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敲门声,长生应道:“来了!”便前去开门。他估算着,一定是关师傅到了。他打开门,一个戴斗笠的人闪身进屋,随手把门关上。
来人摘下斗笠,斗笠中的秀发瀑布肩头。未等长生反映过来,她抱住长生哭道:“长生哥……”长生醒悟过来,“宝珠……是你……”
“哦……”宝珠泣不成声。
长生把宝珠拉到桌前,借着灯光,仔细看着宝珠,脸上淌着泪。“怎么会是你呢?”。
宝珠羞涩地反问,“为什么不能是我?”宝珠梳拢秀发,扎在脑后,仰起脸,让长生看个清楚。“是我吗?”她调皮地问长生,脸上泪水晶莹,红润光亮。
宝珠长着一副京城美女特有的圆脸盘,是唐朝人推祟的面如满月的那种。宝珠的肤色,白里透红,娇若牡丹;她丰满的嘴唇即使不涂胭脂,也是粉红嘟嘟的嫩,两只圆润的秀耳,在青丝中若隐若现,玉琢般洁白如洗的鼻子十分精巧、中看。她中等身材,胖瘦得体,丰满有致的酥胸下,奔腾着青春女子的激情热力,整个儿的天生丽质,婀娜多姿。
宝珠坐在长生的床上,眼睛望着长生,火一样灼热。长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几年不见,宝珠妹妹越发漂亮了。”“几年?到今天,你离开我六年零一百五十三天了。你回去也好,结婚也好,六年多了,也不知道来个信儿。让我每天都在挂念着你。”说着,宝珠又落泪。长生心情激动,抚摸着宝珠的肩膀,安慰宝珠:“别哭了,好妹妹,是哥对不住你。”
“你有什么错啊!别作践自个儿。我命不好,没这份福气,做不成你的妻子。”宝珠转身拉住长生的手。“在我心里,我从来不怨恨你。这是老天爷在考验我,让我一辈子忘不下你,想着你,为了你,慢慢的老去。”宝珠这样说,长生自然不愿意,因为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让宝珠爱自己,等着自己。可他又不能说出口,怕刺激了宝珠,再让宝珠陷入痛苦的深渊。俩人沉默,互相望着,长生问宝珠,“这几年你都做什么了?”
“寺院里能做什么,就是做尼姑嘛。”宝珠撒娇道。其实,宝珠她在庵寺里什么也做不了,每天都在想长生。想长征吃饭了没有,喝酒了没有,做梦了没有,甚至想知道长生和他的媳妇吵嘴了没有,每天脑子里乱糟糟的,除了长生还是长生。师傅说她六根不净,尘缘未了,入不了空门,所以一直让宝珠带发修行。后来庵寺的主持见宝珠豪爽直快,手脚敏捷,适合差使和守护庵寺,便让她跟武师学习武艺,这倒适合宝珠的秉性,长进很快。去年,亲王李素节大人的夫人赵王妃到寺院上香,看中了这个会武艺的小尼姑,带她进入王府,受王妃差使。具体做些什么,都是秘密的事情,知晓的仅有庵寺的主持。宝珠见了长生,虽然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王府的事情她还是要埋在肚子里的。她说:“亲王李素节大人的事儿,不多说了。但你去洛州的事儿,我知道,所以赶来见你……”
“你跟踪我?”
“那又怎样!你在哪儿吃饭,在哪儿睡觉,我都知道。”
“如何知晓?”
“隐身跟踪,飞檐走壁呀。”
“入了空门的人还凡心不死哩。”长生用指头弹着宝珠的头,数落道。“不要瞎说啊,我是带发修行,还没有遁入空门里。你怎么这么狠心呐,盼着我做尼姑,盼着我一辈子不嫁人!”宝珠俊秀的脸上堆满泪水。长生伸手擦拭,被宝珠飞出的手臂打击出去。长生不由地“啊”了一声。宝珠慌忙扶住长生心疼地问道:“伤着没有?”
长生弯下身子,匍匐在床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宝珠不知所措,跪在长生身旁,俯首急切地说:“长生哥,伤在哪里了,让我看看。”长生不说话,宝珠越是焦急,她的身子几乎扑在了长生身上。过了好一会儿,长生忍不住嘻嘻地笑出声来。宝珠方知自己上当受骗,气得她两只小拳头雨点般的打在长生的背上。长生哈哈地求饶,宝珠仍不依,长生只好说:“来人了。”宝珠才收住手。
长生说:“一会儿师傅就来,你不与师傅见个面吗?”宝珠盘扎好秀发,戴上斗笠,“想见,但不是现在。”长生疑惑地问道:“你现在是个啥行踪,我也弄不明白了。你的事儿,我不会告诉师傅,但你是我妹妹,应当给我讲实情。”宝珠说:“我一不偷二不抢,只忙点自个儿的事儿,你想想,一个吃斋念佛的尼姑,能做出伤天害礼和伤风败俗的事儿吗。你若是不信任我,你就把我带在你的身边,我跟你一块回邢州怎样?”
“说话没正经,跟我去邢州做什么,做尼姑呀!”
“做尼姑又怎么样,出家人云游四海,邢州也在四海之内,有啥去不得的。也许……”
“也许什么?”长生问。宝珠诡秘一笑。“也许,我不知道。”这时,街市上传来说话声。宝珠扎紧披肩,放下脸罩,不慌不忙地打开窗扇门,回头一笑,说道:“长生哥,邢州见!”便纵身一跃,转眼没了踪影。长生追到窗前,向窗外寻觅,街市上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
早饭后,长生与关师傅等人赶到城南,安葬李素节大人。他们到了墓地,见墓室已经挖好。长生问“谁挖的?”关师傅小声说:“肯定是孙行首找人挖的,他昨晚一夜都没回家”。午时时分,李素节大人的灵柩在一班民间乐队的簇拥下,进入墓地,关师傅禁不住失声痛哭,马上被官府派来的人喝止。长生忍着悲痛把白瓷执壶安放在李素节大人的墓穴中。参加葬礼的人除了顾来干活的十几个民夫外,没有亲人,来的朋友也寥寥无几。场面冷清,像在安葬一个与己无关的路人或是一个饿死在路上的乞丐。
乌云笼罩下的大地,树静如死,升不见首落不见尾的太阳被裹在厚厚的云层中,连一个透气的缝都寻觅不到。黑云下的京城,变成面目狰狞,京城街道上的人们,连行路的脚步都是格外的小心,他们埋首而行。回到东市,见到孙行首,大家相对无语,默默地掉泪。孙行首说:“也罢,李素节大人总算入土为安。王侯也好,百姓也好,人死了都是那么回事儿。好在有我们几个,最后送了他一程。关师傅,刚才我给店家说了,让他们送几个菜来,喝一口,给长生洗尘送行。”听了这话,关师傅自然赞赏。
酒宴间,又传来噩耗。亲王李素节大人的长子李璟、次子李瑛、三子李琪、四子李琬、五子李瓒、六子李玚、七子李瑗、八子李琛、九子李唐臣全部遇难,幼子李琳、李瓘、李璆、李钦古等四子被发配雷州。
孙行首心头的痛恨再次爆发,他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之后将碗狠狠地摔在地上,面南双膝跪地,仰天长啸,“苍天呐,既灭李氏又为何让李氏子孙来到这人世间受如此大难啊!老天不公,天理不平啊!”说着,他昏撅过去。大家慌忙把孙行首抬起来,放到里屋的床上。草草收了酒宴。
孙行首苏醒过来,把关师傅和长生叫进屋内,吩咐关师傅代为送行,让长生马上离开京城。他拉着长生的手说:“孩子,你就辛苦吧,多余的话不讲了,回邢州就知道了。”杂役们把马牵到店口,关师傅送长生出来,长生对杂役说:“谢谢伙计们了。”长生向关师傅辞别,关师傅手摸马鞍,心疼地说:“孩子,记住孙行首的话,现在世道乱,路上小心。到了邢州来个信儿。”长生感激地说道:“徒儿记住了,请师傅放心!”
长生飞身上马,抱拳施礼,离开京城。从京城到洛州,官道平坦,天气无雨,一路平安顺利。从洛州过黄河北上,天气阴沉起来,不久大雨漂泼,一连几日不曾歇息。长生思家心切,凭着自己身体健壮,冒雨赶路。
这天午后,长生牵着马行进在山林路上,连日的雨水,蓑衣变得异常沉重。天空中的雨点,像失群的珍珠,洒洒落落,绵绵不断。山涧里汇集的溪水,成了气候,它们奔涌而下,咆哮着夺路而走,在奋力的轰鸣中,喧嚣着愤懑。失意的山风,从山崖边上跌落下来,一直坠到山涧之底,吹在人们的肌肤上,让人们在分享盛夏凉意的同时,又切身的感受到微微的寒栗。看着山峰处滚动的乌云和天边上闪电,长生知道前面正在经历更大的降雨,为了避开雨幕,他决定放慢脚步在一处能避雨的崖下暂停歇息。
长生把蓑衣挂在树上,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马温顺地站立在他的身旁,抖动着身上的水珠,身上弥漫着袅袅的热气。长生从马鞍旁拿出皮囊,是胡人常用的那种,他呷了口囊内的酒,很解乏,空气中飘散出少有的酒香,仅仅是一口酒下肚,环绕于身体四周的寒气就此止步。“哦,忘了你了。”长生拿出一把黑豆,喂着马,马舔着他的手。吃完了,他又添上,很是默契。突然,雨幕中传来女人的呼叫声。
长生本能的走出来向四周探望,山涧里除了雨声之外再听不到什么。他回到崖下,收拾地上的东西,这时呼叫声再一次传来。此时他准确地断定,呼救的人就在路的前方,他毫不迟疑地走进雨中,牵马寻声前行。暴雨集聚,溪水陡涨,山崖上突然坠落的树木,堵塞了前行的道路,把正在山路上行进的一对母子,困在路中间。长生见状,快步向前,不容分说地抱起孩子,用手牵着马扶着妇人快速跨过碎石树木。他们刚到达宽阔的路面,身后山崖处隆隆地坠下许多碎石,封死了身后的山路。长生等人吓出一身冷汗。
“多亏客官舍身相救,不然我们就没命了”惊魂未定的女人施礼道。她声音绵绵的,带着京都一带的口音,神态疲惫,可眼睛里流动着戒备的神情。长生问:“能骑马吗?”
“这马会不会……”女人担心马脾气不好。
“温顺着呢。”长生肯定地说。过度的疲惫已经消磨了女人天生的矜持,她不好意思地向长生点点头,把同意写在脸上,同时传递着女人的娇柔。长生把女人扶上马,又把小孩子交给她放到她的前面。女人把身后的一个包裹转过来,连同孩子一起揽在怀里,这无异告诉长生,尽管她已经放弃了对他的戒备,而她对孩子和包裹的保护依然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事情。走了一段路程,天色放亮,道路变得平坦、宽阔,渐渐的有了平原,有了村舍,有了炊烟,有了夕阳的笑脸。
“让你受累了。”睡了很长时间的女人终于醒了,她不好意思地对长生表示着自己的歉意,脸上泛着红润,红润里游动着年轻女子天生的腼腆。小孩子也醒了,他长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只是默不做声,依偎在女人怀里,表现的温顺、精灵,他圆嘟嘟的脸蛋上写满稚气,让人觉得十分的可爱。
长生走在路上,回眸看了孩子一眼,露出笑容。夕阳下他的笑容一定灿烂,因为孩子回报他的笑容,也灿烂的让人心醉。笑容代替了语言,彼此都不讲话,马蹄声声,依旧前行。长生知道马上的女人已经走了很长时间的路,累了,麻木了,她竟然能在马上睡得这样的沉稳。“你们宿住哪里?”长生见天生暮色,随意问道。
女人顿生警觉,“不赶路了?”长生说:“我不走夜路。”女人听后心情沉重起来,思虑了一会儿,说道:“现在到了什么地方?”长生指着前面的河流,“过了这条河再往前走就是修武县,晚上住修武县城。不知女客主是到了家呢,还是住客栈?”女人有些慌乱,小声说:“奴家的家不在这儿,可我们也不想住客栈。”
“到亲戚朋友家借宿甚好,比住客栈强。”长生安慰道。想借此把她们送到一个地方,了确一桩心事。女人摇头,没有说话,没有下马,起码在目前的情景下也没有思路上的打算。只是木然地说:“我也没有亲戚朋友。”她的话像一记闪电,触动了长生的心。长生停下脚步,小声说:“这不是胡闹吗,孩子这么小,你让他住到哪里去。这山地里白天热晚间冷,环境复杂,别说狼啊、野猪什么的,就是变化莫测的天气,也让孩子经受不起。如果没有盘缠,你可以说话,我这里……”
女人打断他的话,清理着自己的思路。“盘缠不成问题,只是不想住客栈,你别多想,也不为什么。我和孩子碰到你,相逢就是缘,多谢的话就不说了,我看得出,你是个厚重仗义之人。住客栈的事儿,我原不想住,但你的话,让我入心,孩子是大事儿,我得考虑孩子。不过,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落难之人求得就是君子相助,我一个年轻女子,带着孩子住客栈多有不便,如果不损害先生的名份,请周全一下我和孩子。我会给你盘缠钱的。”女人说得轻松,像天边的云一样飘逸,飘逸之中又有和风的柔。
长生明白了女人的心思,女人想住客栈,又不想出头露面。她确实给长生出了一个难题。帮忙出力甚至出钱都是可以的,但带着女人和孩子一块住客栈,不知道会承担多大的风险。长生看看眼前的女人,女人是淡定的,没有沮丧,没有乞怜,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做不做由你的自信。长生又看看孩子,孩子拿眼睛望着他,孩子的眼睛似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天真无邪的让人无法拒绝。长生反倒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龌龊的事情,愧对眼前的女人和孩子。他没有了别的选择,惟是倾力相助。于是他牵马前行,向修武县城赶去。
女人笑了,小男孩表现的也很高兴,俩人在马上咯咯地笑,这也是他们在路上的第一次笑。听到笑声,长生有些释然。他从女人的笑声中,仿佛猜得到女人心中在说什么。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客气了,任由你安排好了。谁叫我们一路有缘呢。
他们到了修武县城,很方便的找到了一家客栈。长生以家眷的名义安排女人和孩子住进店里。他的善举,让女人和孩子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奋。住进客栈,长生去马厩喂马,回来的时候,女人悄悄地说:“晚饭已经和店家订好了,等会儿店家会送到我们的房间,你到我们房间吃饭就行。”长生不解,眼睛瞪着女人。女人怕长生说些什么,双手拉着长生的胳膊,晃动着,脸上带着几分的哀求。
店家正好端来饭菜,问道:“夫人,把饭菜送到房间?”女人轻柔地说:“是,再来些酒。”店家羡慕地看着长生,说道:“客官你真有福气。”女人温柔地笑了笑,付了银子,谢过店家,拉着长生进屋吃饭。长生坐下后,见桌子上的几个菜都是上品位的好菜,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和孩子不是来自一般的人家。他开始重新审视女人和孩子。女人对望着长生,面色坦然,露出微微的笑意。孩子却警惕地看着他,眼睛中流露出少许的胆怯。长生不忍心吓着孩子,忙撕下一条鸡腿递给孩子,另一条递给女人,安抚他们,“吃吧,走了一天路了,肯定饿了。”长生也拿起筷子吃菜,女人忙给长生倒酒。吃了一半的时候,长生问女人,“这孩子是……”
女人说:“大哥我不能说实话,但我也不能编瞎话骗你,就当是我的儿子吧。”长生喝下一碗酒后,女人又要倒上,长生拒绝了。长生小声说:“妹子,我不想知道你太多的事情,但我想告诉你。你有难处,我肯定帮你。但今晚吃饭这事儿,只兴有一次不能有第二次。路上吃饭、住宿的花费都由我来结账。如果你不听大哥的,明儿我们各走各的路!”女人含着眼泪,委屈地说:“小女子不懂事理,请大哥见谅。小女子冒昧地问一句,大哥你是去哪儿?”
“邢州。”
“是州城吗?”
“州城。”
“前去做客?”女人问得仔细,脸上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
长生拿起馍递给孩子,“好了吃饭吧。邢州是我家,我是回家的人。”女人站起来向长生鞠躬致谢,兴奋地说:“相逢便是缘,以后我听大哥的。花费也好就由大哥出吧,将来再报答你的恩德。”听长生说家在邢州,小孩子似乎也很感兴趣,吃饭的时候不时地拿眼睛偷偷地睨长生。
子夜时分,长生被急促地敲门声惊醒。长生开门,女人抱着孩子不容分说地挤了进来,小声说:“不要点灯。”长生披上短衫,问道:“怎么了?”女人胆怯地说:“有人敲我们的房门,像是喝醉了。”长生未加思索地说:“那你俩在这儿睡,我去你们房间。”女人拉住他央求道:“你就在这儿吧,跟我们做个伴儿。”长生无奈,让女人和孩子上炕休息,他把木橙拼在一起睡到天亮。
在之后的八日中,长生陪同她们一路北上,过了相州的临水之后,在一个叫广平郡的地方分手道别。女人自始至终不说明她的去处,长生也无心相问,费了心,帮了忙,做了善事,尽了缘分,各奔前程,也是天意。八日的相处,倒是有些难舍难分,女人泪水汪汪,以礼相谢,举手投足间不失大家闺秀的风姿;小孩子也与长生混熟了,长生知道他叫坤儿,今年四岁。坤儿人小鬼大,平时话语不多,偶尔的说出几出句,满是诗书上的词韵。女人说:“坤儿,我们就要与恩人分手了,怎么感谢这位恩主?”说着她拿出两块小孩子胸前佩戴的纯白色的玉锁,交给坤儿,替坤儿说道:“小小物品,不成敬意,请恩主将它带给你家的两位小主吧。坤儿请你代劳了。”说着她让坤儿将玉锁儿送到长生面前。
长生不知所措。女人道:“坤儿的心意,很真诚,是给你女儿的。童心不可欺,不能回绝!”她用眼睛示意坤儿,坤儿用双手呈到长生面前。坤儿说道:“一路劳顿,多谢义士关照。请代劳收下,送给我的两个小姐姐。如你回绝,坤儿会伤心的。”长生的眼睛湿润了。他没有想到,女人如此细心,她在不动声色之间,竟能了解到他有两个女儿,而他对于她和这个孩子却了解甚少。
长生接过玉锁,放进马搭里。抱起坤儿说:“恭敬不如从命。你小小年纪,竟懂得礼节大数,我不接受呢,陷我于无礼,我接受了呢,又陷我于不义。事至于此,我替两个女儿收下。同时代我两个女儿,有个不请之请,你们探亲之余,方便时可到我家做客。如果遇到困难什么的,我们家会提供帮助。我姓李名长生,家住邢州城北长街。”
“做瓷器生意的,瓷器行的行首,叫李长生?”女人惊诧。长生望着女人,“是啊,有什么不对吗?”长生转尔一想,也不对呀,我只是说我叫李长生,邢州人氏,家住邢州城。可没说是做瓷器生意的,更没说是瓷器行的行首呀。他用迷惑的目光看着女人。女人对男人的眼神最是敏感,她很快读懂了长生的眼神,忙说:“不是的,我们家经常买邢州瓷器,喜欢瓷器人。所以我猜想你也是做瓷器,弄不好还是个行首。”女人机灵,说话很快。她说着话眼睛转向别处,带着孩子告别长生,匆匆离去。
初秋正午的阳光,直射在长生背上。衣衫上浸出的汗水,被空气里的热风贪地掠去,留下一片厚厚的汗渍。经过半个多月的风餐露宿,夜宿晓行,长生终于步入邢州的沙河县境。他在路边的茶水店旁停下马,向店家要了一壶茶水,稍事歇息后又策马北上。他盘算着无论如何要在天黑之前回到邢州家中。
他清楚地记得,当初离家时,麦茬地里的庄稼还是刚刚长出地皮的嫩苗儿,而现在整个世界大变了模样,在绿色的海洋里,层层尽染着,不同的色彩交织到一块,延伸到天际。从天际间飘来的是蝈蝈的声音,那声音清脆、高昂,一波递次一波;在这乡野舞台的大合唱中独领风骚的当数树上的蝉们,它们用浑厚、宽广的音韵呐喊着,从不同的方向汇集一起,形成一个铺天盖地的呐喊的风暴,仿佛下定了决心要把无法容忍的闷热驱赶到别的什么地方似的;天上地上,近处远处,所有的每一处都是交响曲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和谐的大合唱和心有灵犀的独唱,陶醉了整个世界。
走出沙河县城,太阳已经西沉,空气中有了一丝凉意。长生快马加鞭,一口气奔跑了三十余里,到了一个叫茶棚店的地方才放慢脚步。茶棚店在邢州城东南十几里路的地方,聚集着三四个饭庄和一二个茶店,它是南来北往客的必经之地,在邢州城有些名气。
夕阳下,太行山的雄姿渐渐地突显出来,平日里不曾多见的山峦,峥嵘毕现,由近及远,叠叠层层,蜿蜒崎岖,直到最远最高的那一峰为止。山上方,漂浮着云朵,如风似画,像天女吐出的仙气儿,一会儿似骄龙搏击长空,一会儿似白狗憨态可掬,天象奇特,变幻无常,应验了七月生巧的那句古话。
坐落在山之台地上的邢州城,像镶嵌在太行山臂弯里的一颗明珠,高大的城郭,依偎在西山之下,雄踞于辽阔的东部平原之上,宽阔的官道由南而北从城东穿过,七里河横卧城南,白马河穿越城北,形成两个天然的水道屏障。来自西部山区的雨水,通过小黄河、牛尾河注入护城河后,环绕于城外,整个州城掩没在绿水青翠之中,唯有天宁寺塔和天宁寺大雄宝殿屋顶的琉璃瓦在夕阳的辉映下格外地引人注目。
到达城门下,长生没有入城,而是沿着城南的小街来到了与州城相距不远的邢州市场。邢州市场是由邢州草市发展而来的,它最早建于隋代。隋朝初年为鼓励民间发展商业,朝廷允许百姓自发建造临时草舍,定期进行农产品的集市交易,当时的农产品主要是芦蒲鱼虾、粮食、桑葚、蔬菜、柴草等,后来发展有木材、牲畜等。由于草市是民间自发形成的,其环境比较差。唐朝贞观年后,邢州地方政府受朝廷的支持,参照京城东市、西市的样子在此筹划,建设州府市场,邢州草市由此成为邢州官市。邢州南连中原,北通幽燕,位居交通要冲,加之当地农产品和手工品物源丰富,邢州官市很快成为唐朝东部地区重要的商贸物资集散地,并以货物齐全、价格适宜闻名大江南北。
到了市场,长生下马,与熟悉的人打着招呼,虽然已是闭市时间,市场内依然人鼎沸腾。他转过一道街区,便是市内的瓷器行了,店里的人闻知李行首回来了,一起涌到店口,向他问安。杂役殷勤地接过马,送入马厩。长生忙不迭的回礼、问好,询问店里的情况,等一切安排就绪,长生告别大家,背着马搭,步行着从府前街,转回到家中。
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妻儿长孙芳儿见长生平安归来,甚是高兴,吩咐佣人准备饭菜,俩女儿听说父亲回来了扑将上来咿咿呀呀让长生拥抱。长生顾不得一身的征尘,牵着俩女儿到北屋母亲长孙氏的住处向母亲长孙氏报了平安,之后回来用餐。餐后,长生冲了个澡,刮了脸,换上干净的衣裤,和妻子一起到母亲房间禀报外出访客的事情。长孙氏见长生整个人晒成了黑人,既心疼又语重心长地说:“你爹在世的时候,总娇惯你,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掉,真正的心肝宝贝。现在没他这把大伞为你挡风遮雨了,经风雨见世面吃苦受委屈的事自然会不少,男子汉们儿,吃点苦也好,这是生活的本钱。其实,你年龄也不小了,本朝先帝太宗皇帝封秦王的时候,也不过二十来岁,你呢,比先帝大好几岁哩!”
长孙芳儿马上说:“娘,那是什么时候呀,那是拓疆建国的战争年代,乱世出英雄。现在呢,平和时期,用不着嘶杀斗狠,闹血醒事了。我看长生就很好,特别爷们儿!”
“每次我说他,你总是护着。”长孙氏说:“我的儿子,我还不了解他,我又没有说他不好,我只是打个比喻,活动活动他的脑筋。现在朝廷没有打大仗,但小仗一直没停过。南边的蛮民闹事,西域的胡民闹事,北面的高丽人闹事,一桩一桩的连年不断,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打大仗呢。果如到了那个份上,让长生挂帅出征,保家为国,你呀,肯定抹鼻子掉泪拖他的后腿哩!”芳儿脸红了,低头不再说话。
长生嘻嘻地说:“你俩是对好斗的猫儿,婆婆不像婆婆,媳妇不像媳妇,更深一层呢,姑姑不像姑姑,侄女不像侄女。”长孙氏正言道:“我们再闹,也是我们长孙家的事儿,用不着你们李家人多嘴多舌!”妻子也附合了一句,“就是!”几个人都笑了。长孙氏和芳儿听说李素节大人被害,唏嘘不已。
长生说:“祸虽不因李素节大人所起,但断不会至李素节大人而终。在京城时已得知李素节大人有九个年纪大些的儿子被杀害,四个年纪小些的被流放关押,这四个幼儿也恐凶多吉少,性命难保。”
芳儿说:“前两年李素节大人的公子李瑛和李琪受大人之托,专程到邢州看我们,爹当时还说,李素节大人命好,养的儿子个个有出息,将来必是国之栋梁。可现在,怎么说死就死了呢。老天爷变脸儿也不会这么快呀。”长孙氏叹气道:“福难双至,祸不单行,宫廷争斗的事儿,说轻了是以牙还牙,说重了是刀刀见血。李素节大人没野心,不说明别人没野心。芳儿,今儿起我们母女俩要素身吃斋,念经七日,给李素节大人超度,祈祷他早日脱离苦海,升入天界;乞求佛祖慈悲大开,庇护李素节大人幼子平平安安,祸孽消除。”
芳儿说道:“儿知道了,现在就去准备。”芳儿站起来,挑了下灯花儿,轻步走到长生跟前轻按着长生的肩膀说:“慢慢给娘说,我去了。”
“真是个粘窝窝,长生一回来就粘上了。放心吧,我会让他早点回去的。”长孙氏说道。芳儿停下脚步,装作生气的样子。“好姑姑,我可是没说什么哩。你说我是粘窝窝,那好我就粘住长生不走了。”长孙氏开心的笑了,说道:“姑姑给你开个玩笑,走吧,看孩子去吧,姑姑有事要和长生商量。”芳儿走后,屋内剩下长孙氏和长生。
长生小声说:“娘,我爹在世时,他说过李素节大人欠我们家银子的事吗?”长孙氏不解。长生解释道:“是这样,我去京城长安的时候,孙行首讲过这样一件事情。”长生将李素节大人欠八百两银子的事情,从头至尾讲了一遍。
“你怎么说?”长孙氏问道。
“我说绝对没有,不能要!”
长孙氏着急,“你好糊涂哇!”长生惊诧地望着长孙氏,不知做错了什么事。长孙氏心里明镜一样。李素节大人命都没有了,还能存钱吗,他的子嗣、家眷都被拘了,还能存钱吗,他府上的钱在多,也被官府充了公。钱对他来讲已经是身外之物。李素节大人是个聪明人,他是想找最亲近可靠又安全无虞的人,给他能生存下来的后人们保管些钱财。这叫暗渡陈仓。可长生毕竟年轻,连这步闲棋都看不透。
长生忙说:“孩儿愚钝,当时真没想太多。后来孙行首把我数落了一顿,孩儿才同意接受,过些时日,孙行首会差人送来。”长孙氏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此事你知我知,别人就不要说了。李素节大人有情,我们有义,他把如此重大的事情交付给我们,是看得起我们李家,这也是你爹挣来的脸面,是我们李家上辈子修来的福份,你爹地下有知,也会含笑九泉的。”长孙氏微笑着,眼里含着泪水,心头生出一种久违的自豪感。
长孙氏祖上是北魏皇族宗室的后人,入隋入唐后她们这一支地位虽不及从前,但依旧是显赫的望族。长孙氏小时候就经常出入国舅长孙无忌家,还曾见过唐太宗李世民的长孙皇后。她熟读诗书,懂得琴棋书画,深谐宫帏争斗之事。她的父亲曾想让她入宫做女才人,由于母亲的坚决反对才作罢。唐麟德元年唐祖陵建造完工后,唐高宗李治下诏二祖陵墓各配守卫户三十,令州县官员代表皇帝每年巡祭祖陵,长生的祖父和外祖父作为唐李皇帝的近族、近亲被选中,遣往尧山守卫唐祖陵。十几岁的长孙氏随家人从京城长安迁陡邢州。
长孙氏不凡的经历给了她超人的智慧,长生对此深信不疑。长生回到妻子芳儿的房间,女儿们已入睡,他吻着她们。芳儿坐在一旁,给长征摇扇,她面如胭脂,娇丽楚楚。长生坐下,禁不住拉着她的手说:“姐,这些日子想我了没有?”
“不想你想谁。你心里装着明白作糊涂。”芳儿拉住长生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上,“还有一个小人儿在里面想你呢。”长生高兴地跳起来,“又有了?”芳儿腼腆地说“两个多月了。”长生揽住芳儿,“娘知道吗?”
“她既是我的婆婆,又是我的姑姑,乍会不知道哩。”芳儿紧握着长生的手,生怕别人拿了去,“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是想给你们李家生儿子,像姑姑一样,生个传宗接代的。”长生忘情地吻着芳儿,“姐你说,你想要什么,我保证给你什么。”
芳儿推开长生,温情而又深长的说:“我要你,要你的心;我要姑姑,要姑姑的爱;我要女儿,要女儿快快乐乐;我要儿子,儿子给李家传宗接代。你看,我想要的都快全了,你说不是么。”长生说:“你现在学的越发会说了。”芳儿望着长生,“开始烦我了?”长生把芳儿轻轻地拥入怀中,用嘴堵住芳儿的嘴,不让她再说什么。
芳儿是长生舅舅家的女儿,叫长孙芳儿。长孙芳儿命运多舛,才出生的时候时常患病,骨瘦如柴,让人见了可怜,身体刚好了一些,娘又去世。长孙氏心疼命苦的侄女,亲自照料抚养,出嫁到了李家后,将芳儿接到身边抚养。生下长生后,芳儿有了伴,俩小儿走同行,吃同桌,睡同衾,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了七八岁芳儿长得如花似玉,娇楚动人,深得姑姑的喜爱,邻里朋友称赞长生和芳儿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因为有了这样的一双儿女,长孙氏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放弃了再生育的念想。长孙芳儿长大后曾回到父亲身边居住,但她忘不了长生,也时时惦记着长生。一年冬天,长生到舅舅家过庙会,长孙芳儿知道长生爱吃零嘴,从庙会上买了几个才出锅的肉包子揣在怀里带回家,结果肉包子把她的肌肤灼成了水泡。害得姑姑哭成了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