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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信子没打算自己写小说,但她一直喜欢看小说。

在女作家中,她尤其喜爱林芙美子[1]。这位作家的前半生可谓是历尽艰辛。在林芙美子小时候,她和母亲一起被父亲从家里赶了出去,光小学就转读了十几所。后来,她在广岛县尾道考上了女子高中,为了交学费,晚上不得不到帆布缝制工厂打工。她曾跟随恋人去了东京,但恋人大学毕业回了老家,于是她被抛弃了。之后她给人摆过夜摊、看过澡堂、给报社打过杂,还做过女佣、赛璐珞工厂的工人、毛线店售货员、咖啡店女招待等工作。在林芙美子的自传体小说中,附有对其亲身经历的解说,这让信子读得热泪盈眶。

例如,林芙美子写过一篇题为《风琴和渔镇》的小说,书中描述了她在十四岁时第一次跟着继父和母亲来到尾道的情形:

垂柳的对面,并排着三家被煤烟熏黑了的旅馆。小镇的上空布满了大片大片的卷毛云,许多商店的招牌上都画着鱼图案。

我们漫步在海边的道路上,听到一家挂着鱼招牌的店里发出嘘嘘的口哨声……

走到这家店门口朝里面一看,只见几个浑身沾满了鱼鳞的小伙子,正和着“嘘嘘”的口哨节拍砸着鱼骨。

招牌上所画的鱼是腮边夹着青竹叶的鲷鱼。面对用滑稽有趣的动作制作鱼糕的小伙子们,一时间,我们都看得入了迷。

“喂,小伙子,你们店挂出太阳旗,有什么用意?”

小伙子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懒洋洋地转过头来说道:“市长大人大驾光临了。”

“哦,这下可得热闹一阵子了。”

随后,我们又一齐往前走。

海边有许多小码头。在河水一般平静的海面上,有一座形状柔美的小岛。岛上有许多开着白花的树,树下有一头牛,慢吞吞地踱着步。

真是风景如画,令人心旷神怡。

信子觉得,书中所描绘的风景,简直和坊城这座渔港小镇一模一样。的确,在这条马路及码头上,除了千鸟旅馆以外,还有三四家“被煤烟熏黑了的旅馆”。挂着画有腮边夹着青竹叶的红色鲷鱼招牌的鱼糕店,这里也有三家。砸鱼骨如今已由电动机器代劳,但用菜刀剖开鱼肚子并从中掏出黑红色的内脏扔进桶里的活儿,还是由站在案板前那一排男人婆似的中年妇女来干。

“河水一般平静的海面”似乎就是在描述这片海湾,这里的海面上虽然没有“形状柔美的小岛”,但有从东西两岸延伸入海的一长一短的海岬。海岬的小山丘上随处都有橘子园,每到春天也同样是一番白花飞舞的景象。

信子虽没见过那座叫尾道的渔港小镇,但总觉得它和自己所在的坊城小镇差不多。不过,也有不太像的地方。尾道应该没有花街柳巷的历史痕迹。

然而,信子并不在意这些不同之处,执拗地将她自己所在的小镇看作是林芙美子小说的舞台。就连被玄界滩的大风催赶着的白云,她也认为就是尾道小镇上空那“大片大片的卷毛云”。

信子现在的身份是旅馆女侍,和林芙美子的部分经历很相近。她虽然没打算要写小说,但非常喜欢读。

信子的男友是住在唐津的下坂一夫,他经常在同人杂志上发表小说。不过信子喜欢读小说并不是受了他的影响,因为早在认识下坂一夫之前,她就非常喜欢文学。

在林芙美子的作品中,信子最喜欢的就是《风琴和渔镇》。小说中的对话一般都是用东京标准语写的,但这篇小说中的用语,几乎和她及身边人所说的方言一模一样,所以单凭这点就让信子感到林芙美子的作品格外亲切。小说描述得格外生动形象,那个拉手风琴的卖药人,跟在他身后的妻子,还有十四岁的女孩子,仿佛就在眼前。

“啊,这里的景色不错啊!”“我要吃章鱼腿!”“不要吵!你没见你爹娘穷得叮当响吗?”“又来了!一坐上火车就想吃这吃那的……”“不嘛,我要吃章鱼腿!”“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讨厌!”“我就是想吃嘛!”“这个地方还挺不错的。刚才在火车上就看到很多寺庙,也有很多渔民。看来药的销路会不错。”“真的吗?”“啊……我要吃章鱼腿。”“又来了!你爹光火了!要把你的风琴扔到海里去了。”“又在嘀咕些什么?”“真拿你没办法。”

这些九州腔的方言对话中还混杂着广岛腔。这样的方言小说总会让信子产生强烈的共鸣。

因为我讲的是方言,所以经常受到老师的训斥。老师是个三十出头的胖女人,刘海夸张地盖住额头,后面扎着一条抹布似的束发带。

“大家应该讲东京话。”

于是,大家说到自己时都以“我……”来开头,听起来温文尔雅。可我一不小心就说“俺……”,结果招来大家的一通嘲笑。

在千鸟旅馆,员工们对来自本县的客人可以使用方言,而接待近县以外的外地客人时,老板要求必须使用标准语。

可是信子跟客人熟络以后,聊得投机时常常会忘了规定,冒出本地的土话。这种情形也和小说里一模一样。

“我们打小时候就在这里长大,想要说一口标准语很不容易。不说从小习惯的土话,舌头总会不听使唤,自己想说也会表达不出来。”信子曾对熟悉了的客人这么诉苦。而远道而来的客人则笑道:“这样反而好”,“十分新奇有趣”。信子并不认为客人是在嘲笑她。

下坂一夫嘴里的土话就少得多了,即使是跟信子见面也是如此。他明显讨厌本地方言。信子认为,这是他写小说的缘故。

“喜欢林芙美子的人都是些俗不可耐的人,你也是。”下坂一夫时常从他的尖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冷笑。

他今年二十九岁,留着长长的头发,但不是嬉皮士那种脏兮兮的发型。他的头发从头顶中央分开后向两边披下来,正好盖住耳垂。他还在头发上稍稍抹一些发油,但不多,不至于粘上灰尘。他还会时不时为了装酷甩一下遮在前额上的头发。

他的身材不错,脸颊宽阔,眼睛深邃内陷。他很为此自鸣得意,认为其中隐藏着一种文学气质的忧郁。

他为祖传的陶器店家业感到自卑。其实,下坂一夫家经营的陶瓷店是市内一流的,他家宽敞的店门口摆放的都是色泽精美的伊万里烧[2]。茶杯、陶钵和食器,这些高档的陶器堪称艺术品。他跟父兄学了些生意经,但总觉得这种事情毫无文学趣味,只是不得已应付一下而已。

六年前,下坂一夫的名字曾一度出现在东京的文艺杂志上。不过,那并非是他在那本杂志上发表了什么作品,而是因为一个大分县出身的著名作家有意偏袒九州地区,在那本杂志上半开玩笑地发表了一篇文章,文中提到了他那些平时动动笔头的朋友以及搞同人杂志的年轻人。

一直以来,九州各地就“作家”“诗人”辈出了。那位大分县出身的著名作家在文学杂志上写道:“A地区的××作家创作活跃,B地区××诗人正在默默地酝酿诗魂。”于是,被点到名的人就以为自己具有“作家”“诗人”头衔,已经闻名于文坛。

因此他们在面对初次见面的人时,往往也不通报自己的家业或所从事的职业,而是一本正经地介绍自己“是××作家”或“是诗人××”。

至于下坂一夫,那位著名作家也曾用二十六个字对他进行了概括:“唐津市的青年作家下坂一夫则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奇异风采。”

因此,他在作自我介绍时也不说自己是“陶艺店的下坂”,而是手捋长发道:“我是作家下坂一夫。”

“这个月懈怠了,没有好好工作。”

他所指的“工作”不是帮家里做生意,而是指写稿子。

他轻蔑地将信子所喜欢的林芙美子的小说贬入庸俗之类,认为那些小说“没有高雅的文学性”,“心理描写低俗不堪”,“文章缺乏知识性,行文毫不精炼”,更重要的是“没有根据文学性的哲学理念,构筑起深远且形而上的美感”。

“推崇她的方言对话可不行啊,如果不将这种低俗的东西从小说中驱逐出去,日本的文学又怎么能提高品位呢?只是把人们日常所说的话直接搬到小说里,怎么会有创造性的美感呢?”

下坂一夫的文章中也会夹杂一些当地的土话。不过,这一点先暂且不论,在信子看来,他那夸夸其谈的文学主张和他发表在同人杂志上的作品很不一致。成堆生涩难懂的术语、陈旧不堪的老生常谈、单薄的人物性格、不知所云的心理描写、生硬枯燥的人物对话、一点也不生动的场景、意思不明的文字表达,还有味同嚼蜡的情节内容……

唐津不同于坊城这样的小渔镇,有三家像样的大书店。每家书店都有卖各种文艺杂志,每种就有六本,通常能售出一半。下坂一夫每月都订阅其中的两份杂志。

在千鸟旅馆,除了小寺康司以外,四楼空无一人。他在房间里像悄无声息的影子一样待了六天。

他的矮桌上铺着稿纸,可老没见他动过笔。信子每次到锦之间去时,总见他两腿伸在移动式的覆被暖炉里看书,要不然就是仰面朝天地躺在榻榻米上。他有时脸色凝重地盯着天花板,有时则一声不响地酣睡。在睡着的时候,他眉宇间的皱纹也不会消失。

小寺康司有时也会以手支颐,并用他那细长的手指揪自己的头发,不过这在信子的面前极少表露。有时仅仅写了两三行字,他就接连扯破多张稿纸,一会儿愁眉苦脸地叹着气,一会儿呆呆地将目光投向移门之外,咧咧嘴发出冷笑。那是自暴自弃的自我嘲笑。

清晨和傍晚有渔船进出港湾,发动机在寒潮中发出阵阵轰鸣。白天,海湾十分宁静,不过时而会传来路上来来往往的女人和孩子们的声音。

“锦之间的客人真怪啊,每天什么事情都不做,不觉得无聊吗?”梅子问信子。

“怎么会无聊呢?写小说嘛,当然要一个人冥思苦想了。”信子答道,随即又说,“说来,他来咱们旅馆也有好多天了呀。”

“是啊,看来小说可不是这么好写的啊。”

听了梅子这话,安子接口道:“对,虽然读起来倒是挺快的。”

安子前一阵子从小镇上唯一一家旧书店里借了一本小说杂志,上面的言情小说使她入了迷。旧书店里的人怕书被弄脏了,还在封面上包了一层塑料纸,那塑料纸上尽是鱼油味儿。

“那位客人不会是从东京逃出来的吧?”梅子抬起眼睛瞟了一下四楼说道。

“为什么要逃出来呢?”信子反问道。

“说不定是因为女人的原因,在东京待不住了。你看他的脸,很是严肃,长得还蛮俊的。”

“对啊。小说家嘛,不就是将自己的故事写出来登在杂志上吗?要将男女间的风流韵事写得活灵活现,自己没有经历过,怎么写得出来呢?所以说,他们不跟许多女人纠缠不清是不可能的。”安子说完哈哈大笑,连牙龈都露了出来。

“就是这么回事。”梅子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肯定是跟女人弄僵了才逃出来的。要不然,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更何况是现在这么个天寒地冻的季节。”

信子原来一直认为,小寺康司是为了写小说才在旅游淡季来坊城的,只不过因为没有构思好,才成天愁眉苦脸。但是,听了梅子和安子的说法后,她觉得她们的猜想也不无道理。小寺康司自从来到这里后,就没有往东京打过一个电话,东京也没有电话来。好像既没见他寄出过书信,也没有收到过任何邮件。

且不管小寺康司是不是言情小说作家,认为他是因为男女关系的问题而躲到这里来的假设也并非异想天开。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不仅仅是因为写不出小说,而是另有别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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