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和消息永远不会被那一道坚硬的铁门锁起来。我听到那些路过我家门口的大婶们说，真是造孽啊，自己家出事就算了。你说把人家也害得家破人亡是个什么道理呢……我很奇怪，所以特别留心，后来终于拼凑出来那个事实，在着火的那天，那个试图救我出去的叔叔，从我家窗户外面掉了下去，送到医院没有抢救过来。
我爸妈没有给我提过这个事，他们也不知道我全都知道了。他们甚至不知道我在每个凌晨都会被噩梦吓醒。我害怕睡觉，睡觉成了我心里的一个重大隐患。我曾经想，如果我可以一睡过去，便不用再醒来，那该有多好呢。
后来在某天早晨醒来，妈妈给我做了鸡蛋羹，她那么平静地告诉我，莫言，以后只有妈妈和你生活了。我看着她，那么疲倦的样子，眼睛有些肿，早晨起来头发略显凌乱。没有爸爸了吗？我爸爸去哪里了呢？这个问题一直在我脑海里打转，我却发不出声音，然后她说，我们要搬家了。今天开始，一切都是新的。妈妈会好好照顾你。
我不知道什么会比突然没了依靠更加让我不安了。
新家离学校很近，我都在怀疑她是不是为了让我尽量少过几条马路而兴师动众的搬到了这里。她辞职了，说这样比较容易照顾我，我其实很想告诉她，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人照顾的生活。有时候她在家里，我会莫名地觉得烦躁。曾经最害怕的孤单好象在漫长的时间里逐渐变成了我现在最想要的东西。
孤单没什么不好，特别是对于我这样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来说。
两个人的生活其实不太容易，她从来不给我知道，她找了一份兼职，拿的薪水不多却有很多的时间，她的生活重心突然变成了我。
中考后那两月闲得就快发霉的日子里，我用那台速度慢得惊人的电脑学会了上网。在无意之中发现了那个叫“时光”的网络留言版。
那是一个漂亮得一塌糊涂的网站。当时的我尚不懂什么叫留言版，只是迫切地需要有一个地方可以倾诉。谁都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谁。碰巧我遇到了它。
我始终都相信有些东西是早已经注定好了会出现在你生命里的。它潜伏在那个隐蔽的角落，时刻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然后在适当的时机彻底地蹦出来，无论你需要与否，它就是真实的出现了，并且不会因为任何情况消失掉。
比如那个名叫“时光”的网络留言版。
它的主人是个女孩子。“消夏”看到这两个字，我立刻喜欢上了这个素昧蒙面的女生。寂静的夏天。多么适合像我这样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的孩子啊。
我根据网站上的提示注册了帐号。在名字那一栏打上了“程莫言”，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在闪烁的屏幕上挺好看的。然后在选择我的留言版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墨绿色的底色。甚至有些小女生的矫情的想，这样的色彩才适合我这么多往事的孩子吧。
我开始在上面敲字。从指间蹦出来的文字愈加连贯起来。想起属于曾经那个大大的梦想，将来长大一定要做一个作家，觉得仿佛隔了好几个世纪般遥远。
有的事情一转眼就变了。而我的这一切，好象用了很长的时间慢慢地替代了单纯美好。而以前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似的。
几十分钟之后，我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留言版。
她总习惯把冰冻西瓜切成一小块儿放在盘子里，然后在上面插上牙签端到我房间里。走近我身旁的时候，假装无意却显得更加刻意地看看我的电脑屏幕。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特别烦躁。我想我一定不会变坏，可她老是担心我变坏。
每次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我就飞快地把网页缩成最小化。我从心底排斥着她企图侵占我的所有生活。尽管她是我妈妈。
我这样那样的情绪只有在我的留言版上才能毫无遮掩地摊开来，透透新鲜空气。我在上面写我那个记忆已经变得模糊的童年，写我那些深入骨髓的恐惧，写那些再也没有办法讲给任何人听的故事。偶尔会有人来留言，我很少去看它们。
早就说了，我只是需要一个可以倾诉的地方。
我也会去看站长的留言版。明晃晃的天蓝色。偌大又显得高远的天空里零星地点缀着几支风筝。她的留言版名字很有意思。《It's my way》——这是我的路。
她说，我真是讨厌夏天，尤其是夏天的蚊子。它们无耻又贪婪。常常吸了我的血还不愿意走，所以我啪啪啪，成了一个彻底的屠夫。
她说，我觉得有点儿累，天晓得我根本不想上什么鼎中。我巴不得他们能把我放逐到哪个破高中，让我安生地过三年好了。他们一定还没看透，我根本不适合念书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她说，如果谁问我，生命还剩下最后一天的光阴，你最想握紧谁的手？我需要思考很长的时间，因为我发觉我竟然没有这样一个人，我竟然不知道在我的最后一天我该握紧谁的手。尽管这一天暂时还没有到来，可是我仍然觉得失望和难过。世界上那么多人，居然没有一个属于我。
……
我看到她讲她的生活。她的狗死掉了她很忧伤，她早饭被家里的佣人逼着吃了半个鸡蛋黄她很愤怒，她很讨厌学物理所以中考时在物理考卷上画了一只带着笑脸的乌龟，结果考卷被作废掉了。她的那些小忧愁在我看来真的很另人羡慕。她那么激烈地抗拒着这个世界让她觉得不可接受的事情，哪像我，除了悄无声息地呆在自己的世界里，别无他法。
在一个又失眠了的凌晨，我从床上爬起来，偷偷打开电脑想要写些什么，无意中看到更新的留言，这个叫“消夏”的女孩子说，程莫言。也许有一天，我会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也说不一定呢，恩哈。
我莫名地有些愉悦。有些期待。
如果能够遇见她，也许今后的日子不会这样沉寂下去了。总是觉得什么都蓄事待发，一场春雨一场暖，甚至会觉得自己就是那颗被浸泡得肿胀的种子，很快就要发芽爆绿。
哦天啊，多么奇妙的感觉。
Part 5.
时间总是在无意之中就呼啦啦地跑过去了。原本以为漫长得就像过冬似的暑假转眼就走到了尽头。
因为刚放假的第二个星期便收到了鼎中的录取通知书，所以这个暑假我妈的心情都很好，每天走很远的路去给我买炸鸡腿之类的东西，还总是捏捏我含肉量不太高的胳膊，有些担心地说，莫言你真该多吃点儿，看看你这么大的女孩子都该长出轮廓了，就你还像干扁四季豆似的。
干扁四季豆？这个比喻让我觉得有些可笑。它更适合用来比喻隔壁那个整天被逼着练电子琴的小女孩吧。每天晚上只要我躺到床上，稍微用心去听，就能听到好似五音不全的电子琴被她摧残的声音。当然，有时候也会有她被她妈妈摧残的声音。她总是在她妈妈的巴掌还没落下的时候就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生害怕这栋楼里会有谁听不见她挨了揍。
那天我和我妈在楼道里碰见她们。她妈妈看到我便对她说，崔程程，你看看莫言姐姐，多厉害呀，全省最好的中学都那么轻松跟玩儿似的考。你要是能有姐姐一半聪明，你妈我可就省心了，让你学弹电子琴中考的时候好拿证书多加几分，你还整天不用心……
我妈一边说“哪有，哪有”，一边挺得意地笑了。我知道她是为我觉得骄傲，可那样的笑容在我看起来无比扎眼。我相信觉得扎眼的不止我一个，因为这个名叫崔程程的小女孩正用憎恶的眼神看着我。
我无意当中做了让人讨厌的坏蛋。有时候你的优秀便是对别人最好的讽刺。这些都不是我愿意的，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也很同情她。小小年纪尚未学会什么叫与人为善，就先被迫学会了妒恨刻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