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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人间失格(6)

或许因为我还是个高中生,又因为父亲的名字多少有点新闻价值的缘故,报纸遂将此事当作一大事件加以报道。

我被收容在海边的一家医院里,有位亲戚从老家赶来,替我收拾残局。他转告我,父亲和家里人对我大为震怒,说不定会因此而与我断绝关系。说完扬长离去。但我对此并不在乎,倒是想起死去的恒子,终日嘤嘤啜泣。在我交往的所有女人中,令我真正喜欢的只有模样穷酸的恒子。

房东女儿寄来一封用五十首短歌凑成的长信。全部是以“好好活下去”这古怪的诗句起首的短歌,整整五十首!护士们脸上带着开朗的笑容到病房来找我玩,有的护士在离开之前还紧紧地攥住我的手。

经医院检查,发现我左肺有点毛病。这对我来说倒是好事。不久警察以“协助自杀罪”的罪名将我从医院带走,但警察将我当成病人,收容在特别看护室里。

深夜,在特别看护室隔壁的值班室上夜班的一名老警察悄悄打开房门,向我唤道:“喂!很冷吧?到这边来烤烤火!”

我装作无精打采的样子,走进值班室,坐在椅子上,凑向火盆取暖。

“还在想念那个死去的女人吧?”

“是的。”

我故意用细若蚊子般的声音回答。

“这也是人之常情呀。”

他越发摆起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子。

“第一次和她发生关系是在哪里?”

他好像法官似的,煞有介事地问道。他小瞧我了,还以为我是个毛头小孩,而把自己当成审讯主任,想从我这里套些猥琐故事,借以排遣这寂寞无聊的秋夜。我当下看透他的心思,拼了命才忍住没笑出来。我知道,像这样的非正式审问我可以一概拒绝回答,但为了给这无聊的秋夜添加点乐趣,我表现出十足的“诚意”,装作深信不疑他就是审讯主任,并且对我的刑罚轻重裁决全在他一念之间,于是不痛不痒地敷衍陈述起来,以稍稍满足他那色迷迷的好奇心。

“嗯,情况我大致明白了。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们也可以行个方便,酌情处理的。”

“谢谢您,请您多多关照。”

我的演技简直称得上出神入化。可惜,这不过是一次对我并无半点益处的全力演出。

天亮后,我被警察署长叫去。这次是正式审问。

开门走进署长室,眼前是位肤色黝黑、感觉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署长。

“唷,是个帅哥嘛!这不是你的错,你妈生出你这么个帅哥来,是她的过错。”

听他突然这样一说,我心中顿觉一阵自怜,仿佛自己是个半边脸长满红痣,模样丑陋的残疾人。

这位像是柔道选手或剑道选手的署长,审问起来相当干脆利落,同那个值班的老警察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刨根问底的好色“审问”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审问结束后,署长一面誊写呈送检察署的材料,一面对我说:“身体不保重不行啊。你好像在咳血,是不是?”

那天早上,我莫名其妙地咳嗽起来。每次咳嗽,我就用手帕捂住嘴,结果手帕上沾满血迹,好像红色雪粒飘洒在上面似的。那不是喉咙里咳出来的血,而是昨晚我搔挤耳朵下面的小脓疱流的血。但我突然间意识到,此事似乎不解释对我更有利,于是我低头垂目,颇为感动似的应了声:“是。”

署长誊写完材料,对我说道:“是否会起诉你由检察官决定。不过你最好还是给担保人打个电话或是发份电报,请他今天到横滨地方检察署跑一趟。你应该有监护人或担保人的吧?”

我想起以前经常出入父亲在东京的别墅、专爱溜须拍马的一名书画古董商,名叫涩田,身材矮胖,四十来岁还孑然独身,与我家是同乡,他便是我上学的担保人。那个男人的长相,特别是眼神,像极了一条比目鱼,所以父亲总称呼他为“比目鱼”,我也习惯一直这样叫他。

我向警察借来电话簿,查到“比目鱼”家里的电话号码,给他打过去,请他跑一趟横滨地方检察署。“比目鱼”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说起话来简慢傲气,不过最终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喂!电话机最好马上消毒一下,他在吐血哩。”

我回到特别看护室,坐下来,署长大声向警察们吩咐的话随之传进我耳朵里。

正午刚过,我身上被缚着细麻绳,外面用外套遮掩着,一名年轻警察紧紧攥住细绳的另一端,两人一同搭乘电车前往横滨。

但我没有稍许的不安,倒觉得警察署的特别看护室,还有那名值班的老警察似乎都令人怀念。呜呼!我到底怎么了?被当作罪犯捆绑起来,反而松了口气,心情平静下来。即使此刻落笔记述写下手记,追忆当时的情景,仍然感觉轻松愉快。

然而,在当时颇值得怀念的记忆中,唯独有一处惨沮的败笔,直令我冷汗三斗,终生难忘。我坐在地方检察署里接受检察官的简单讯问。那名检察官年纪四十岁上下,沉稳干练(如果说自己还算长得相貌俊美,那肯定是带有淫邪之气的俊美,而那名检察官才称得上是充满正气的俊秀,散发着智慧和静心涵容的气质),而且不像是个鼠肚鸡肠斤斤计较的人,所以我也放松了戒慎,心不在焉地陈述着。这时突然又咳嗽起来,我从袖兜中取出手帕,无意中瞥见上面的血迹,竟一时动起卑鄙的心计来。心想咳嗽或许能派上用场,于是我又夸张地加上两声假咳,然后用手帕掩着嘴,朝检察官瞄了一眼。就在此时,他露出沉稳的微笑问道:“是真的咳嗽吗?”

我顿时冷汗直冒。不仅如此,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仍旧感觉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中学时代,那个傻瓜竹一曾戳着我的后背,说我故意耍招,将我一脚踢落到地狱深渊。而此刻我的惊慌,毫不夸张地说,较之当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两件事,是我平生演技中的大败笔。有时我甚至想,与其被检察官不动声色地侮辱,还不如他宣判我十年徒刑来得好受些。

最后我被判免于起诉。然而我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反而心情沮丧,我坐在检察署休息室的长椅上,等候担保人“比目鱼”的到来。

透过背后高高的窗户可以望见落霞满天的晴空,海鸥排成一个“女”字形,朝天际飞去。

手记之三

竹一的预言,一个中的,一个落空。那个说我会被女人迷上的没什么好光彩的预言成真了,而另一个说我会成为了不起画家的祝福性预言则流为泡影。

我仅成为一名默默无闻的漫画家,为那些粗制滥造的低俗杂志供画而已。

由于镰仓殉情事件,我被学校开除,住到了“比目鱼”家二楼一间三席[5]的屋子里。老家每个月只寄来极其微薄的生活费,而且不直接寄给我,而是暗中通过“比目鱼”之手转给我(这似乎还是老家的哥哥们瞒着父亲偷偷寄来的)。故乡的亲人们就此与我彻底斩断了联系,故而“比目鱼”对我也没有好脸色,即使我主动笑脸相迎,他也不报以一丝笑容。唉,人竟然能够如反掌般轻易地变得如此面目全非?真是无情又可怜,不,应该说滑稽可笑才对。

他再三警告我:“别出去!不管怎么样,你不要出门。”

“比目鱼”似乎盯得我很紧,生怕我自杀。换句话说,他觉得我有追从那名女子再次蹈海之虞,所以对我的外出严加禁止。而我既不能喝酒,又不能抽烟,从早到晚窝在二楼房间的被炉里翻看旧杂志,形同白痴,早已连自杀的气力都没有了。

“比目鱼”的家位于大久保医专附近,门口招牌上写着“书画古董商”、“青龙园”的字样,煞有气势。其实不过只占了这栋房子两家住户中的一户,而且店铺的门面相当狭窄,店内落满尘埃,堆放着许多不值钱的破烂(本来“比目鱼”就不是靠着店里的破烂做生意,而每当某个客户将其所谓的“秘藏珍品”转让另一个客户时,就少不了“比目鱼”活跃的身影,他就是专靠此道渔利的)。他几乎从不呆坐在店里,每天一大清晨便板起个脸,急匆匆地出门去,只留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计照看店面。当然小伙计也负责监视我,一有闲工夫,他就跑到外面去和邻居家孩子一起玩投球游戏。但他似乎将我这个寄居二楼的食客当作傻瓜或疯子看,即使这时也不忘像大人一样对我进行说教,而我生性便不善与人论争,于是垂首俯耳,装作一副唯唯诺诺或衰疲不堪的样子,从不与他顶嘴。这小伙计是涩田的私生子,也不知道因为一些什么样的蹊跷,涩田始终没有与他父子相称,而且他一直独身未娶似乎与此也不无关系。我记得之前就从家里人那儿听到过有关这桩事情的传闻,但我对别人的私事本来就不感兴趣,所以个中的详情我就一概不晓了。这小伙计的眼神确实让人联想到那些鱼的眼睛,所以,或许真的是“比目鱼”的私生子……倘若真是这样,他们父子俩倒也算得上够凄凉的。夜深人静之时,他们常常叫来外卖,瞒着二楼的我一声不响地吃荞麦面之类。

在“比目鱼”家里,每日餐食都由小伙计负责。给二楼我这个外来食客的饭菜,通常是小伙计盛在托盘里一趟一趟地送上来,而“比目鱼”和小伙计则在楼下四席半大的阴湿房间里用餐。我每次都听见楼下碗碟乒乓磕碰的声响,似乎他们吃得非常匆忙。

三月末的某个黄昏,大概“比目鱼”找到了什么意外的赚钱之道,抑或另有阴谋,(即使这两种猜测都没有错,也可能还有另外好几个我辈想象不到的其他原因)他破例叫我坐在楼下那难得摆上了酒壶的餐桌旁。桌上还有昂贵的金枪鱼生鱼片(不是比目鱼哦),就连款待我的主人家自己仿佛也大受感动,啧啧赞赏,还向我这个茫然不知所措的食客劝起酒来。

“往后你究竟有何打算?”

我没有回答,从碟子里夹起一片沙丁鱼干,凝视着小鱼头上银白色的眼珠子,渐渐感到一股醉意上涌,不由地怀念起昔日四处玩乐的时光,甚至讨厌的堀木也令我感到眷念。我痛切地渴望自由,几乎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我自住进这个家以后,已经失掉了佯聋诈哑的劲头,只是任凭自己置身于“比目鱼”和小伙计的蔑视之中。“比目鱼”似乎也竭力避免同我进行推心置腹的长谈,当然我也无意主动追着他诉说衷肠,我几乎彻底变成了一个呆头呆脑、行尸走肉的食客。

“所谓免于起诉,应该表示不会留下任何犯罪前科的。所以只要你有信心,就可以重新振作,获得新生。假如你想洗心革面,认真来找我商量的话,我自会帮你出出主意的。”

“比目鱼”的说话方式,不,这世上所有人的说话方式,总是显得转弯抹角,云里雾里的混沌不清,带有一种试图逃避责任的微妙的复杂性。对于他们那多此一举的严加防范的戒心以及多到数不胜数的小心眼,我总是感到困惑难解、不知所措,最后便是自暴自弃,或者以扮傻装痴来敷衍蒙混,或者以无言的首肯,听凭对方处置。总之,我采取失败认输的消极态度。

日后我才知道,假使当时“比目鱼”像以下这样简单扼要地将实情告知我,一切便迎刃而解了,但是“比目鱼”多此一举的提防,不,应该是世人那不可理喻的虚荣心和重面子的心态,令我感到万般的阴郁。

其实“比目鱼”当时只需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说:

“不管是公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反正从四月份开始,你得进一所学校。只要肯进学校读书,你老家就会给你寄来更多的生活费。”

后来我了解到,事实上,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假如他如实说来,我想我也会乖乖照他所说的去做吧。但是,偏偏“比目鱼”过分小心谨慎,采用那种转弯抹角的说法,使我反倒闹起别扭,以至我的生活方向也就此完全走了样。

“假如你无意认真同我商量的话,那我也就毫无办法了。”

“商量什么?”我真的心中毫无头绪。

“当然是你心中想的事情啦。”

“比如说?”

“怎么反倒问我?就是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呀!”

“您的意思是,我应该去找份工作做?”

“不是我想叫你怎么样,是你自己究竟怎么想的?”

“可是,就算我想进学校……”

“当然需要钱。但问题不在钱,问题在于你自己的想法。”

我真的如坠五里雾中。“你老家会给你寄钱过来”,如此简简单单一句话他为何不直截了当说出来呢?仅此一句话,我就会拿定主意的。

“怎么样?你是否对未来抱有什么希望?说实话,照顾一个人有多难,这不是受人照顾者所能明白的。”

“真抱歉。”

“你确实让我很担心呀。既然我答应了照顾你,就不希望你对自己抱有这种随随便便、不负责任的态度,我希望你能展现出重新做人的决心来。比如说,关于你的未来,要是你主动来找我商量,我是准备为你出出主意的。当然,我‘比目鱼’是个穷光蛋,能给予你的资助有限,假如你还奢望过从前那种阔绰的生活,肯定会让你失望。不过,只要你能踏踏实实,制定出一个将来的明确方针,然后来同我商量的话,那我一定会尽我的绵薄之力,帮助你重获新生。我的用心你能明白吗?究竟你今后有何打算啊?”

“假如您不愿意让我继续住二楼,我就去找点活儿做……”

“你是说真的吗?现在这样的世道,就算是帝国大学的毕业生也还……”

“不,我又不是去做什么工薪族。”

“那你打算做什么?”

“当画家。”我顾不得什么,毅然决然说了出来。

“什么?!”

“比目鱼”缩起脖子嗤笑道。他面影下潜藏着某种狡诈嗤笑的那一刻,令我永远难以忘怀。那东西似轻蔑,却又有所不同。倘若将人世间比作大海,在那千丈深的海底就漂摆曳动着那种诡异的面影,仿佛故意露出隙孔,让人一窥成年人生活的深层奥趣似的——就是那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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