮个忙,替我给他。”

周焱原本要走了,听见那人说了这句话,脚步不自觉的停了下来,也就几秒,她再次迈步,很快就听不见那人的声音了。

之后两天,天气出奇的好,晴空万里,碧波荡漾,河水渐渐清澈,欣欣忍不住下了次水,像尾小鱼似的游来游去。

河水数米深,周焱替她提着心,见老刘叔也不管,她这才静坐到房间里,翻起了书本。

傍晚时分,船舶又集结靠岸,从远至近,绵延竟像陆地。

周焱自自在在的穿行其中,欣欣找了她一圈,终于捉住了她,把她往当中一艘船上拽。

周焱问:“老刘叔呢?”

欣欣说:“不知道呀,爸爸扔下我跑了,白姐姐,你快点陪我们玩!”

周焱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李政在附近闲逛,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就任由它被风吹着。

走到一处花坛边,他随意扫了眼,看着泥土里的杂草,觉得似曾相识。李政蹲下来,夹下香烟,眯眼看了会儿,摘了起来。

船上蔬菜即将耗尽,他口袋里没钱,正好拿这几根小草来补给。

李政握着一捧杂草,回到岸边。

夕阳挂在远处,红彤彤一片,映入瞳仁,耀如火灼。

绵延的船舶中央,八九个孩子席地而坐,背对夕阳。

一个扎着马尾的女人,面朝他们。

朗朗读书声,由远至近。

绵软灵动的女声说:“村晚惊风度。”

童声齐唱:“村晚惊风度。”

“庭幽过雨沾。”

“庭幽过雨沾。”

“夕阳薰细草。”

“夕阳薰细草。”

“江色映疏帘。”

“江色映疏帘。”

“书乱谁能帙。”

“书乱谁能帙。”

“怀干可自添。”

“怀干可自添。”

“时闻有馀论。”

“时闻有馀论。”

“未怪老夫潜。”

“未怪老夫潜。”

李政松开手,小草掉落一地,随风飘滚。他夹起烟咬住,用力吸了一口,烟雾缭绕,给远处夕阳渡上了一层朦胧色彩。

几天不见,这人感冒倒是好了。

周焱坐在甲板上,手上拿着一根狗尾巴草。狗尾巴草刚从岸边摘下不久,尚且生机勃勃,脑袋随着周焱的手晃来晃去,九双小眼珠子跟猫儿眼似的追着绿色的光点打转。

周焱拿它当教鞭。

“这首诗叫《晚晴》,是杜甫写的。”周焱说。

“杜甫是谁?”

“杜甫是诗圣,唐朝的一个诗人。”

“是男孩子吗?”

“是啊!”

欣欣插嘴问了声:“他长得好看吗?”

周焱想了想:“算是器宇轩昂吧……”

一个大点的孩子问了声:“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啊?”

周焱解释:“风吹过了,雨下过了,夕阳余晖洒落,湿气腾腾,江景映入眼帘,雨后夕阳,就是这样的景色。”

狗尾巴草朝前面一指,小鬼们统一地扭脖子看去。

晚霞如锦,江水烈烈,正是夕阳薰细草,江色映疏帘,可惜这两日晴好,不如上两日细雨飘飘来得切题。

大孩子问:“白姐姐,你是老师吗?”

“……我以后会是老师。”周焱摇了摇手里的草。

“白老师!”

有人领头,小鬼们跟着喊,“白老师!”“李叔叔!”

喊声不和谐。

欣欣突然爬了起来,越过周焱,扑到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李政身上。

李政拍了下她的头:“你爸呢?”

“我爸爸跑啦!”

李政笑道:“跑哪儿了?”

“跑到军军家里去啦,等下就回来!”

“把你爸叫回来吃饭。”

“哦!”欣欣大声应下,拉起那个叫军军的小男生,几下就跑远了。

周焱起身,拍了拍屁股,狗尾巴草在她屁股后面不停点头。李政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问:“二百块钱花完了?”

周焱说:“没。”

“不够车费?”

“不是。”

李政问:“那怎么还在这儿?”

周焱说:“我没地方去。”

李政不说话了。

周焱想了想,说:“我晚点还钱行吗?”

李政轻哼了声,不知道是同意她的请求,还是在嘲讽她。

老刘叔从军军家里拿回了一瓶老白干,酒水汩汩倒进玻璃杯中,说:“我想着是该碰上你了。”

李政从他手里抢回杯子,老白干倒了足有一杯,“多了!”他拿过老刘叔的杯子,分了一些给他。

两人抿了口酒,酒味冲到喉咙,连骨头都热了起来。

下酒菜还没上齐,李政拣了颗花生米吃,说:“他们没留你吃饭?”

“这不是你在么,当然跟你喝有意思!不过欣欣那丫头女大不中留,非要在军军家里吃。哦对了——”老刘叔走到橱柜前,拿来一个袋子,“呶,林泰让我带给你的,说你忘拿了,他托你带给别人的。”

李政瞥了眼,接过来随手搁边上。厨房里的人刚好端了一盘热气腾腾的炒螺蛳上桌,老刘叔指着菜说:“你妹妹的厨艺可真是不错,这几天都是她下厨,还帮着我忙上忙下!”

周焱坐了下来,说:“菜齐了。”

李政没搭腔,夹了颗螺蛳。刚出锅,热油烫嘴,放了辣酱炒,辣味蹿上来,提神醒脑。

他吃了一会儿,筷子指了下周焱,跟老刘叔说:“你不是请她当小工吧?”

周焱一口炒蛋还没咽下。

老刘叔哈哈笑了笑:“她当小工不合适吗,吃苦耐劳又听话!”

李政瞥了眼周焱:“就这几天,你就看出她吃苦耐劳了?”

“几天还不够啊,跑趟船才花多少工夫!”老刘叔看向周焱,“这丫头早就有主意了,用得着给我当小工?”

周焱觉得她该插下嘴:“我托了老家的一个姐姐帮我找份暑期工,有消息前我想一路跟船,老刘叔靠岸的时候我就去找找工作,要是找到了,就不麻烦老刘叔了。”

后半句话,李政似曾相识,这丫头前几天就说过类似的话,没想到她要来真的。

“不麻烦不麻烦,有你帮我烧饭,不知道轻松多少。”老刘叔说,“哦,还能当个孩子王,看那群小鬼头一个个多听你的话!”

李政晃了晃酒杯,问:“你老家在哪儿?”

老刘叔“咦”了声:“你妹妹老家在哪儿你也不知道?”

“远房的,不熟。”

“哦。”

周焱说:“在衢临。”

不远不近,李政“唔”了声,也不再多问。

酒酣耳热,李政回去的时候,老刘叔已经喝大了,泡了一杯浓茶说解酒。

周焱收拾碗盘,从餐桌脚下拿起一个袋子,说:“老刘叔,这个?”

老刘叔看了眼:“嗨,李政又忘记拿了,你待会儿给他送去吧。”

“哦。”

老刘叔想到什么,又说:“李政这个人吧,脾气怪了点,他像来不喜欢人多,你看他船上一直就他一个人就知道了,按理我们这种船,至少要有两三个人才行。他就是这个毛病,我还记得两年前,他找到我说,说要买我那艘船的时候,我都当他是神经病。”

周焱笑了:“啊?”

老刘叔回忆:“我那个船,当初跟现在差不多破,报废还不至于,但谁会想买来做生意啊,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后来熟悉了,才觉得他这人也没什么,朋友倒是挺多,不过比较喜欢独来独往。所以你别往心里去!”

“没有,他还给了我两百块钱呢。”周焱把桌子擦了一下,问道,“你刚说船上至少要两三个人?”

“是啊,之前我老婆在船上,她半年前人没了,我也歇了半年。”

周焱不解:“那之前你说不想请人帮忙?”

老刘叔喝了口茶,“啊”了一声,没有理解,过了一会儿想起来了,说:“哦,你说那回饭上说的话啊?我那是想让李政来帮我的忙,他年轻力气大,人也处熟了,总比请个陌生人回来的好,我那会儿故意这样说,可惜他没有反应。”

老刘叔喝完茶,站了起来,有些晃晃悠悠地朝洗手间走,说:“一个人开船,也就他胆子大,再怎么不用人,停船也要人啊,每次停船都喊人帮忙,还不如请个小工,也不嫌麻烦!”

周焱之前在李政船上的时候并未留意,这两天倒是见到老刘叔每次停船开船都要请人帮忙。

确实麻烦。

周焱拎着袋子走出船舱,踮脚望向岸边。李政的船最破,一眼就能认出来。她跨过一艘艘船,最后踩在了那块暗红色的甲板上。

周焱敲了敲门,没人应,她又喊了一声“李政”,还是没人说话。手底下的门倒是自动开了。

没上锁。

里面开着灯,但是没有人,周焱走进去,打算放下东西,入内才发现,几天时间,这里像遭人洗劫。

锅碗瓢盆乱堆,地上还有土豆皮,地板变得黏黏糊糊,床上的毯子半垂到了地上,角落又冒出了蜘蛛网。

跟遭河霸洗劫后一样。

身后传来脚步声,半途似乎迟缓了一秒。周焱转身,那人刚好走到近前。

舱内屋顶矮,他微微低着头,看向周焱,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周焱举了下手里的袋子:“你忘了拿这个,老刘叔让我给你送来。”

李政“唔”了声,上前两步,接走她手里的袋子。

距离突然拉近,那人低着头,呼吸间,浓浓的酒气游丝般缠了上来。周焱第一次近距离看他的脸,有棱有角,鼻梁高挺,此刻嘴唇微抿,显得有些严肃。

三十多岁的男人,成熟的气息是她未曾接触过的。

周焱往后退了一小步,“那我走了。”

“噔噔噔”,脚步有点急,后来干脆跳着上了对面的船。

李政听见脚步声远去,把袋子扔到了衣柜里,去厨房倒了一杯水。门没关,还能看见船灯下那个愈行愈远的身影。

十几二十岁的小丫头,跑起来活力四射,跟书呆子样的沉闷倒是有些不同。

声音倒是绵绵软软。

第二天中午起航,老刘叔和李政一同出发。

老刘叔的船上多了一个人,昨天刚从军军家挖过来,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有两年跟船经验。

老刘叔身体不好,干脆把“船长”的位置让给他,需要指挥方向时,老刘叔自己站到了船头。

傍晚到了码头,那小伙子还帮李政一起停了船。

周焱在船上煮饭,那些男人跑上跑下,装货一直装到后半夜,吃了一顿周焱煮的宵夜,又马不停蹄地起航了。

跑船的人作息基本不规律,这几天连周焱的作息都颠倒了。

细雨飘飘,凌晨五六点的时候雨势渐大,到了下午又变成小雨。

船舶在河上行走了两天,这天晚上,船上几人又喝了点酒,早早睡了。

到了半夜一点多,周焱醒来想上厕所,走出船舱,突然觉得船身晃了一下。

那小伙子恰好从卧室里冲了出来,说:“潮水来了!”

周焱没明白什么意思,老刘叔紧跟着出来,一边打着手机,一边跑到船尾,冲边上的船喊:“李政!李政醒醒!潮水来了!”

周焱跟着出去,外面狂风卷细雨,她问:“怎么了?”

老刘叔说:“打他电话不通,潮水来了!”

周焱已经看见了,潮水正涌向她站着的船尾。

而她脚下的船,正在努力调头。

周焱没站稳,踉跄了一下,摔倒在甲板上,老刘叔一边喊着“李政”的名字,一边帮那小伙子导方向,眼看两船距离越来越远,周焱提起双脚,直接跳了过去。

大浪打来,船身偏移,老刘叔喊了声:“小白——”

那船已经离她而去。

周焱砸在甲板上,双腿沉在水中,像有利刃刺进了皮肤,胸口疼得一口气没喘上来。

她双手使劲扒住,努力向上爬,可是水里像有什么东西拽住了她的腿,刺骨的寒,心脏都快冻起来了,一个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

周焱咬紧牙关,终于将自己拖了上来,来不及喘气,直接冲向舱门,门没上锁,她惯性扑倒,大叫:“李政——”

李政做了一个梦,梦里漆黑一片,高处有三个光点,四道影子一个接一个从光点处往下冲,空气稀薄,他浑身绷紧,想大吼,可是喉咙里冲不出任何声音,影子却离他越来越近,仿佛顷刻就要将他撞得粉身碎骨。

终于有声音嘶喊出来:“李政——”

李政骤然睁眼,看见一道纤瘦的小影子冲他喊:“潮水来了!”

下一秒,他翻身下床,推开来人冲出门,喊:“去收锚!”

周焱追出去,奔到船头把锚收上来。

狂风大作,雨点砸得甲板噼里啪啦地响,船只顶潮而上,往日平静的河水此刻像沉寂的猛兽突然觉醒,狂风裹挟着浪潮尽情肆虐。

周焱摔倒在甲板上,挣扎了几下才爬起来,颠簸着跑到了驾驶舱下,踩上三节台阶,推开了舱门。

李政快速扫了她一眼,视线立刻回到河面。晚潮来势汹汹,河上的广播在播报预警,那些声音被雨水砸得支离破碎。

船身偏离航道,大浪推进,随时都能将他们掀翻。

周焱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暑热难捱的时节,寒气却扎向她的四肢,她脑中空白一片,边上的人突然说了句:“过来。”

周焱愣愣地侧过头。头上身上都是雨水的男人,一脸沉静地又跟她说了一遍:“过来。”

周焱向他走近两步。

驾驶舱本就小,两步的距离,足以令她站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

右手随之一紧,他握着她,又把她拉近一步,将她圈进了怀里,然后松开手,视线从头到尾没落在她身上。

“害怕?”李政问。

“……嗯。”

“怕死?”

周焱面朝舱门,看不见汹涌的潮水,她说:“怕。”

“……刚才那种情况,正确的处理方法是弃船跳河,现在船要是翻身,不死也难。你可以跳河。”

“……我不会游泳。”

“我船上没救生衣。”

周焱又说:“我不会游泳。”

过了会儿,“我要打个电话给我妈。”

李政问:“留遗言呢?”

“上次落水,我就想打电话给我妈。”

“……没电话,你的呢?”

“在老刘叔船上。”

李政凉凉地说:“谁让你上我这船的。”

半晌,周焱低声道:“我不该上船。”

河上确实与陆上是两个世界,她却只看到了平静时的悠闲。

行舟人生,哪有一帆风顺。

也许说话分神,她渐渐平静。

周焱看着面前赤裸的胸膛,果然如模糊的记忆一样,深色,结实,附着水珠,他睡觉不穿衣服。

此刻一滴水,正从他胸口缓缓滑过,经过脐上的腹毛,消失不见。

船身遇到强劲阻力,周焱看不见,却能感觉到船体的起伏颠簸,猛地一个巨颤,她把头扎进了那个结实的深色胸膛。

过了一会儿,她额头感觉到了胸腔波动,耳边有人低声道:“不会让你死的。”

她四肢渐渐回暖,鼻尖是带着滚烫温度的气息。

没多久,船停了。

周焱转头望向外面,大雨滂沱,河面暗流涌动,潮水尚未平息。

李政神色凝重的摆弄着仪表台,胳膊难以避免的擦过她。

她还被他圈在怀里,周焱别扭地往前挪了一下,李政垂眸瞟了她一眼,收了下左臂,给她让路。周焱就势走到一边,问:“怎么了?”

李政说:“抛锚了。”

李政走出驾驶舱,周焱跟着他,走了两步,才发现自己光着脚,拖鞋早就掉进河里了。她走下阶梯,脚底疼得她直抽气,一丝血水冒了出来,周焱扶着墙壁,抬脚看了看。

脚底板竟然划破了,胳膊上也有,胸口和后腰隐隐发疼,低头一看,T恤被拉开了一道口子,黑色的文胸都露出了边。

李政已经推开靠近驾驶舱的一道门,打开灯,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底下是机身所在,面积极大,周焱咬着牙跟过来,不敢往右手边看,那河水近在咫尺。

她捋了下湿发,扶着门框往下望,没多久那人又爬上来,说:“发动机故障。”

周焱问:“船开不了了?”

“开不了,不过暂时安全。我去打个电话,等人施救。”

两人往船尾走,又淋了几秒钟的雨。走到舱门边,李政的视线在尾巴上停留了一瞬。

船尾甲板上是一地碎陶片,周焱捂了捂胸口。砸船上的时候竟然砸到了一个破花盆,难怪疼成这样,连衣服都勾破了。

周焱浑身湿淋淋的跟进屋里,看见李政把枕头都扔到了地上,她问:“手机找不到?”

李政把毯子也掀了,最后说:“可能晚饭的时候落在老刘叔那儿了。”

周焱抿了抿嘴:“那怎么求救?”

“水警会巡逻,老刘叔看情况不对也会来找我们,等着。”李政瞥了她一眼,朝卫生间一昂,说,“去洗个澡。”

周焱进了卫生间,才看见自己的模样。

长发滴着水,T恤透明,紧紧地贴裹着身体,连肚脐的小凹圈都印了出来,勾破的布料下,若隐若现的乳肉冒出了血丝。

狼狈至极。

外面的人敲了敲门,说:“开门。”

周焱紧张地问:“怎么了?”

“给你衣服。”

周焱把门拉开一条缝,抓过衣服,又马上把门碰紧。

外面的人顿了下,又说:“先用我的毛巾。”

“……哦。”

匆匆洗了个澡,伤痕火辣辣的疼,周焱忍了忍,洗完了,穿上李政的衣服。

文胸湿的不能将就,T恤没有任何阻碍的套在她的身上,松松垮垮的。裤子没法穿,还能再往里塞一个粗腰。周焱抓着裤腰,站在厕所里迟迟不动。

过了会儿,外面的人说了声:“我去下机房。”

周焱赶紧应道:“哦。”

听见了关门声,她立刻走了出来,跑进卧室,裹紧毛毯。

雨势渐停,火光忽起,很快又灭了。

李政倚在门边,吸了口烟,里面的人没穿拖鞋,脚步声极轻,很快就没了动静。李政视线盯在尾巴的碎陶片上,眯眼抽完半支烟,才走过去。

叼住香烟,他捡起一块碎陶片,随手抛进了河里,烟灰落在手背上,转眼就被风拂得无影无踪。

扔了一会儿,把碎陶片清干净了,他才起身,吸了最后两口,将烟蒂也扔进了河。

李政打开门,走进屋,再把门关上。里面的人悄无声息,似乎已经睡了,电风扇倒是嗡嗡的响着。

卫生间对他来说过于窄小,当初买船,老刘叔指着卧室天花板说:“你会撞头。”

又带他看卫生间,说:“浴缸也小了点,你站在里面能转开身吗?”

最后说:“我这个镜子是新的,安上才半年。”

李政看着镜子,擦了一下胸口。

一手的水珠,带着温热,像被人刚贴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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