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是什么时候发觉自己有这个‘超能力’的？”
“4岁的时候，那年夏天，我发了一次高烧，从那以后就是这样。”
坐在我面前这个面容消瘦、眉头紧锁的年轻人叫小D，他有着超强的记忆力，然而这个万中无一的特殊技能并没有给他带来幸福和快乐，记忆是他最擅长的东西，也是他内心最坚固的牢笼。
二
“我不能忘记我所做过的任何一个梦，每一个梦都无一例外精准、清晰地存在于我的脑海里，我忘不了，也摆脱不了。”
“除了梦以外，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情能够记住吗？”
“对现实生活的回忆和普通人一样，我只有梦忘不掉，每做一个梦都像下载了一部电影在脑子里，而且永远无法删除。”
“哦，能不能说得再详细一点儿？”
小D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整理思路和表述，好让我能理解他的感受。他深吸一口气后说道：“人的大脑好比一把漏勺，起锅的时候，那些无足轻重的记忆就像汤水一样，会被漏掉，而剩下的那些深刻的记忆就像丸子一样，留在勺子里，也就是储存在大脑里。对梦的记忆也是这个道理，每个人都有记忆深刻的梦，五年、十年、二十年前的，回想起来就跟昨晚做的一样，但并不是每一个梦都能完整清晰地回忆起来。绝大多数梦起床就忘了，能够记住并清晰地存在于脑子里的梦少之又少。”
不得不承认这个比喻简直深入浅出，通俗易懂，我理解起来毫无压力。
小D继续说道：“我的梦就像写日记一样，做一个写一个，翻过去的那一页永远不会消除，随时可以翻出来。”
“你所记得的第一个梦是什么样子？”
“就是4岁那年，在我发烧的第三个夜里，梦到村里发洪水，巨大的浪头在身后追赶我。我能清晰地记得洪水如野兽般咆哮，大地在颤动，耳畔是呼呼的风声和惊慌失措的鸟鸣。我不停地跑，拼命地跑，穿梭于林间、山坳、田间、旷野，始终不能摆脱洪水的追击。我跑到村头的大树下，就在我筋疲力尽、几近绝望的时候，一个白胡子道长出现了，他手持拂尘，一派仙风道骨，对我说：‘快去你奶奶那里，去了你的病就会好了。’我一转身，开始拼命地往家的方向跑，终于在最后一丝力气耗尽前到家了。”
“后来呢？”
“后来我醒了，神奇的是我奶奶说她也梦到了白胡子道长，也对她说了同样的话，更神奇的是我的病真的好了。”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嘴角微微地往上翘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喜悦。也正是因为这个细微的表情，让我打消了继续追问这个梦和发烧痊愈之间联系的念头，因为两者之间的联系是解释不通的，纠结这个问题只会影响他的情绪和他对我的信任。
“哈哈哈，要是做梦能治病，那我们医生可得喝西北风去了。”我打趣道。
他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神情也放松了很多。
“这个梦总体来说属于比较温情的吧，至少结局是这样，能不能说说梦对你造成烦恼是怎么回事呢？”
他放下水杯，表情也没有了开始的紧张。
“我的梦能预见未来。我6岁那年，曾经梦到村里的水牛发疯了，用牛角顶死了人，肠子都掉出来了。在做梦的第三天，牛真的顶死了人，那个人鲜血直流，肠子散落一地，和梦里几乎一模一样。这让我感到恐惧，甚至有一种负罪感。从那以后，我怕牛，看到牛就躲，更怕做噩梦，因为梦不会消失，而梦里的情景总是会应验，所以每一次噩梦都会新添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而且迟早有一天会被扒开。”
“你的噩梦在现实生活中经常被应验吗？”
“基本上都会被应验，有的甚至应验两次。也因为这个，我害怕做梦，每次躺床上我都会紧张、惶恐，甚至不敢睡觉。”
说完，小D摇了摇头，随即陷入了沉思。
三
说实话，这样的患者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他的情况不能简单地归咎于失眠或者焦虑症，虽然有交集的症状，但实际情况却不相同。这时我脑子里闪现过之前在网上看到的一则新闻，英国有一个患“超忆症”的女子，她能记住出生12天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所做的梦，全球患此症的人只有80个。
此时的我真想握着他的手激动地说：“恭喜你成为全世界第81个超忆症患者，成功实现中国超忆症患者0的突破。”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原因有二：
第一，他只是对梦有“超忆”，对现实生活的记忆与常人一样。而目前对超忆症的总结为：患者会花大量时间回忆自己的经历，以及患者具备从经历中摘取超大容量细节的能力。很明显与第一条不符合，他只是在遇到与梦境一致的情景时才会回忆。
第二，目前还没有能够治疗超忆症的药物和手段，对超忆症的研究也只是停留在初级阶段。如果将这个事实告诉他，只怕是悲大于喜。
他的困惑不是在于超忆这个特殊技能，而是对梦与现实之间的误解，尤其是牛顶人事件，给儿时的他留下了心理阴影，对梦就更加畏惧了。所以我打算从这方面入手，让他认清梦与现实的关系，让他不再畏惧做梦。
四
“我不知道如何让你的‘特异功能’消失，我所能做的只是让你认清这一切。”
“嗯？怎么认清？”
“梦，其实是一种生理现象，当你进入睡眠时，大脑还有少部分细胞不消停，在那儿瞎折腾，所以引起睡眠中的人出现无意识的思维活动。弗洛伊德有一本书被誉为精神分析第一名著，叫《梦的解析》，其中详细阐述了梦的全程研究，包括：一、梦的动机，梦是欲望的满足，也是一种寄托，就是咱们常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二、梦的题材和来源，来源主要是重要的事实和精神经历，也就是说，你不会在梦里无中生有地出现你从未见过、听过的人或场景，所有梦境的素材都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三、梦的工作流程主要归纳为：凝缩、移植、组装，也就是在第二点的基础上要么情景重现，要么东拼西凑地打乱组装。
“从以上三点来讲，梦好比一部电影，主演、场景、灯光、音效、台词等素材都是大脑在你以前的记忆里挑选的，拍完以后被你永久收藏，但这个电影与以后的现实生活没有丝毫联系，是对昔日的重现，你那些‘预言式的梦境’其实是被你夸大了梦与现实生活的联系，它并没有预言未来，只能说是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嗯，其实有时候我也觉得那些梦境事件是巧合，但就是说服不了自己。”
“现在能想通了吗？你回去以后，梦该怎么做还怎么做，不要害怕，睡觉前告诉自己，大不了再下载一部电影。更不要抵触你这颗‘超级大脑’，如果人脑是一部手机的话，你就是4G的苹果6S，像素高、网速快、内存大；我的是2G的大砖头诺基亚，功能都有，就是性能不高；而像阿尔茨海默症、失忆症这样的患者，就是国产山寨机了，记忆对他们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症患者面对一碗粥，甚至会不记得应该拿勺子舀着喝，而是直接把嘴伸到碗里，你的苦恼在他们那里看来，还真不算什么。如果是因为担心梦境与现实重合而焦虑，那你这6S还不如拿来砸核桃呢。”
我这一通比喻说得小D直点头，笑着说：“我知道了。”
我给他讲了一些助眠小常识，聊了一会儿身边事，相互添加微信后他就走了。
五
晚上，我洗完澡躺床上，准备玩会儿手机就睡觉，看到小D的朋友圈更新了一首歌，是庞麦郎的《我的滑板鞋》，我听了一遍，有一句歌词印象挺深刻的。
“时间，时间，会给我答案……”
也许对小D来说，时间只是在提问，而答案，需要他自己去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