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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亡者之舞(3)

“你可以继续留在这儿像个小孩子一样尖叫,这样你就可以被抓起来任他们处置了,”师父接着说,“你也可以扔下你的尸仆独自逃走,这样你就可以被我逐出师门了。如果这两个选择你都不喜欢,那么摆在你面前的其实只有一条路,能不能做好,全看你自己。”

师父不再说话了。雪怀青咬了咬牙,猛然低下头,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血立即流了出来,但全身筛糠般的战栗也奇妙地停止了。师父几乎不带任何感情的话语提醒了她:她永远不可能是一个普通人了。她必须终身长伴这些令她恐惧的事物,一切问题都依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决。做不到这一点,也不会有别人去帮助她,尸舞者的命运只有自救或者毁灭。

“跟着我走吧。”雪怀青轻声说。其实对尸体下命令是不需要用到语言的,但她需要这一句话来给自己增添信心。尸舞术的细节一点点被回想起来,一点点体现在精神力的控制中,尸体很快站立起来,以柔和流畅的动作跟随在雪怀青身后,乍一看的确像是一个忠心耿耿的沉默的忠仆。从此以后,她只能听从雪怀青的驾驭,其余尸舞者的指令都对她无效——她成为了雪怀青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尸仆。

雪怀青带着尸仆一路狂奔,逃出了墓穴,但毕竟刚才耽搁了一点时间,已经有两名该家族的子弟循声跑来。他们看见已经死去的家族成员竟然又站立起来,并且跟随在雪怀青身后奔跑,都不禁瞠目结舌。但很快地,其中一个人反应了过来。

“尸舞者!”他大喊起来,“那是个尸舞者——她想要盗尸!她想要偷走阿沁的尸体!快叫人来!”

那一瞬间雪怀青有点慌乱,但身边紧紧跟随着的尸仆给了她莫大的信心。稍一犹豫之后,她向尸仆发出了指令,这个生前名叫“阿沁”的女子立即转过身,猛地向她的那两个亲人扑了过去。

即便明知这只是一具被尸舞术所操控的尸体,两个人面对着自己的亲人,仍然难以果断地出手。而尸仆利用的就是两人短暂的迟疑,迅速地出手攻击。被药物和尸舞术所控制的尸体会具备比死前更加强大的力量、爆发力和速度,并且完全不知道疼痛和疲倦,这正是尸舞者所倚仗的优势。两人几乎来不及还手,就被尸仆分别击中胸口和后脑的要害部门,昏死在地上。

“干得不错,”师父的声音又从远处幽幽飘了过来,“牢牢记住你操纵尸仆出手时的感觉,冷酷、坚定、不顾一切。这是一个成功的尸舞者必备的素质。现在,赶紧带着你的尸仆逃命吧,对付两个小杂碎还行,对付高手你还差得远。”

冷酷坚定,不顾一切。在此后的日子里,雪怀青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信条。任何一件事情,她要么不做,一旦决定要做,就一定会冷酷决绝,坚持到底,不惜任何代价。现在她决定了要从刑部的小黑屋里找到徐风章,那么无论多困难,她也要完成。

夜深的时候,雪怀青带着现在的尸仆,也就是她的师父,来到了刑部的大院外。当年所找到的第一位尸仆阿沁,现在正和其他几具暂时用不上的尸体一起,埋藏在某个秘密的地点,等待她的召唤。而眼下,最好用的尸仆就是师父了,因为尸舞者的尸体往往具备着一些独特的素质,比一般的尸仆更好用。

刑部有好几个门,但到了夜间都被锁上了,只剩下一个有人把守的偏门。雪怀青带着尸仆来到这个偏门外,很快凭借着尸舞者对生命体的独特感应能力,摸清了门后的情况。一共有四名守卫守在门后,这个数量并不大,但除此之外,大院里来回巡夜的士兵并不少。这里的保卫外疏内紧。

但雪怀青并不紧张。她已经从游侠那里打听清楚了大院内的大致布局,以及守卫们换班轮岗的时间。在大概一刻钟的时间里,她可以保证把沿路的守卫统统放倒且不至于被其他人发现。至于怎样把那些守卫放倒,就需要依靠尸仆了。

她催动了尸舞术。师父缓缓地走向了那道门。从入门开始,师父就从来未曾庇护过她,直到死去。雪怀青时常觉得,死去的师父才像一个真正的师父,总是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弟子身前,总是默默为弟子做一切事情,却再也没有半句斥责、挖苦、痛骂、侮辱。也许这就是尸舞者最美好的归宿。

师父来到了大门前,伸出手来,用手指在铁锁上轻轻划了一下。一阵轻微的“哧哧”嗤嗤声响后,铁锁已经熔化了,发出难闻的刺鼻气味。然后她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雪怀青不慌不忙地跟在她的身后,并且发出了另外一道指令。

一种淡淡的芬芳气息从师父身上散播出来,随着夜风扩散了出去。雪怀青看不到远处的情景,但她完全能想象发生了什么。那些原本高度警惕的守卫们,会忽然间脸上出现一阵迷醉的表情,随即扔下手中的兵器,轰然倒地,就此昏迷不醒。那是因为他们中了尸毒。

这就是用尸舞者来做尸仆的最大好处。尸舞者一生与毒物打交道,对毒药的驾驭和敏感程度都十分了得,死去之后成为尸仆,几乎就是一个行走的毒药囊,可以轻松施放出各种不同的毒物。刚才腐蚀铁锁的毒药,和迷昏守卫们的迷药,都是尸仆利用血液转化而成的。

雪怀青一路向前,师父的尸体不断扩散出迷药,沿路的守卫们果然全都昏倒在地,再也无力阻拦她。她很轻松地按照那位游侠提供的路线找到了小黑屋。刚刚来到距离门口大约十丈远的距离,她敏锐的嗅觉就闻到了那股十分熟悉的气味,一种融合着各种腐烂、血腥、烙铁的焦糊味,会令人做噩梦的气味。

那是一种近乎死亡的味道,此刻在雪怀青的鼻端,却有一种奇妙的亲切感。这一段时间以来,她一直没有时间去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练功,渐渐都有点淡忘这种感觉了。凭借着这股气味,她原本紧张的心慢慢安宁下来——小黑屋里的那些人,看来就和死人差不多嘛。虽然她到现在还是很害怕亲手触摸死人,但和死人待在一起,居然也比面对活人更加习惯了。

她再度利用尸仆的毒液融化了小黑屋门上重重叠叠的锁,推开门走了进去。

小黑屋其实相当的名不符实。首先它半点也不小,用“屋”来形容真是太屈才了,一开门就能看到一间足以容纳上百人的宽敞的行刑室,几乎是毫不遮掩地张开血盆大口,展现着它锋锐的牙齿——各种刑具。这些刑具,对于普通人而言,看一眼都会吓得浑身发颤,但在尸舞者面前,不过是一些玩具。

其次这里半点也不黑,无数的烛火把屋内点得亮堂堂的,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里面或吊着或捆着的七八个囚犯。这些人遍体鳞伤,很多伤口都已经腐烂,一个个奄奄一息,处于将死未死之间。刑部对刑讯逼供有着丰富的经验,擅长一切让人无比痛苦却又不会丧命的绝招,对新来的人也是一种巨大的视觉冲击和心理威慑。

雪怀青视若无睹,平静地走过那些血肉模糊的囚徒们,走过被迷昏在地上的守卫,走向了大厅的尽头,打开了另一扇厚重的木门。这里关押的囚犯比外间的更重要,也许是身份更特殊,也许是罪案更沉重,也许是得罪的人官衔更大。

“那里就像酒楼一样,也分大堂和雅间,”游侠当时告诉雪怀青,“大堂里的人吃普通的菜,雅间里的人能享受到更为贴心的特殊服务。你要找的徐风章,很受重视,被关在称为天字第一号房的特殊单间里——这帮刽子手倒也挺有幽默感的。”

“怎么辨认这个天字第一号房?门上有编号吗?”雪怀青问。

“那种地方不会搞什么编号的,不过也很好找,”游侠回答,“天字第一号房,就是雅间走廊最尽头的那个囚牢。你走到那里一看就明白,只有这间囚牢门口还有人单独护卫。”

但现在单独护卫的人也都倒在了地上,被迷药弄昏了。雪怀青径直走到门口,熔化了门锁,推门进去。她一眼就看见了被关押在里面的徐风章。他被粗大的铁链反绑在一根柱子上,全身的衣服碎成了布片,裸露出来的身体上遍布着各种触目心惊的伤疤。此刻的徐风章低垂着头,对于开门的响动一点反应都没有,但至少还有细长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似乎只是陷入了昏迷。

雪怀青向尸仆发出指令,尸仆走上前去,准备熔断捆在徐风章身上的铁链。但刚刚走到他跟前,徐风章却猛然间动了起来。他一下子挣脱了铁链,右手闪电般探出,喀喇一声,已经把尸仆的脖子生生拧断了。与此同时,身后的门也被关上了,几个黑衣人无声无息地站到了她的身后。

这是个陷阱!雪怀青恍然大悟。那位游侠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懦弱无能,更加不会任由他人摆布,虽然中毒后不得不委曲求全,却也精心为雪怀青准备了这道报复的大餐。他把她出卖给了刑部的人。

果然,这世上的人除了养父,再没有第二个是值得信任的。而养父现在已经死去,那么世上的人就全都不值得信任了,每一个都不可信。雪怀青在心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徐风章躺在黑沉沉的地窖里,艰难地呼吸着稀薄的空气。对他而言,身上的伤痛反而是次要的了,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肺部和鼻端。呼吸、呼吸,死命地呼吸,我还不能死在这里……可是我确实再也没法支撑下去了……

他原本是被关在地面上的,关在一间被戏称为“天字第一号房”的单人囚牢里。短短几天时间,他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地狱,什么叫生不如死。但他始终坚持着,既没有出卖自己的兄弟,也没有萌生死志,作为一个在侍卫生涯中见识过太多的死人,也亲手夺去过不少人命的人,他很了解生命的宝贵。死亡就意味着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不能让自己走上主动寻死的路。

所以他忍耐着,坚持着,但当今天上午突然被转移到空气浑浊的地下之后,他还是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撑不下去了,也许自己已经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了。不过很快地,丰富的经验让他反应过来,这样突然的转移,可能是有人要来救他了。

会是什么人来救他呢?难道是以前的兄弟们?想到这里,他并没有觉得欣慰,反而一阵害怕。因为他知道,这一次对方动用的力量非同小可,兄弟们如果来了,很有可能是自投罗网。而自己已经离死不远,更不值得他人冒着生命危险来搭救。不能为了我而让你们再遭不幸,他心里默默祈祷着,别来,一个都别来,本来就是我的错,让我一个人用性命来担当就好了。

地牢里不见阳光,更不可能有计时的工具,他只能凭借着肚腹中的饥饿感来粗略估算时间,大概已经是深夜了吧。正当他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无法自拔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徐风章多年的江湖经验令他很快听出,来的一共有三个人,两个人脚步较轻,走在最前头的那个人却脚步沉重,像是受了重伤。

门上响起了开锁的声音,然后门被推开,一道亮光照了进来。当先走进来的是一个男人,徐风章认识他,他是曾经拷问过自己的小黑屋打手之一。但现在他却完全没有了施刑时的威风凛凛,虽然身上看不见什么伤痕,但是脸色灰败,神情痛苦,看样子是着了别人的道。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个女人,一个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姑娘,另一个看起来三四十来岁,脸也长得不错,却让徐风章吓了一大跳——

这个女人的脖子是歪的,一般而言,只有颈骨被拧断了才可能歪到那种角度,但那样的人已经不可能再活着了,更不必提正常行走。好邪门的女人,徐风章想,她让我想到了点什么,想到了点让我无限恐惧的事物。但现在他的脑子太迟钝了,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歪脖子的中年女人走到他身前,不知道捣鼓了些什么,竟然很快弄开了他身上那些指头粗的铁链,然后退到一旁,一声不吭。倒是年轻些的那个姑娘开口说:“你就是徐风章吗?”

徐风章如释重负地慢慢坐倒在地上:“不错,我就是。你是来杀我的还是来救我的?”

“是杀还是救,取决于你的回答,”年轻姑娘说,“我来只是想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如果能如实回答,我就救你出去。不然的话,也不必杀你,让你留在这里继续受折磨,比杀掉你更好。”

这个回答显然有些出乎徐风章的意料。他愣了愣,又问:“那你想要问我什么问题?”

“我想要找一个叫做邢万腾的人,那个人的下落只有你知道。”年轻姑娘盯着他,冷漠的眼神里似乎不含任何感情,和她的美貌很不相称。

徐风章想了想,一直绷紧的面孔慢慢有了些许放松:“真有意思,没想到你那么直接,我反倒开始相信你了。”

“相信我?”对方的眉头微微一皱,“我的什么话让你不相信了?”

徐风章微微一笑:“这是一种老掉牙的伎俩,派一个人来假装救我,然后骗取我的信任,最后从我嘴里把真话套出来。但你既然那么直接就要找邢万腾,倒不像是这种骗局了。能告诉我为什么找他吗?”

“我们先出去吧,这里随时可能有人来。”年轻姑娘说。

很快,雪怀青把徐风章带到了刑部的某一间小屋里,这是徐风章的主意,因为敌人必然会马上在四周进行搜捕,躲在刑部里面反而是最安全的。

“反正我也逃不远了,”徐风章叹息一声,“我的身体已经被彻底摧垮了。虽然我一直努力坚持着活下去,但是死亡这种事,不是一直可以避免的。就在这里吧,你想要问什么就抓紧问。”

“我已经说过我的问题了,”雪怀青说,“我只是想找到邢万腾。”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徐风章捂住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放开手时,手心上全是鲜血。他拒绝了雪怀青递过来的药,“不必浪费了,邢万腾是我的好兄弟,如果你是他当年的某个仇家想要向他寻仇,那我只能对不起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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