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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阴暗之处,暗生阴谋

简言左跟池乔期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微微的暗了,最后一丝光亮在视线所能抵达的地方挣扎着,把整个天空渲染成一种渐变的色彩,有些浓郁的美。

池乔期安稳地靠在车子的椅背上,看着窗外的所有,一闪而过。

这一刻的心情,她描绘不了。不是那种单一的开心或是难过,反而像是很多情绪反复掺杂揉搓发酵过后,衍生出来的很多她形容不出的。

车窗玻璃上隐约浮现着简言左平淡而静寂的侧脸,认真地看着前面,没有被之前的任何一点打扰,一切都好似没发生。

只是,握着方向盘上的手,因为施力,所以显得骨节分明。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有些微微的显现。这样鲜明的纹路,无疑,是对他此刻情绪的最好诉说。

还是没办法释然的吧,虽然装作不在意。池乔期这样想着,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之前,简言左在她厨房里接的那通电话。

这样的挑衅,或许已经成为了一种常态,所以简言左才习惯用那样平静的语气和表情来对待那样刺耳的话语。家人,无论亲疏,那样不遮不掩的话,总归是会刺痛人的吧,更何况,对方还是长辈。

因为是长辈,所以能有立场为简言左辩驳的人,总共也就那么几个,更何况,简老爷子并不像是一个坚定不移的站在简言左这边的人。

别的孩子受伤后,可以找父母去哭诉,更可以在父母在旁边的时候,做出一切适合或者不适合的争取。但简言左,注定不能。

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蜷缩着,努力伸展着找寻自己的位置。遇到坚硬的墙壁,会痛,却坚持着找寻着墙壁的空隙,伸出自己嫩绿的枝桠。最终,成为一股坚实的力量。

这该是多让人心酸的一幕。更何况,他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

仿佛就是一瞬间,几乎是无意识的,池乔期轻轻地将左手覆在了简言左仍搭在方向盘的右手上。

如此明显的温暖,从她的掌心,传递到他的手背,像是真的被温暖到。

原本的沉寂被瞬间打破,简言左稍稍侧过脸,似是疑问,“壳壳?”

池乔期的手没有挪开,眼神温润地看着他,没有任何话,却包含着她想对他所有力所能及的宽慰。

她不会安慰人,一直都是。那样的呆傻,不会那些好听的说辞,也不会那些逻辑的道理。况且,一直都是他在温暖她。

从来都是她满心欢喜的享受着他的温暖和安慰,一直不曾想到他所需要的。她以为他一直都会很温暖,很坚强,但她不曾考虑过,他也会有需要温暖的时候。就像,她曾经的渴求。

但她依旧是那样的笨,不知道该如何像他曾经对她一样,赶走她所有的难过。或许是他会魔法吧,她还没有到达他那样深的修行,所以只能笨拙的用她自己以为可以的方法。但希望,可以安慰到他。

她果然还是猜到了。纵然他几次三番的掩饰,不声不响地想把刚刚的一切,努力从她的意识里淡化掉,但很明显,他失败了。六年多的时间里,她早已养成有着她自己风格的聪慧。

其实,明显的,今天这样的冲突并不是第一次。他和简向深之间,完全相悖的价值观和管理理念,注定了一次又一次的波澜。

他称呼简向深小叔叔,带着一丝固有的尊重,但这并不代表永远可以退让的底线。

一切只是时间早晚,无论早晚,总会彻底解决。这是他一直坚信并且一直都在努力的方向。但他最不希望的,是她的觉察和知晓。

简言左稍稍放缓车速,认真地把眼睛对上她的,不解释刚刚,不阐述现在,只是一句满含让人安心的力量的低语,“壳壳,不用担心我。”

这句话,他说的由衷,因为他早已习惯类似于刚才的一幕幕。不加掩饰的讽刺,不加遮拦的欲望。权利下,永远风起云涌的斗争。

这是他在重回简家前,就已经注定去面对的,他从来都知道。

但他仍旧感谢简氏,甚至无比庆幸自己的回归。不管这一路,究竟走的有多么的艰难,也不管他究竟有多少次重新跌倒之后的站起。这一切都不再有一丝一毫的重要,因为现在,已是彼端。

他追求的或许一直都是如此,正如她的掌心覆在他手背时,那份简单的温暖。比所有耀眼的一切更值得他留惜。

反手握住,紧攥之时,已有些微抖。

和紧张无关。

晚饭照例是简言左定的地方,地方不大,却被雕琢的依山傍水,很是精致。

餐厅在区域最正中的位置,一圈圈的顺着小路绕进去,颇有曲径通幽的意味。

简言左的车开的不快,外面有星星点点的灯光晃在车窗前,像一只只萤火虫在摇摇晃晃的飞,有种漂浮的美丽。

池乔期把车窗降下来,悠悠的小风吹进来,有桂花的香气在空气里飘荡,平常的让人惊喜。

两相一对比,里面的装潢倒显得有些刻意,雕饰的细致,素白的椅身,浅色的靠背,细密的纹路,考究的搭配。一切太过完美,反倒没有外面的自然来的让人欢喜。

不过相对于外面的敞开,半隔断的空间,用心设计的坐向,胜在清净。

餐前茶是调配过的乌瓦红茶,奶和糖的比例刚好,仔细一品还能尝的出原叶的涩香。池乔期抵不过茶叶原本的味道,添了两片柠檬,喝了一口才后知后觉的数清了桌子上的三个茶杯,“还有谁来?”

简言左微不可闻的轻点了下头,手执杯子端正的靠在椅背上,稍稍偏了头,身后的人已经一溜钻到了跟前,对着简言左一脸故作惊喜却又暗自坦然的笑,“三哥,好巧。”

被抓了正行,却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细细一对比,像是有简言左小时候的影子。只是那丝忽略不掉的痞气,却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简言左没应那声三哥,随手一指,朝着池乔期介绍,“简顷北。”

再冲着简顷北一指池乔期,“池乔期。”

六个字,算是互相介绍完毕,简短的不带任何多余的称谓,是他一贯的风格。

池乔期微微点头打招呼,也没过多的言语,“你好。”

“早就想认识你。”简顷北言语直接,眼神里有种孩子般的可爱。

池乔期读得懂这份友好,却没理解透简顷北话语里的意思,对于初次见面的他们,只以为是必要的客套。于是点头微笑,同样客套回去,“简先生客气了。”

短短的六个字,意外的引起了简顷北的不满。不过相对于最早之前简言左对于这个称呼的不满,简顷北的不满显然只局限在表面。

“你要是随家里人叫呢,就叫我顷北。要是随我那帮朋友叫,就叫我北方。要是随外面人叫,就叫我简五。”简顷北说完,笑里却突然带了些玩笑的味道,“怎么称呼随你,那个尊贵的‘简先生’的称谓还是留给三哥吧。”

无意的话语,却实在有些巧。

池乔期拿询问的眼神看了一眼简言左,发现他的眼里并没有任何反对的意见,于是有些忍不住的笑,内心暗暗认同了简顷北的轻快,“北方。”

北方,比顷北远些,比简五近些。比家人远些,比外人近些。对于简家人,朋友的距离,最安全,也是最合适。

“你很像我们家的人。”简顷北没用简言左邀请,在留空的位置坐了,小翘着二郎腿,悠闲的朝着茶杯里扔了两份糖,“我们家如果再添个妹妹,刚巧排到七。”

那一刻,虽然池乔期对简家人怀有着某种偏见,却依然被简顷北的话温暖到。

就好像她曾经读到的故事中的一个情节,一位温馨可爱的老师对着一个裂唇并且左耳失聪的学生微笑着说,我希望你是我的女儿。

两个截然不同的场景,却是一样的暖意滋生。池乔期纵然防备,却仍是随着简顷北一分分加深的微笑,渐渐的感化到。

也正是这一刻,池乔期才真正的意识到,原来自己是一个这样容易被感动的人。即使经过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即使被伤害的遍体鳞伤,这一切都走过之后,她仍是这样不顾一切的倾向温暖。

越没拥有,越怕失去,就越想靠近。

主菜有池乔期最喜欢的烤鳜鱼,外皮焦脆清爽,内肉细腻紧实,火候掌握的极好。加了柠檬汁和黑胡椒还有许多她品不出来的料,味道很有层次。

简言左的喜好一向看心情,譬如他一向不排斥吃鱼,但这道菜从端上来到被池乔期吃到只剩一堆鱼骨,余光都没分一丝过去。

简顷北也是没太有兴趣,托着腮看了池乔期津津有味的吃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有这么好吃?”

池乔期点头,把盘子朝着简顷北那边凑凑,“尝尝?”

“不了。”简顷北摆手,重新把盘子推过去,“你乖乖吃你的,觉得还能多吃些就自己个儿再加菜。我跟三哥说点事儿,你在旁边装作今天没带耳朵出来就好。”

虽说这样,但这话太容易在瞬间激起所谓的好奇心。池乔期下意识的抬头,虽然说不清想要去看谁或者什么,却在瞬间被简顷北轻轻而稍有压力的拍上脑壳,声音催眠一般,“乖。”

轻轻的拖延间,稍微延迟了些本能的反应,池乔期终究没用简顷北再说别的什么,自觉的把头重新低下去,认真的分解着每一道菜,直至他俩的谈话渐趋沉默。

“听说简老蔫昨儿在办公室发了好一通火,整间办公室的摆设一个没剩下。”简顷北陈述的很慢,语调却渐渐在上扬,“是因为你?”

“嗯。”简言左点头,承认的很干脆,“我把肖随派去了。”

简顷北抿嘴,表情里没有丝毫的惊讶,微微一停顿,仍是笑着,“下次再有这种事儿你最好提前跟我说声,我前段时间专门托人送了他个珐琅彩,这下倒好,瓶底还没放热乎呢,就敬了土地爷听响了。”

原本如此委屈的话,却莫名的衍生出一丝小小的愉快来。剩下的,不用再说半个字,已经互相领会。

整个餐间,简言左这边的菜没动几口,餐前餐后茶倒喝了不少。简顷北一向不管不顾,点单上菜吃的格外香甜,自己吃欢畅的同时还不忘了帮池乔期加了盘特色的柠檬香草鱼,然后跟池乔期一起很有默契的就着菜单上店长推荐栏里的薄脆饼沉默着吃到小肚圆鼓。

餐后的甜点精致而小巧,每一种都有让人感觉新鲜的部分,池乔期伴随着简言左跟简顷北断断续续的谈话,零零碎碎的将这些小可爱解决到几乎没剩下。

心满意足间,接到了叶策打来的电话。

池乔期轻缓的起身,稍稍拉远一些距离,朝着叶策问好,“这么晚了还没睡?”

“在加班。”叶策那头语气缓缓,“刚刚接到一个课题,时间有些紧,却突然想打给你。”

“或许我能帮得上什么?”池乔期问,很是诚恳。

叶策轻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很想知道你的近况。”

“我?我很好。”池乔期换了个站姿,轻轻的倚在了装饰墙上,言语轻快,“好的不能再好。”

“曾经约定好回国后联系一位姓成的医生定期复诊,但似乎你忘记了。”叶策话语里没有半分责怪,但却带着少许督促。

池乔期稍稍停顿,继而微笑,“或许你可以信任我这个医生自己的诊断。至少这段时间里,我睡得很好,吃的也正常,没有觉得烦躁,也没有感觉疲惫。无论用专业里哪一条严苛的要求来看,我都已经达到痊愈的标准。”

“希望如此。”叶策终于松口,声音里明显少了几分紧绷,“不过如果你觉得为简氏家族服务有什么困难或者不愉快,我的课题小组里随时有你的位子。”

“我很期待。”池乔期在这头微笑渐深,“不过,可能你要失望了。”

叶策的回答迟了半秒,却仍是静静的把回答浮现在那刻的空气里,“但愿。”

这一声,缓慢而悠长,似是喟叹,却更多的是祝福。

但愿,一切都好。

池乔期挂断电话回去的同时,简顷北也刚巧站起身来,手抵在椅背上,不言不语,眼睛却一直看着简言左。

不知道他俩在这期间聊过什么,两个人的表情都不是太好看。虽然不算太过明显,但是相对于之前的平和愉悦,确实能感觉到差别。

池乔期放缓了靠近的脚步,想多留一点时间和空间给他们。却被简言左和简顷北同时出声叫过来,似是片刻间,表情已经恢复到无恙。

离开的时候自然是一起的,简顷北的车在前,简言左的车在后,不用花费任何话语去安排,两辆车速度平缓的驶出一片宁静。

距离大路只剩下一个车身的距离,简顷北的车却慢慢的靠稳在小路尽头的右边。车并没熄火,却刻意的停下不动。

简言左自后面靠了上去,并排的停在左侧,距离贴的很近,似乎也没考虑去给简顷北留打开车门的空间。

哥俩谁都没有主动表示什么,相互沉默的盯着对方的车窗许久,终在同一时刻降下了相对的车窗玻璃。

有微微的风顺着敞开的车窗吹进来,凉凉的,伴随着简顷北这一刻略有些严肃的眼神。

这是池乔期第一次看到他的认真,在今晚,截然不同于之前。

或许是两辆车里都没有开灯,周围的夜映衬的简顷北的脸越发的郑重,他的眼睛越过池乔期,深深的定在简言左的脸上,只是轻轻一句,却似乎重的谁都扛不起。

简顷北说,“三哥,其实如果可以,我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来。在这个家里,我最亲近的人是你,但如果真到了迫不得已的那一天,我还是会选择站在他那边。”

说完,没给简言左留任何回答的机会,启动间便跃上了大路,一路绝尘。

简言左一直看着简顷北离去的方向,直至消失,才慢慢的启动了车,跟平时相差无几的速度,与没听到简顷北话前无异的表情,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这一路,安静的仿佛每一个他送她回来的时刻。包括在楼下的告别,也是轻松而愉快的。

池乔期跟简言左挥手上楼,一切也好似平常。

进门,开灯。池乔期站在门口很久,才慢慢的靠近窗边。

简言左的车果然没有开走。静静的停在那,好像一艘靠港休息的小船。

池乔期不知道这一刻在简言左的心里,疲惫和难过的情绪究竟哪个更多一些。也或许,他已经习惯了。

就像冯妈说的,这些年,他一直是一个人在路上。这样的只身奋战,应该数不胜数。别人有家人,在累了的时候可以分担。而他可以信任的,只有自己。

所以,他从不需要安慰或者交流,他需要的,只是短暂的休整,然后藏匿下所有的情绪,继续带上无所畏惧的面具,去处理不想面对的一切。

那一夜,尤其漆黑的安静,或许是因为藏着太多人各自纷繁的心思。

池乔期跟前几晚一样,仍旧没能睡得着。

而似乎是对跟叶策说谎的报应,在看见简言左将车开走的后一秒,晚上吃下的所有东西,就一点不剩的全吐了个干净。

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认,有种叫做恐惧的情绪席卷了她。

她明白,这是她最不想重复的一件事的先兆。可她也无比清楚,这一切,她注定躲不过。

这就是她一贯的宿命。

那天过后,池乔期很难再见到简言左。他开始专注于工作,穿梭于简氏大大小小的分公司,因为低调从简,所以关注的目光反倒越发得多起来。

想要了解他的行程,只需要在搜索框敲几个字,便会比秘书还要详细。从整个行程,到参加人员,再到此行动机,附带推测的下一步行动,一应俱全。

也是在媒体大肆宣扬的描述和毫不遮掩的揣测中,池乔期开始渐渐明白简言左身上肩负起的压力。

血缘,在平日里那样温情的在每个人身边环绕,甚至可能在某一刻成为救命稻草的连系。对于简言左和简向深来说,却是沾上就烂到彻骨的毒药。

这种类似于皇位的争夺,从不是失败了就是单纯的失败那么简单。作为曾经的对手和在即位后最有竞争力的人,一定会被彻底打压到没有任何翻身可能的境地。

兵刃相向,刺刀见红。谁慢一步,都是以生命为代价。赢的,光环围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输的,一塌涂地,甚至可能身首异处。

这不是故事,这是事实。

池乔期相信,作为简言左本身,一定是在乎亲情的。因为在乎,所以才在对抗的时候,才会觉得分外的为难。

而对于简向深来说,在简居闻去世后,究竟将这个亲侄放在什么位置上,那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答案。

池乔期明白,这样的不忍,迟早会成为简言左面对简向深时,一个明显而容易攻击的弱点。但如果有一天,他身上的不忍完全消失掉,成长为完全刀枪不入的模样,那么,他就已经不再是那个她熟悉的简言左。

在善良和受伤间,他必定会有所选择。她左右不了,而且她知道,连他自己,或许都无法听从自己的内心。

池乔期彻底直面简言左和简向深的矛盾,是在这之后的某天下午。

老宅那边打来电话,说是需要池乔期过去一趟。池乔期应允后,那边问了地址,很快便安排了司机过来。

池乔期拎着随身的提箱过去,才知道原来是简亦为病了。

听冯妈说是因为昨晚在院子里呆到太晚,加上穿的单,这才着了凉。今早只觉得有些鼻塞,也没在意,只是多喝了些热水。方才觉得害冷,一量体温才发现有些发热。

简老爷子对自己身体一向自信,只是吩咐厨房熬些生姜水,并没准备找医生过来,是冯妈有些不太放心,这才打电话将她叫了来。

情况倒是不严重,心跳、血压都在正常范围,体温是略微有些高,但的确没到要马上降热的程度。

厨房那边的灶台上,生姜水已经熬得差不多,池乔期关了火,整锅端下,倒在泡脚的木盆里。然后重新起了锅,添上水,待水开后加了切好的姜和葱白。

做好这一切,生姜水已经晾凉到刚好的温度,池乔期叫来冯妈,让她帮忙端去简老爷子屋里,之后便开始专心切红糖。

老宅用的红糖是很有厚度的砖糖,看上去非常坚硬的样子,却很容易就切好了大概需要的数量。池乔期转身到碗架上取了一只搪瓷碗,把红糖放在碗底,添了大半碗已经熬到差不多的葱白姜水,放在灶台上等了不到一分钟的功夫,红糖渐融,从碗底浓郁的颜色升腾转淡。

池乔期伸手,刚想把碗端出去给冯妈,却在手将要接触碗边的一瞬,被伸过来的一只手轻轻的拨开。

下意识的侧脸,便触及到简言左略带提醒的表情,“烫。”

似乎就是一转身的工夫,简言左在旁边的橱柜里找了个四方的木质托盘,四只手指一架碗沿,搪瓷碗稳稳的落置在托盘上。

然后将托盘端起,送到池乔期手里,轻轻侧脸,“走吧。”

之前端过来泡脚的姜水似乎效果不错,简亦为额上已经见到细密的汗,跟简言左低声交谈间,鼻音也减轻了许多。量过体温,虽然还没有明显下降,但也没再升高,已经算是控制住的征兆。

水温已经下降到差不多,简言左试过水温,将木桶搬离一边,拿了置于一旁的擦脚巾,蹲下身,细细为简亦为擦着脚上的水。

做完这一切,简言左还未来得及起身,就被房间门口简向深幽幽的声音打散了刚刚颇为温馨的气氛,“看来,还是言左的消息比较灵通呀。”

简言左没有应声,拿过准备好的棉袜,认真整齐的为简亦为穿好。

稍作整理,刚准备起身,简向深抱着臂从门口晃进来,在床前站定,声音依旧是掺杂着各种不好的情绪,“也对,现在这个情况,还真是表孝心的好时候。”

简言左沉默的站起,并不看简向深,冲着冯妈吩咐,“冯妈,记得把姜汤端给爷爷喝。”

然后冲着简亦为,“爷爷,那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刚要转身离开,旁边的简向深却先他一步走到放有托盘的柜子边,将盛着葱白姜糖水的瓷碗端起来,闻一下,无比嫌弃的表情,“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敢端过来给老爷子喝?简家还真是请不起医生了。”

说完,直直的盯着简言左的眼睛,动作缓慢的直接连托盘带碗全部扣翻在地上。

简言左站的方向正好在泼洒的方向,他没有躲,直接被滚烫的姜汤溅湿了裤脚。

生姜浓烈的味道和红糖清甜的感觉在空气中混合,瞬间弥漫在整间屋子里。

简言左的表情结冰,“小叔叔,希望你能尊重别人的劳动。”

“呵。”简向深嗤笑了一声,声音拔高,“这句话同样转送给你。”

简言左脸上的弧线越绷越紧,但在即将一触即发的时候,简亦为终于出声,“向深,你还有没有个做叔叔的样子?”

“爸!”简向深眼神犀利的盯着简言左,抱怨和挖苦在话里毫无保留的充斥着,“他什么时候把我当过叔叔?他没经过我同意在我负责的亚太地区铺了四条渠道的时候,想过我是他叔叔么?他派人过去清理我已经达成意向的供应商的时候,想过我是他叔叔么?他耍尽心机在你手里跟我争股份的时候,想过我是他叔叔么?”

“小叔叔。”简言左的手攥掌成拳,几近颤抖,“如果你还有半点孝心,就别在爷爷生病的时候谈公事。”

下一秒。简向深冲上来,将简言左撞抵在床柱上,“别他妈的跟我在这里假惺惺,做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孝顺模样,然后再背地里干那些龌龊事,把你亲爷爷和亲叔当外人一样算计的时候,你那所谓的孝心呢?”

“向深!”简老爷子的声音再度拔高,伴随着猛烈的咳嗽,下半句话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简言左没有用如简向深质问一般的语气去反驳,整个表情反而随着简向深一句句的质问越发的沉寂。

终于,在简向深越发苛责的话语中,简言左攥住简向深的手腕,用力的将简向深撞退半步。

站直后的下一秒,简言左对着站在一旁的冯妈,言语在瞬间已经恢复了平静,“冯妈,去给爷爷倒杯水送进来。”

说完,再转向池乔期,同样波澜不惊的语调,“刚刚的姜汤还有多吧?去再盛一碗端过来。”

仿佛平静的语调,池乔期和冯妈却不约而同的读出了坚决的意味。

在走出房间门后转身关门的瞬间,池乔期动作一慢,便将简向深下一秒的爆发全全看在眼里。

简向深似乎是穷尽了气力,把简言左朝着床柱上猛的一带,言语中充满了愤怒和记恨,“在你动亚太区之前,你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

池乔期和冯妈都刻意的放缓了动作,再回来时,简向深已经在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简亦为闭着眼睛靠在床头上,而简言左亦是同样的沉默着。

简言左从池乔期手里端过姜汤递给在一旁站着的冯妈,“注意一下爷爷的体温,如果半夜烧起来,给我打电话。”

然后,同池乔期一起,简单的跟简亦为告了别。

池乔期走出老宅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简言左的裤脚。明显洇湿的痕迹,几乎不用仔细看。于是略有些担心,“烫到了?”

“没事。”简言左的声音略有些喑哑,“不要紧。”

上了车,简言左迟迟没有启动,手扶在方向盘上,忽而出声,“壳壳,他不是针对你。”

池乔期垂眼,“我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今天这一切的背后藏着的动机和企图,只是,虽然在心里做过无数次建设,在直面他们叔侄二人的争夺时,仍是觉得有些心寒。

“身在简家,注定不会风平浪静。今天,只会是开始。”简言左的手轻轻覆上池乔期的,带些微微的力度。声音像气息般缠绕着她,那样的认真,“原谅我。”

原谅我,这样任性,在这一切还没结束前就让你放弃一切的回来。

原谅我,没跟你做任何商量,就百般设计的把你放在风暴的最中央。

原谅我,明知道你想知道,却不能把你想知道的所有跟你一一的解释明白。

原谅我,如果可以再做一次选择,我仍然会选择我现今的一切决定。

所以,如果你不能明白,那么,请原谅我。

池乔期当然无法知晓简言左这句话的最深层次的意思,她从不深究,而他一向善于隐藏。

面对简言左的道歉,只以为他是在致歉因为他的关系而受到简向深的百般刁难。

“我不怕。”池乔期渐而微笑,似是说给自己听,又似乎是在重复给简言左听,“真的不怕。”

只要面对的不是在最没有信念的时候被毫无顾念的抛弃,那就没什么好怕。

而现在,即使真的再面对一次,似乎也不会像之前那样的害怕或者绝望。她已经失望过一次,再一次,也不会再失去什么,所以她不怕。不但不怕,甚至可以说是,无所畏惧。

简言左并不能完全的知晓这一刻池乔期心底的所有情绪,他能看到的,只是浮现在池乔期脸上的微笑,带着决绝的意味,像是去赴一场不归的盛宴。

他懂得她的决绝。因为,他一直有着如她一样的决绝。

这句话,像是一句谜语。说出的,只是最浅层的谜面。而谜底,却真正的藏在心里,最最深处的地方。无需揭晓,却彼此知道。

池乔期忽然在这一刻,觉得分外安心。似乎是多了一件刀枪不入的战袍,又似乎是多了一件战无不胜的武器,却比那都要让人有安全感的多。

池乔期把手轻轻覆在简言左置于方向盘的手背上,在他藏着星星点点光亮眼神的注视下,声音轻缓。

“我只是,突然好想他们。”

在下过几场略带寒意的秋雨之后,池乔期同简言左一起去了圣彼得堡。

似乎是一种默契,他留了机票在她门口,而她也认真收拾了行李,不说也不问。

直飞的航线,途径西伯利亚,共九个多小时的路程,池乔期几乎用假寐熬过了全程。

她不愿去看,也不愿去想。不愿回忆,也不愿分享。尤其,是跟固定的某个人。

而幸好,正如她希望的那样,简言左那边,亦是一样的沉默。

圣彼得堡的最低温度已经降到零度以下,相比仍旧能见到绿的北京,实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没有记忆中的一片雪白,但空气中的味道,一如之前。

前台的接待有着典型的俄罗斯少女的身材,笑容甜美的可爱,收拿证件间平常朋友般的问候,“第一次来圣彼得堡?”

“是的。”池乔期点头,脸上平静如初。

“来度假?我有几条很好的旅游线路可以介绍。”前台把证件和房间的门卡一同递还给池乔期,“1047和1049,两个我认为视野很棒的房间。”

“谢谢,但是抱歉,我们并非来旅游。”池乔期微微摇头答谢,“不过需要麻烦你帮我订一辆明早去嘎特钦纳的车,尽可能早一些。”

前台微笑着确认过信息,“好的,车号和时间会在今晚七点前通过电话通知您,另外有什么需要请随时联系我们,祝您在圣彼得堡的每一天过的愉快。”

这样的平易,似乎已经相识已久的家人朋友。

晚餐在一家传统的俄罗斯餐厅,很有艺术气息的装修风格,深浅色相互交映融合,细节刻画的尤其漂亮。墙壁上的油画虽然看不出作者,但每一幅都有着能讲述一个故事的精彩。

本就已经互相渲染得很有气氛的空间里,许是他们运气好,还逢上了现场演奏的古典乐队,协调的那样美好。

他们到时,恰巧正在演奏里姆斯基-柯萨科夫的代表作天方夜谭的第三乐章—王子与公主。池乔期曾经听过CD,期间的情节已经是很喜欢,但真实而认真的演奏比她印象中的更流畅,尤其是当两部分进行交替和缠绕的时候,画面感很是强烈。

仿佛真的可以看到一幕幕的描绘,和期间流露的美好。

只是可惜来的晚了,前面的没有听到。

即使是这样,但这或许会成为她来圣彼得堡,最直观的一点收获。

这家餐厅池乔期自然不是第一次来,那时的她甚至不止一次的想到过,等他来圣彼得堡的这家餐厅时,他们会点些什么。

也许会点的很考究,一道道菜的斟酌;也许就仅凭着爱好,丝毫不去考虑搭配和协调。但让她无比肯定的一点,就是他们一定会连冷头盘或者热头盘都不用点完,就已经足够愉快到微笑。

甚至,他们会第二次第三次的来,只是为了把菜单上的菜全部品尝过一遍。像这里的平常的每一对。

其实不仅仅是这家餐厅,圣彼得堡的每一处,她都幻想过跟他一起。这些美好,她曾经走过,并且迫不及待的想跟他分享,那般的迫切和期待。

这样的分享,并不是一件奢侈而难得的事情,那时的他们还有漫长的人生,有足够的时间,所以她一直坚信着,这一天,无论早晚,一定会来到。

而现在,他们确实如她想象的那样,等到了这一天。只是,她却没有了那时期待而欢畅的心情。

原本无比期盼的一餐,现下看起来好似应付。菜单最后,有几页主厨推荐的搭配,池乔期伸手点了一页,朝着旁边的应侍示意,“给我来这个。”

点完,整个餐间便再也没有多余的话。

这样的沉默并不是刻意,她的确没办法在这样一个对她来说伤害至深的地方,去假装微笑或是遗忘。即使,她可以在很久之后修炼到面对任何事情都颜色不改,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的是,只要回来这里,她就丢失了一种叫做“微笑”的东西。

永远。

第二天去嘎特钦纳的车到的很早,司机的驾驶技术也很是不错,好长一段不是特别好走的路,幸好没有任何耽搁。

威里安那实验室位于嘎特钦纳这座小城的边缘,原本记忆中人口稀少且并不繁华的小城现下更显得有些荒芜。从入城到城郊的这一路,甚至都没有遇到人和车辆。

行至一处,司机缓缓的把车停下,冲着池乔期解释,“前面是禁区,车只能到这。”

池乔期点头,捧着一早去买的白菊轻轻的开了车门。

临下车的时候有些分神,鞋磕在车门的凹槽里,少许的踉跄。幸而简言左伸手一托,稳下来站好,接触到冰凉的土地和枯萎的草。

并行了两步,突地听见背后的司机问,“需要我在这等吗?这边很难有回市里的车。”

池乔期转头,自觉声音随着车外的冷空气开始有些僵硬,“是的,我们需要,谢谢。”

这是出事后,池乔期第一次回来这里。

如果不是她的记忆和现在的某些有那么一点点的重合,她甚至会怀疑是自己跟司机说错了地方。

纵然她之前会有最坏的思想准备,但是这样的情景仍是让她倍感意外。

这里已经完全不是她记忆中的威里安那。那些漂亮盛开的花朵,那些简洁明亮的建筑,那些曾经旺盛的生命,已经完全寻不到踪影。

池乔期不知道的是,自从出事当天,俄政府已经派人彻底封锁了这片区域,她从报纸上看到的下葬和清理只是现实的就地掩埋。而所谓的妥善处理,更只是针对媒体和舆论。明显掩盖罪行的行为,却被美化成政府颇有作为的善后。

时隔六年,不仅层层严格的封锁没有解除,原本报纸上登载的会给出事故调查真相的承诺,也彻底化作记忆中的尘埃。

猜测的版本有很多,让人信服的也不乏其存在。池乔期曾经听过很多人的分析,最让她觉得可信的,是叶策曾经当做一个故事讲给她听的版本。

威里安那是中俄联合的一处核设施研究基地,牵扯到各方很多根原本就脆弱的神经,有些事本不是坏事,但一旦真的出现可以称为成功的成果,就真的成为很多方面势力眼中的坏事。

所以,要么收购,要么毁灭。而威里安那的运气似乎要差一些,它遭遇的,是后者。

这番说辞最有利的证据是,这样的打击在同一时刻发生在包括威里安那在内的很多个地方。威里安那,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很小的牺牲品。

很小的牺牲品。对应到池乔期在内的很多人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那种作为事发者家属的难过,比死亡更让人无法接受。

远远的,透过栅栏的缝隙,隐约的看到里面的碎灭和杂乱。

池乔期蹲下身,把花放在警示牌的正下方,微微的一闭眼,再站起时,眼角的泪已经滑落在身边的土地。

不用任何言语,他们在良久的沉默后,一同转身。并且,没有再回头。

白菊安静的盛开着,随着风的吹拂,似乎给周围带来了微微的活力。

花束的下面,是一个有着粘补痕迹的烟灰缸,在并不明媚的阳光下,悠悠的,荡开着颜色,定格在这一刻的威里安那。

车子驶出嘎特钦纳时已经过了中午,但与来时一样,这一路上,似乎也没什么多余的话。

应该直行的路上,池乔期忽然吩咐司机左拐,似乎是临时起意,脸上却没有半分仓促。

简言左没有出声询问或是阻拦,他并不确切的知晓,但是他深切的懂得,那个地方也会是他一直都想去到的。

他不是个信徒,但这一路,他一直都在还愿。

车子停下的地方在一家外墙被藤蔓缠绕的瓦式建筑前,白砖红墙,通透的遮光棚,各异切割的玻璃窗,不对称的协调。

没有任何一处明显的标示,但简言左不用再多一丝的思量,已然明了这是何处。

其实早该想到会是这里,或许,只是不愿意去想起。再或者,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六年前的明天,他应该会在这里,听到齐齐众声的“поздравляю”。

恭喜。

他们,包括他在内,永远不会想到,他第一次的踏入,会伴随着这样一种痛到沉默的心情。

那句造化弄人,实在不忍真正的用到这里。

让池乔期没想到的是,六年间,这家店的装潢没有丝毫的改变,每一处,都是六年前留在她印象中的模样,不管是清晰,或是模糊。

桌椅、摆设,一切都是它该是的样子。截然不同于上午满目疮痍的威里安那。

酒架旁,记忆中那个很会微笑的小胡子店主正在撤换陈列的酒,见他们进来,似乎只是当做平常般客人那样冲着里面打了个响指,很自然的,很快便有应侍生迎上来招待他们,“下午好,请问有预订么?”

一成不变的招呼,一如多年前她刚踏入这家店时的问候。

这丝再普通不过的熟悉感,让池乔期恍惚间迟疑了好久,“我,我六年前曾经在这里预订过……”

似乎也就是说到这里,小胡子店主探究的目光便在池乔期话音未落时迎了上来,稍稍的打量过后,他忽而提高了声音走来这边,眼角的纹路舒展的如此恰好,“小女孩,原来是你。”

“是的。”池乔期当然希望他能记得,但却仍有些惊讶他会记得,“您好。”

小胡子店长的笑显然是真的发自内心,谈笑间赞叹道,“我有预感你会再回来,但是你很明显迟到了。”

说完微微侧着身,手示意到窗边的桌子,“还是之前订的位置?”

“可以么?”池乔期原本没抱太大的希望,听见他这样说反倒越发的迟疑,“我的预订还作数?”

“别人当然是不可以的。”小胡子店长的笑还像六年前一样,狡黠中透着让人很是安心的温暖,“但小姑娘,我仍然可以为你破个例。”

窗边的桌子是六人座的位置,现在是下午,有并不强烈的阳光铺在桌椅上,微微的泛暖。

应侍生先他们一步走过去想收走多余的餐具,被小胡子店长轻轻的摇头制止掉。

年轻的应侍生从没看到过自家店长如此认真的表情,似乎是一瞬间。待他想再确认一下时,对他摇头的人已经亲自走去了那桌满布阳光的桌子前。

店里的预订一向都是事先,现在这样横空多出来一桌的意外,很可能会搅乱后厨的预备。

但小胡子店长一脸坚持的表情,似乎已经有了安排。

或许是认识的朋友吧,应侍生想。因为无论是表情或是话语,都是那样的熟悉。

应侍生依令去叫醒仍在休息中的主厨,再回到前面时,发现店里久不运行的传真机上正在一点点的工作着。

传真机是很普通的模样,却是很罕见的正面吞吐文字,刚刚似乎是发送的最后一份,所以纸上的文字很容易便落在眼睛里。

店里惯用的信纸,遍布店名和暗哑的印花,文字是用老式打字机敲在上面的,墨迹不算很均匀,但依然清晰。

信纸上承载的,是一封致歉信,对象是其他预订了今晚的客人,很平常的字句,熟悉的签名,但内容,却是已经来这里四年的他,从未见过的。

也就是在这一刻,这个年轻的应侍生才有些后知后觉。

原来,竟是这般的重要。重要到,可以义无反顾的推掉之前的所有。

晚餐很丰盛。

杜落微原本就擅长点餐,更何况,这是她曾经反复斟酌过的搭配。不论是头盘,还是最后的甜点,都显得是那么的用心。

这原本,是对他们来说,无比欢愉的一次相聚。却偏偏,演变成现在,两个人无声的祭奠。

这片沉默之中,池乔期听见简言左无比恳切的声音,“壳壳,告诉我,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隔了这么久,走了这样远,他终于问到这个问题。

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几个字的问题,却包含了他太多要知道的答案。

在爆炸后,她去了哪里?当时打电话给他的时候,她想要说什么?为什么整整六年的时间里,她都不曾再联系他?为什么他用尽一切去寻找她,都不曾捕捉到一丝关于她身份的信息?如果不是他运气足够好的找到她,是不是这一生,他都再也见不到她?

面对简言左的问题,池乔期长久的沉默了。

她知道,不论是他还是她自己,都明确的明白,这是横在他们中间,最真实存在的一个问题。

像一根刺,卡在那里。也许会在很多时候感觉不到存在。却也会在某些时刻,尖锐的宣示着它的存在。

这一刻,如果换做别人,或许会流泪,会抱怨,然后在这一番最适合讲述的环境中,把他不了解不知道的所有,全数告知。

告诉他,她的艰难,她的委屈,她的无助,她的绝望,她的一切一切。

这是最合适的场合。

六年前在这里开始,六年后在这里结束。然后重新,或开始,或继续。

可是,池乔期并没有。

长久的沉默过后,稍稍抬头,简言左仍在等着她的回答。

眼神里,是太复杂的情绪。或疼惜,或隐忍,或坚持。或还有别的什么,她已经不愿意再去读取。

记得太累,忘记太难,但不再提起,似乎要容易轻松的多。

这样,对他,对他们,都是一个最好的选择。至少,他不会就此活在她曾经整日面对的深渊里,也不会因为她的答案,而背负着任何一种她不愿意看到的情绪过完接下来的下半生。

池乔期低头,从包里掏出一个半大的盒子。放在桌上,轻推到简言左面前。

“本来想等一下再给你的,这样,正好。”

简言左有些沉缓的拿起来,立绒的外感,很轻,拿在手里有些微微的汗。

打开。很微小的闷响,细碎的几乎微不可闻。却似乎在这样的一瞬间,有电流顺着触碰盒子的指尖一直流向大脑。

盒子里,深蓝色丝绒的衬布上,置着一条熨帖而整齐的深灰色领带。

立体的纹路,像藤蔓一样,优雅的蔓延。

而领带卷起的最中间部分,一抹幽幽的霓虹蓝,在这时略带些潮气的空气中,逐渐的弥漫开来。

一点点,如颜料般,融散在这一刻的呼吸里。

那样纯的颜色,像是一滴泪。

这条领带用的丝绸面料是池乔期珍藏了好多年,一直没有机会用在衣服上的。

当初买的时候是冲着上面看着并不复杂却很是漂亮的暗花,在唐人街的一家老店里,传说是辗转许多道工序才能呈现出这样散落却立体的纹络。

只是这块料子的尺寸很是让人为难,似乎是布匹最后剩下的边角,两米多长,却只有不到半米宽。做衣服的主要面料太窄,做衣服上的配饰又没办法体现出这样完整的暗纹。

所以在当时脑袋一热买回来之后,就因为不知道用在哪里而一直留到现在。

不过,池乔期也没曾想过会真的做出一条领带来。只觉得那样漂亮的领带夹,单单放在衬布上有些太孤单。

所以是拆了好几条买来的成品,失败到如果再失误就真的没有多余的布料进行时,才最终成功的。

她拿着熨斗把它的每一个边角一点点的熨平,那样的小心和细致,生怕遗失了之前的运气。

不过这些,在池乔期看来,都绚烂不过那枚手工镶嵌的碧玺。那样安静的绽放在领带夹的托槽里。不喧哗,不张扬,简单的像是盛满了全世界。

就像他的眼睛。

这是她六年前就想送给他的礼物,而现在,真的正是时候。不再用解释或者陈述,一切都沉寂在这样安静的蓝色里。

池乔期稍稍卸松一下在不知不觉间紧绷的手指,对上简言左无限包容的表情,“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那一刻,店里并不明亮的灯光在这颗小小的碧玺里数番的折射,最终落在两个人,已经盛的满满的眼睛里。

那样的沉寂,却是无法言喻的美。

离开前,池乔期接受了小胡子店主满是友好的拥抱。

接触、松开间,她轻缓的声音微不可闻,“спасибо”。

谢谢。

如此简单的两个字,再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注释或是形容,已然足够。这才是对待真正感谢的人,真正的态度,好过所有冗长的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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