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上学的年纪，我与杨克一同被送进学堂里。教书的先生穿了身中式的衣服，皮鞋擦的亮堂堂，头发梳的油亮亮，带只圆眼镜，看上去一本正经。杨克长相怪异，经常招来别人的嘲笑，杨克生性冷酷，打人敢下死手，一日里竟将同桌的学生打到满脸是血。先生是新派的，不相信神鬼这一套，只觉得杨克是一个可怜的人儿。杨克却经常对我说，“这个先生真奇怪，背着个女人来上课。”
我笑他乱言乱语，“光溜溜一个人，你当他是背着个鬼啊。”
杨克直勾勾地盯着教书先生，眼神生冷，“你瞧她这样模样，胭脂擦的多厚，黑的嘴，披头散发，看不见眼，要是能再看见她的眼，我就知道她是不是个人了。”
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知道他真的看到什么脏东西了，哆嗦着说，”你能看的到，我却看不到，这定是个鬼啦！好吓人哪！“
杨克点点头，“我感觉她也在看着我，她能感觉到我能看的到她，所以她也在看着我。”
我听了之后，赶紧把头低下来。
学堂放学后，杨克低着头收拾东西，忽然看到地上有一双穿着绣花鞋的脚，便抬起头往上看，是一件黑丝的旗袍，散开的头发，发黑的嘴唇，惨白的脸，空洞的眼。杨克呆呆地看着，我只听到他对着空气说了一句，“我能看的到你。”
这女鬼冲杨克招招手，“来来来。”杨克丢下书包跟了上去。我拎起他的包追了上去，“杨克，你干嘛去啦，快回家去！”
杨克哪里肯听，悄悄地跟着，躲在一棵树后边看到这只女鬼重新依附在教书先生身上。先生挎了个包匆匆地出了院门，杨克便在后边远远地跟着。教书先生的家住在城北，城中有条河，只有一座桥，要想到城北就需要绕一大段路。我怕回家晚了要挨骂，便拖住杨克，“你跟着先生做什么？”
杨克停下来指指远处的教书先生，“他背上的女人老是冲我招手，我想跟去看看。”
我一听浑身发毛，“她可是鬼啊，鬼能吃人，你不怕？”
杨克不听，“鬼不能吃人，鬼只会吓人，但是我不怕鬼。”杨克说完又接着追。
日头已经偏西，照在远处的荒坟子上红红的一片，教书先生远远地走着，根本没发现后边跟了两个人。眼看着天要黑了，教书先生加快了脚步，随后进了一条巷子，站在一扇门前从腰里掏钥匙。此时的女鬼却不见了，杨克正在疑惑，四下张望，忘了躲藏，就被回头打望的先生看到了，先生喊叫杨克，“杨克，你怎会在这里？”
杨克不会撒谎，语气也是生冷，”我方才见你背上有一个女人，但不是活人，应该是只女鬼。”
先生呵呵笑道，”学生们笑你眼睛长的奇怪，你倒是真的奇怪了，真以为自己能看到阴间的东西？天色不早了，快些回去吧。”
杨克再一抬头，看到那只女鬼竟直挺挺的立在男人的头上，此处是人的天灵盖，是人的气力所在，若是被这女鬼这般压迫，定会气虚而亡。杨克望着女鬼说，”你可有事与我说说？你招我来，肯定有什么心愿未了，你这样无端害人，下辈子也要遭报应。”
先生看他仰着头，不明白他在与谁说话，也惊奇地抬头望望，天空阴沉沉地，什么也没有。
杨克说道，“你可识得一位喜爱穿黑丝旗袍，蓄长发的女人？”
教书先生怔了一下，脸上带着些慌乱，这慌乱可能来自于一个十岁孩童一本正经的讲鬼话，也可能正叫他想到了什么，但是他并不想承认，“这打扮不新奇，新潮的女人都这般穿法。”
杨克走到门前，直立立地站着，“你将门打开，她这会儿便站在这门后了。”
教书先生上前将门打开，这只女鬼果然在门后立着，只是别的人看不到。杨克直勾勾地看着她，“你可有话要说？”
这只女鬼转身回了屋，杨克跟进去，只见她在正屋的太师椅上安坐着。杨克有些气恼，“你若有话便直说，我能看的到你，可能帮你完成心愿。你若不愿讲与我听，那我走便是。”
女鬼突然开了口，“你竟不是那驱鬼的人？真是天生一双阴阳眼？”
杨克说道，“我是先生的学生，学的是读书写字，并不懂命数法理之类。今日能与你对上话，也算是缘份，我就做了这件好事。”
女鬼发黑的眼里滴下两颗硕大的泪，“你问他可还记得南京城的芳菲儿。”
杨克指了指空无一人的太师椅问教书先生，“她叫我问你，还记不记得南京城的芳菲儿。”
“芳菲儿？！”教书的先生突然握紧了双拳，眼睛里露出恐惧的光，“南京城的芳菲儿！她这是死了？变成鬼来找我了？”
女鬼见先生说出这般话，冷笑道，“你我本是两情相悦，怪我轻易信你，苦苦等你一场，你如今听闻我的姓名，竟然这副模样！”
杨克简单讲述，“这位女子说在南京城苦等你不来，这是来找你了。”
教书先生抱头痛哭，“芳菲儿啊，不是我不愿找你相聚，你可知道别了你以后，我自回到住处，却被那争风吃醋的师长给堵了，他命手下取了我的命，我跪地苦苦求饶才捡回一条命来，但必须要离开南京城。没办法，我与你告别，只教你等我回来拿钱赎你，却不能与你细说，也怪你不识的字，不然我也好写一封长信与你说明原由。我这一到天津，身无分文，官兵土匪到处作乱，这别了你两年，也是穷困潦倒。眼看回去探你无望，真的心灰意冷。而如今你却成了鬼，你叫我怎能不愧疚！”教书先生说的声泪俱下，拿袖子擦了擦。
女鬼听的真真切切，哀叹自己的命运不济，“自从与你分别，那当官的狗东西多次来找我，都被我挡在门外。后来他找来几个当兵的，绑了我，强行上了我，这变态的老东西，几乎要了我的命。自那以后，我不敢再对他说不，他便更加凶恶，每每都使我死去活来。我自知即便你拿了钱财来赎我，也定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这样下去也是个死，不如暗地里逃了，没想到被老妈妈抓到，用了毒邢，我受不了那通罪，挣脱了手，欲撞墙而死，竟没有死净，晕在地上。等我醒来的时候，却是已经被人装了麻袋，埋了。”
我一一将女鬼的话说与他说，教书先生嚎啕大哭，跪在地上。“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我一定帮你。”
女鬼说，“我死后终日不得安宁，待我成鬼之时却看到我被埋在了一座道观的墙下，被香炉盖着，没个坟冢，无处为家，我此番找到你，解了我的心结，我想步入轮回之路了。还请先生去南京的鸡鸣寺将我尸骨取回，让我有个落脚的地方。”
教书先生答应下来，女鬼接着说，“你将我埋在这后山上，若是有缘就来生再见……”
次日清晨，教书的先生便离开天津，直奔南京城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