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自己也常常会突然之间无缘无故地难过起来。我会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清扫冰箱,整理报刊,梳理我的思绪,理理头发。我的思绪飘忽不定:有感于这种生活……等等,停一下。我看着如梦,她脸上阴云密布,蜷缩在沙发上。是什么让她如此难过呢?她斜着眼睛看世界,她的父亲望着她,而她却望着世界。
一手搂着一个蓝色兔绒玩具。
另一只手托着她那难过的脸庞。
我回到厨房,在冰箱的抽屉里翻腾起来,脑子在不停地打转:是怎么回事呢?很奇怪。她胃痛吗?还是她开始尝到了忧愁的滋味?随她去吧,让她难过吧,让她在孤独中忘掉自己吧。我曾一度这么认为,智者的首要目标,就是要在别人都快乐的时候,让自己难过。我喜欢人们说博尔赫斯说过的话:“说真的,只要有可能,我总会努力让自己像年轻人那样感到忧郁。”很好,但是别忘了,她还算不得年轻人。她只是个孩子。
沉默。
我打开冰箱,拿出一个大红苹果,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走出厨房。她依然像个圆球,缩在那里。我不再想了。
靠近一些。我说,来,让我们来玩掷骰子游戏吧。那么,盒子在哪儿呢?找到盒子,打开它,问对方,你要什么颜色?我要绿色。好的,那我就要红的。扔出骰子,数点数,还要确保她能获胜。如果她开始有点兴趣,想要赢了,就会兴高采烈地喊一声:
我赢啦!
好,该你先掷了。她每次都能赢。
有时候我输烦了,就会想,让我赢一把吧,哪怕只是一次呢。让这个小女孩也尝尝输的滋味。
但是徒然。她会把骰子扔到一边,掀翻游戏板,然后恼怒地缩回到角落里去。
为什么不玩玩脚不点地这个游戏呢?你可以从桌子上跳到餐椅上,从餐椅上跳到扶椅上,再跳到沙发上,或者其他桌子,甚至暖气片上。你可以手触地面,但如果双脚着地,那就算输了。所以每次不要跳得太远。
当然,最好玩的是追逐游戏。绕着房子,绕着桌子,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或者绕着餐椅跑,而电视里,低沉的声音热播着新开发的度假村,还有政变、叛乱、选美竞赛,以及美元、股市行情等各种信息。看看我们吧,我们在互相追逐,对你的废话连篇毫不关心。我们四处疯跑,篮子被踢倒了,台灯被打翻了,报纸和票据、卡片被搞得乱七八糟。我们大汗淋漓,大喊大叫,却根本不知道自己都喊了些什么,有时候我们甚至热得把衣服脱掉。要是你能看到我们是以多么快的速度,在那些巧克力包装纸、各色书本、破烂玩具、旧报纸、废弃水瓶、拖鞋,还有盒子之上跑来跑去,你就会明白了。
但是,这些我并没有做。
我坐在角落里,看着阳光下喧闹的城市,动静交织,明暗漂浮。电视开着,却没有任何声音。一只海鸥缓缓飞过屋顶,我听见了它翅膀扑棱的声音。我们两个都凝视着窗外,久久默然无言。我坐在椅子上,如梦在沙发上,我们——如梦是难过的,而我则是高兴的——都在想,这种感觉是多么美妙。
16风景
我想谈谈那个世界和其中的景物。
为什么来到这里,我说不清楚。天气闷热。五岁的女儿如梦和我在黑贝里亚达度假。我们乘坐一辆马车在那儿兜风。我逆向而坐;女儿坐在我对面,看着前面的道路。我们经过树木葱郁、鲜花盛开的公园,还有低矮的砖墙、木质的房屋和种满蔬菜的园子。马车带着我们转悠,我看着女儿的脸,想从她的表情中探寻她对周围世界的感受。
景物:树木和砖墙,海报、告示、街道,还有猫。沥青路面。炎热。以前曾经也这么热过吗?
开始上山了。马有些疲惫,车夫扬起了鞭子。马车还是慢了下来,我看到一座房舍,身边的世界向后移动,女儿和我看到的都是相同的景致。我们一个个仔细审视:一片树叶,一个垃圾箱,一只球,一匹马,一个孩子。同样,我们还能看到:叶的绿,垃圾箱的红,球的弹动,马的神情和孩子的脸庞。随后,每件事物都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我们似乎还未真正观赏到它们,视线就已经移开了。这个午后炎热世界里的任何一种景物,我们都没能真正赏析。它和我们擦身而过,仿佛这个脆弱的世界在我们眼前蒸发了。就连我们也仿佛正在离开自身!我们像是在观赏,但又像什么也没看到。世界浸润在蒸腾的热浪中,这热气也在我们脑海里翻腾不息。
我们路过了一片森林,即便是这里也并不凉爽,热浪依然。道路逐渐陡峭,马车又慢了下来。我们听到了蝉鸣。马车的速度越发迟缓,前方的路在丛林中若隐若现。一片自然美景呈现在我们眼前。
“吁……!”车夫让马车停了下来。“让它们歇会儿!”他说。
我们欣赏着这片美景。此刻我们正处在一面峭壁的边缘,下面有岩石、大海和远方热浪中依稀可见的岛屿。大海的湛蓝是如此美丽,阳光闪耀在海面:每个景物都那么恰如其分,若隐若现、完美无瑕。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如此完美的世界。如梦和我沉浸其中,一言不发。
车夫抽起了烟。我们可以闻到淡淡的烟味。
为什么这里的景致这么美丽?也许是因为此时此刻我们的心境这般。我们欣赏自然,一览无余。也许是因为我们从这个峭壁掉下去就会死去。也许是因为距离抹去了一切丑陋。也许是因为我们从未在这样的高度欣赏景物。而如今我们就站在这里。在这个世界里,除了欣赏,还想做些什么呢?
“好看吗?”我问如梦,“是什么让它这么美?”
“如果从这个悬崖上跌下去,我们会死吗?”
“是的,会死。”
她害怕地盯着峭壁看了一会儿,很快感到厌倦了。峭壁、大海、岩石:它们永不改变,永不移动。多么无聊。一只狗突然出现了。“狗!”我们异口同声。它摇着尾巴,跑来跑去。我们都转过身来盯着它看,没有人再去留意那一抹风景。
17关于狗,据我所知
这只狗是泥灰色的,看上去再普通不过。它摇着尾巴,眼神充满哀伤。它不像其他好奇的狗那样,围着我们嗅来嗅去,而是用它忧郁的双眼试图了解我们。之后,它把潮乎乎的鼻子伸进了我们的马车。
车里一片寂静。如梦吓坏了,她缩起双脚,看着我。
“别怕。”我低声说道,并起身坐到了如梦身边。
那只狗也缩了回去。我们一同仔细地打量它,这只四足动物。做一只狗,会是什么感觉呢?我闭上眼睛这么想着,脑海里浮现出所有与狗有关的印象:
1.最近,我的一个建筑师朋友对我说,他把席瓦斯的堪戈尔犬卖给了美国人,并拿出一本图册给我看。图片里的堪戈尔犬高大、英俊,能直立行走。标注写道:“你好!我是土耳其堪戈尔犬,我的平均身高××厘米,今年×岁,我的智力情况如此这般。我的喂养方法……有一次,我们的一个伙伴走丢了,我们追踪四百英里,直至帮它找到主人。你该知道我们有多聪明、多忠诚了吧。”凡此种种。
2.喜剧中,无论是土耳其本地犬,还是那些舶来品,都爱叫啊呜;但是在外国喜剧作品中,狗总是汪汪地叫。
关于狗,我能想到的就这么多,即便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更多的了。我这辈子见过的狗成千上万,但脑子里能想到的只有这么一些。除此之外,我只能记起一件事,那就是,狗喜欢龇牙咆哮。
“爸爸,你在做什么呢?”如梦问,“别一个劲儿地闭着眼睛啊,我很无聊呢。”
我睁开眼睛。“师傅,”我说,“这条狗是从哪儿来的?”
“狗在哪里?”他这么问。我指了指前方。“那些狗正往前面的垃圾堆跑呢。”车夫说。
那条狗却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仿佛知道我们正在谈论它。
“每年冬天,这些狗都饿得到处游荡,很痛苦的样子,饿极了它们还会撕咬自己的同伴!”
马车陷入沉寂,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爸爸,我快闷死啦!”
“师傅,我们走吧。”我说。
当马车再次动起来的时候,如梦的注意力被树木、大海和道路所吸引,甚至忘记了我的存在。于是我再次闭上眼睛,接着回忆我对狗的见闻。
3.有一条狗,我曾经很喜欢。在久别重逢之时,它就会兴奋地摇头摆尾,扭来扭去,等着我去爱抚它,兴奋得把自己都尿湿了。后来,有人给它下了毒,它死了。
4.要画一只狗是很容易的事情。
5.以前,我有个朋友,他住的地方,有一只狗经常冲着路过的穷人狂吠不止;但若遇见富人,却一声不吭。
6.狗拖着挣断的链子划过路面,这声音常使我感到恐惧,因为它令我想起伤口疼痛的感觉。
7.转身回来的那条狗,并没有尾随而来。
我睁开眼睛,心想:人记得的事情实在太少了。我见过的狗何止万千,每次看见它们,我都会被它们的美所吸引。世界也总是以同样的方式让我们感到惊讶,世界在这里,在那里,就在我们身边。然而随后它就会慢慢消失,一切都付诸虚无。
8.两年后,我写了这篇短文,发表在一家杂志上。随后我在马奇卡公园遭遇群狗攻击,它们咬伤了我,害得我在苏尔坦艾哈迈特的狂犬病医院打了五针。
18诗的正义笔记
在我很小的时候,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名叫哈桑,他用弹弓绷着石子,正打中我的眼睛下方。许多年后,当另一个叫哈桑的人问我,为什么我所有小说中的哈桑都是恶魔时,那段记忆又在我脑海中浮现。中学的时候,一个胖小子总爱在课间休息时找茬欺负我。许多年后,我要塑造一个乏善可陈的角色时,就会描写他出汗出得像那个胖家伙,胖得只能站在那里,手心里、额头上不停地出汗,就像一个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大水罐。
小时候,妈妈带我买东西,我总是很害怕那些屠夫,他们一天到晚都在臭烘烘的肉铺里,围着血渍斑斑的围裙,挥舞着长刀。我也很少吃他们砍下来的排骨,因为太肥了。在我的书里,屠夫总是被描绘成屠宰走私动物、从事血腥和可疑勾当的家伙。而那些我长这么大以来,总是爱跟着我的狗们,在我的笔下,它们常常会给我喜爱的角色带来紧张与怀疑的情绪。
有一种关于正义的天真想法与此相似。它使我笔下的银行家、教师、兄长们决不会以好人的形象出现。还有理发师,因为我小时候被带到理发师那里时总是会哭。而随着时间推移,我和他们的关系依然很糟。因为童年在黑贝里亚达消暑时,我爱上了那些可爱的骏马,所以总是喜欢用很大的篇幅来描写马和马车,我的马主人公总是敏锐、机灵、勇敢、纯洁,但常常为恶魔所欺。又因为我的童年生活中总是有一些友好、和善,爱冲我微笑的人们,因此我的作品也有许多这样的人物,但是,所谓的正义,让我们首先想到的还是恶魔。在某个读者脑海里,就像在艺术馆漫步的人一样,对正义总有一种模糊的感觉:我们对诗人的期待,就是希望他们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找恶魔报仇。
就像我解释过的那样,我企图独自一人找恶魔复仇,而且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以极其个人的方式行动,但这种方式并非想让读者觉得复仇是件美好的事。因为,理想中的因果报应只在童话书或是冒险漫画的结尾才能达到高潮,当英雄惩罚坏人时,他会说:“这顿打是为某某的……这顿是为……的。”作为小说家,我创造了这样一幕:我一行行地列举了某个坏蛋哈桑或是屠夫的恶行,直到那个屠夫或是某个坏蛋惊恐不堪,丢下手中的刀,开始清理店铺,一面哭着喊:“求你了,兄弟,求你别这么无情地对我了;我还有妻小呢!”
复仇带来复仇。两年前,在马克卡公园,有八九条狗把我团团围住,向我发起攻击。似乎它们读过我的书,知道我坚持要诗意地伸张正义,以惩罚它们总是成群结队在伊斯坦布尔,在公园里到处游荡。所以,诗意的正义也很危险:如果走得太远,它可能就不仅会毁了你的书——你的工作——而且还会毁了你的日常生活。你也许能非常巧妙地进行报复,以为没人比你聪明,以为你的写作再美好不过。但总有那么一群狗,会聚集在角落,等待着报复心重的诗人独自走过,然后狠狠咬他一口。
19暴风雨之后
风雨之后,我在一个清晨走上街道,发现一切都已改变。我不是说那些折断在地的树枝,和散落于泥泞路面的黄叶,而是说某些深层的,难以说清的东西已经改变。就像晨曦之中,此刻随处可见的成群蜗牛;潮湿的土壤中说不清楚的气味;不新鲜的空气等。这些都是一切已永远改变了的明证。
我站在一个泥坑前,盯着它看。水坑底是软软的泥浆,仿佛在等待某种征兆、某种呼唤。再远一点的地方,苜蓿叶上似有水滴,它的四周有慢慢泛黄的草地,折断的蕨类植物和绿色的草本植物。在我右方,沿着我漫步、思索的峭壁之底,一只海鸥在缓缓盘旋。它的处境看上去比以往更为危险,却表现得愈发坚定勇敢。
当然,所有这些事情——这种清楚的感知,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狂风骤然带来的寒流,这被暴风雨洗刷得如此洁净的天空,这种整个自然都呈现出的新色彩——也许只是一种欺骗性的幻象。但在漫步的时候,我确实感到,在暴风雨来临之前,鸟儿和小虫子,树木和石头,垃圾箱和倾斜的电线杆——所有这些都对生活失去了兴趣,失却了目标,忘记了为何身在此处。后来,当子夜消逝,黎明第一道曙光升起之前,暴风雨突至,重现了一切失却的意义,失却的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