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不重的行李走下火车,看着熙熙攘攘的火车月台,我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出站时,一眼就看到了金先生,他熨得笔挺的衬衣和嘈杂的火车站如此的不匹配,我向他挥挥手,跑了过去。他接过行李,问我一路是否顺利,我闻到了他身上古龙水的气味,久违的味道,银川没有的味道。
上了他的车,看见驾驶台上扔着一双白手套,金先生眉头皱了一下,把手套随手扔到车斗里。
一路上,金先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着话,带我去吃饭。他带我去了北京亮,似乎是很出名的餐厅。领位带我们去了靠窗的位置,我点了三文鱼和芝士蛋糕,金先生似乎没有什么胃口,只叫了一份沙拉。
整顿饭吃得无比的沉默,沉默到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我轻轻地咳了一声,说:“抱歉给您添了这么多的麻烦,我工作以后会把我欠您的钱还给您的,谢谢您的照顾。”
金先生微微一愣,说:“姑娘,心里别装那么多事,好好吃饭,食堂里可都是黑暗料理。”说完又故作轻松地笑了两声。
我也附和着笑了笑,又硬着头皮说:“金先生,助学贷款的事还能不能请您帮忙疏通疏通,我问了程序,但是没有人能帮我开证明。”
金先生说:“不要担心学费,我会帮你付的。”
我低着头,咬着嘴唇不说话,感觉金先生一直在看我,可是抬起头来时发现他正皱着眉盯着手机。
金先生看了我一眼,说:“你吃完了?”
我点点头,他拉我去了学校,替我把宿舍准备妥当,又买了些日用品,正巧碰上同宿舍的同学,女生甜得能捏出糖水来,她看着我说:“同学,你爸真帅。”
我一下不知该说什么,金先生倒是爽朗地一笑,说:“哪有那么老,是哥哥。”
女孩歪着脑袋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又嘟囔了一句:“不管是谁,反正真是帅。”
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像个兔子似的跳到我面前,说:“怪不得同学你长得这么漂亮,还有股贵族气质,这届校花没跑。”
我被她一连串的赞美弄得有点手足无措,只好也热情地回应道:“同学你皮肤太好了,怎么养的啊?”
金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摆摆手走了。
金先生带我出去是在一天中午,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小苏,你晚上陪我参加一个活动。”我听他的口气,明白这是一个通知,并不是一个邀请。于是并不多问。
过了半个多小时,突然有人给我打电话,是金先生的秘书,带我去为晚上的活动挑衣服。我又看到了半年前第一次去金先生办公室时看到的那个女孩。
她看到我,似乎有些惊讶,但是什么也没有说,一路拉我去新光天地,我试探地问:“有预算吗?”
她面无表情地说:“只要别太夸张就可以。”
我指指商场入口处的橱窗,笑了笑,问:“Dolce&Gabbana算在夸张的范围里吗?”
她叹了口气,把Gucci的帆布包溜下来的带子向上扶了扶,说:“不算,不过今天是商务晚宴,还是以简洁为主。”
我看着她,她大概觉得自己的情绪表现得太过明显,又说:“你可以试试香奈儿的套装。”
我拼命地忍住笑,只是笑意还是留在脸上。一个背基本款帆布包的白领当然会建议十八岁的姑娘穿丑得可以搭庙跪拜的香奈儿套装,大概关于时装她也就只知道这么多了。
她看着我的脸,似乎很明白我在想什么,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补了一句:“今天会有几个法国人,香奈儿比Dolce&Gabbana要好。”
法国人?我感觉身体里像一条小蛇游过一样,今天晚上将是我的机会,方圆几里内找不出第二个比我更会对付这些欧洲客的姑娘了,年轻漂亮的姑娘。
我扭身钻进了Max Mara选了一件奶油色羊绒修身细吊带,浅灰色的羊绒大衣,又拐去Jimmy Choo选了一双奶白色的细跟高跟鞋。
助理的表情在我选了CHANEL的手拿包和MIKOYOKI的珍珠项链后变得愈发的难看,当我提出要去做指甲和头发时,她的脸已经阴沉到拍两下手就能下起倾盆大雨的地步。然而我得意洋洋地享受着这属于我的时刻,什么也不担心。
最终当我做好了法式指甲和慵懒的卷发时,助理有些无奈地看着我,长舒了一口气,说:“时间差不多了,我送你去找金总。”
金先生看到我的时候,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我莞尔一笑,挑着被画得细长的眼说:“抱歉啊,花了你不少钱。”
金先生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说:“恐怕四年的学费都被你刷完了吧。”
我微微愣了一下,说:“我可以明天退回去的。”
金先生笑笑说:“这不是英国,姑娘。”
我低着头,咬着嘴唇。金先生走过来,轻轻扶了一下我的肩头,说:“走吧,迷人的女士。”
我们到了国际俱乐部的宴会厅,主题冷餐会。满场都是黑色的西装礼服裙,我的奶油白的明亮影子在人群中穿梭着,格外的显眼。毫无疑问,我成功地引起了几乎所有人的关注。在场的中国女性要么不够年轻,要么英文蹩脚,我那如鱼得水的姿态和举手投足的自信显然让金先生赚足了眼球和面子,他满意地带着我在场地里转来转去。几个老外几乎是把自己的名片硬塞到我的手里。对于男人来说,当眼前的女士足够迷人,她是企业高管还是刚入校的大学生没有什么差别,甚至如果是大学生更好,因为年轻。
宴会上,我发现金先生有很多海外的项目,公司的,还有个人的。他需要一个年轻美貌的花瓶在他试图同这些生意人建立私人关系时伴在他的左右,而我,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而在现阶段,最好对他表现出绝对的忠诚,切不可为了善变老外抛出的橄榄枝最后弄巧成拙。
晚上回到宿舍后,我发现因为太久没有穿高跟鞋,脚已经快断了,脚后跟也意料之中的磨出了两个水泡。然而自己内心的喜悦翻滚着淹过我的喉咙,我半死不活的生活终于有了一线生机,从金先生的脸上我可以看出,他觉得他的钱花得很值。
睡不着,我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开始思考如何把自己手中的一切变成一副好牌打出去。
我忘记自己是怎么睡去的。第二天醒来,阳光懒洋洋地洒了一身,空气中雀跃的灰尘告诉我这是新的一天。我下床用西装袋把昨天晚上的行头整理好,放进了窄窄的衣橱。在脚上贴好创可贴,穿着白球鞋,素面朝天地去上课。昨天晚上小意达儿花儿们的秘密舞会,不适合带进太过现实的生活。
金先生第二次打来电话,是半个月以后。他简短地说:“记得那天晚上和我们聊天的英国人蓝斯顿吗?今天我们一起去用晚餐,我六点到你学校接你可以吗?”
我一口答应下来,他问我是否需要买衣服,我想了想,说不必了。
放下电话,我拿起东西就去洗澡。快到晚上的时候,化好妆,把头发松松地扎了一个法式发髻,插了几颗黑珍珠作为点缀,小心地穿上了一件黑色露肩扇袖修身缎面小礼裙,我自己的设计。
没有戴任何首饰,只是在露出的锁骨上扫了一点闪粉。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的面容因为孤注一掷的姿态显得无比娇艳。
整个餐厅的人都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纯正勃艮第黑皮诺颜色的唇。我漫不经心地享受着包含着各种感情的目光,缓缓地来到金先生的桌前。
“抱歉来晚了。”我懒懒地说,训练有素的侍者替我拉开椅子,我坐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亲爱的来宾。
蓝斯顿自然很高兴见到我,他的女伴是个优雅的三十岁左右的英国女士,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称之为尤物,可惜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他们都对我纯正的伦敦腔惊叹不已,我淡淡地笑了一下说:“我是罗丁毕业的。”
罗斯似乎并不惊讶,但是还是非常热情地赞叹道:“哇,我也是罗丁毕业的。”
我举起香槟杯,说:“为罗丁干杯。”
蓝斯顿和金先生也举起酒杯,说:“为我们两位迷人的女士和罗丁干杯。”
美酒,音乐,精致的食物和不太讨厌的同伴,没有什么比这些更容易让人享受一顿晚宴了。除了蓝斯顿,那位女士也对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教育背景果然是个很能唬人的东西,在西方,良好的教育背后往往代表着良好的资金实力,相对而言,中国的教育体制对于家庭经济状况不佳的那部分孩子来说已经比西方要公平很多。
在我又一次称呼对面的女士为格林女士时,她亲切地伸出手,说:“叫我罗斯,亲爱的。”
蓝斯顿看着我说:“我们不得不佩服苏小姐的品位,每一次她出场都可以选到最得体而又最出众的服装。”
罗斯也附和道,说:“我很有兴趣知道,您今天的礼服是哪位设计师的大作?整个巴黎和米兰时装周上我都没有见过这件衣服。”
我笑着说:“这是我自己做的。”
罗斯惊叫了出来:“亲爱的,你应该在圣马丁,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斜着眼瞟了瞟金先生,他听到“圣马丁”这三个字脸色明显有些不自在。
我笑着说:“我想多了解一些自己的国家,我有种直觉,未来的设计在亚洲。”
罗斯赞同地点点头,说:“薇若妮卡,你一定要来我开的画廊,会给你惊喜的。”
蓝斯顿说:“金先生,我早就说过,女士们总会找到办法相处得很好的。罗斯才来北京不到半年,如果有苏小姐这样的朋友相伴,那真是太好了。”
金先生笑笑说:“是啊,感谢沃达丰把我们联系到了一起。”
蓝斯顿说:“感谢沃达丰。”
金先生在回来的路上看着我,突然说了一句:“可惜了,你本来是可以很优秀的。”
我低着头,并不说什么。
后来蓝斯顿和罗斯成了我似乎每周都能够见到的人,从高档的餐馆,到有名的小吃店,从蓝斯顿的办公室、罗斯的画廊,到后来他们的轰趴,从家中家常晚饭到饭后的小酌。偶尔的,金先生还带我见见别的人,但是蓝斯顿和罗斯无疑是主旋律。我和金先生也变得越来越亲密,然而我对金先生似乎还是一无所知,我知道他的家乡,他的奋斗史,可是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有没有家庭,我们是什么关系。有时我看着他左右逢源的背影,想象如果自己有一个这样的父亲,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女人都不愿意自己的男伴有太过迷人的女士做伙伴,因为男人对女人的美貌总是会有几分钟放松了警惕,而那几分钟,往往足够一个女人加以利用。
发生迟早会发生的改变是一次蓝斯顿邀请我们去上海参加一个会议。那天晚上回来,金先生叫我去他的房间。他喝了一点威士忌,反复地说:“我很抱歉,但是我也没有办法。”他非常的沮丧,躲闪着避开我的眼睛。我想英国的曾经于我而言已经是一场泛滥过的春梦,我已经原谅了他,带给我的幸运和不幸。在这一刻,我只想安慰他,我知道他已经尽了他的所有能力保护我,一个他完全没有必要帮助的女孩。
我走上前去,轻轻地抱住金先生,金先生愣了一下,突然反手把我推到墙上,凑过来吻我。我有些错愕,不知该如何反应,总归是应该报答他的,咬着嘴唇,并不做出任何反应。一切发生得太快,或者一切早已在意料之中。
我静静地躺在那里,盯着盘旋的天花板,不知道在这种时刻应该说什么,金先生也什么都不说。我有些想哭,我应该想到我们迟早会这样,可还是好难受。
金先生沉默地穿好衣服,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说:“好好睡,我们的问题,回北京再说。”
金先生说话算话,我并不是指我们确定了什么关系,而是他每个月开始固定地给我钱,远远地超出了曾经的2000块生活费,我痛快地收下了所有的钱,现在开始我便不用因任何事感激他了,我自由了。
我并不问他有没有一点点真正的发自内心地喜欢我,我也从来没有表达过任何对他的感情。我想我们都是在互相利用,他利用我和这些他需要融入其中的外国人打成一片,我利用他继续我在英国时的虚荣。
他从来不过问我的个人生活,大概他觉得用小脑也可以想出他是我乏味无聊生活中最精彩的那一部分。
他并不知道,我终于也爱上了什么人,也许我也可以拥有一段正常的健康的恋爱,我要离开他了。想到这爱情要让我失去金先生,我的眼角无比的幸福,也无比的苦涩,不管我们的感情怎样,终于走到了我不愿意看到的境地,金先生默默地替我承担了所有的风雨,这么多年,像一个父亲。现在,我必须得失去他了。
如何向金先生摊牌并没有令我苦恼太久,距离我和蓝斯顿最后一次会面过了整整二十天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金先生离开了。我没有去他的公司找过他,所以不知道他是不是依旧在那里,他只是明确地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并没有发疯似的找他或者产生一些也许他出了意外或者被绑架了之类的推测,因为他消失的那一天,我的银行账户上多了139万,收款附言是:出国进修,自己保重。
看着银行发来的短信,我莫名的感到非常的失落,坐在校园的石凳上,无助地望着灰蒙蒙的天,139万,我有钱了。可是,139万,这是多么可笑的数字啊,大概是他从账户随意划个零头给我,我甚至可以想象金先生随意地说,和蓝斯顿的生意谈完了,你已经没有意义了,拿这些钱买几身衣服去吧,然后去勾引别人,不要在我面前晃了。
我沮丧地看着自己新做的法式指甲,知道左右逢源灯红酒绿的生活已经画上了句号,自己被毫不留情地踢出了那个圈子,我完了。眼眶边打转的眼泪还是停留在那里,不肯流下来,大概它觉得莫名其妙晋升到百万身家实在不是什么需要掉眼泪的事,除非曾经是千万身家。
我不会回到那个狭小的宿舍了,我需要像个名媛一样,花些钱,安抚一下自己不小心受伤的心。不管怎么说,一切都解决了,金先生不但没有等到让我和他摊牌然后气愤地把我赶走,反而像现在这样,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而我呢,则拿了这么多钱。
只是我还是难受,好像被赶出了家门一般的难受,这个从我11岁就认识的男人,突然就消失了,和我不再有任何关系,这让我多多少少有些无法接受。
我想,大概我在他心目中,是太不值得一提的人,我甚至想就算我跟他摊牌,如果说我于他依旧有利用价值,他都不会有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