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躲在三哥哥背后，探出头打量着这位刚进门的穆大人，中等身材，蓄着不长不短的胡须，看上去大约比爹爹年纪还要大一些，深褐色的袍子上绣着精致的图案，看着就知道是件不便宜的东西。
“哪里哪里，穆某也是为了朝廷，为了朝廷嘛，自然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咱先把公事办了，先宣旨，宣旨啊。”穆大人说着，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卷轴，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捧在手里。四娘不住地点着头，脸上堆着笑，等待着穆大人开始所谓的“宣旨”。
然而，等待了许久，穆大人却全然没有要把卷轴打开的意思，四娘回过头往三哥哥和我这边看了一眼，脸上写满了疑惑。我凑到了三哥哥耳边，低声说道：“这个穆大人怎么那么磨蹭……一会儿菜都要凉了……”
三哥哥把手指放到嘴边，摆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突然，四娘脸上灵光一闪，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钱袋，笑眯眯地递了上去，穆大人接过钱袋掂了掂，不动声色地塞到了袖子里，却依然是盯着四娘。
“穆大人您是不满意还是……”四娘终于忍不住，略有些尴尬地对穆大人问道。
“我说夫人，这我要宣的可是当今圣上的旨意，是天子的命令，这见到圣旨，就如同见到天子啊！”
“啊……是……所以呢……”
“这见到天子，能像你们这样吗？当然是要全家老小出来跪迎啦……夫人啊，莫不是令尊与穆某同朝为官，有些交情，你们这样的态度，可是欺君犯上啊，那可是要杀头的大罪……”
听着穆大人不满的嘟囔，四娘终于反应过来了，原来宣旨还有这么多规矩啊……虽然四娘是个挂名的官，但实际上也并未做过什么实事，瑠俅这种小地方，也鲜少会有什么大人物前来，更别提什么圣旨之类的了，不知道礼节自然也是正常的。
在得到穆大人的指点之后，四娘急忙叫大管家把各个屋里头的夫人丫鬟们都叫了来，自然还有爹爹和家丁。看着程家上下几十口人都拥挤地出现在了大厅，甚至还有厨房里掌勺的厨子，以及负责倒夜香的阿婆，穆大人嘴边的胡子抽动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想了想最终还是放弃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你们这些王八羔子，朕每日劳心劳神为你们提供好生活，你们这些蚁民，居然连个税都收不齐，现在朕命令你们，烧杀抢掠也好，杀人放火也罢，三月之内要是收不齐税款，全部统统推出去斩了！钦此。”
穆大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念完了圣旨，众人都跪在地上，抬起眼睛一脸疑惑地看着穆大人，大概是因为都是第一次听到圣旨吧。我也在心里暗暗揣度着，原来这皇帝说话是这样的，好像和屠户陈七说话挺像的，不知道这皇帝长的是不是也和陈七一样啊……
“夫人，你们倒是赶紧接旨谢恩啊。”
穆大人无奈地催促着，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在四娘的带领下参差不齐地喊着“万岁”。穆大人脸上的神情甚是有些鄙夷，大约是嫌我们喊的不整齐吧。这也让我不由得猜测起来，难道安都的那些人领旨谢恩的时候都能喊得很整齐吗？那他们事先是不是有经过排练呢……看来，以后有机会见到二姐，一定要问问她，她随着王文远去了安都，想必能经常接到圣旨吧，还可以顺便问问二姐，这皇帝长的和陈七到底像不像。
“穆大人，这皇上是什么意思啊？税收的事情不是一向由地方官员负责，怎么这次……”
四娘犹豫着从穆大人手里接过了那卷轴，却是满脸愁云，像是接了什么烫手的东西似的。
“本来这事情一向是由地方官员负责的，不过你们瑠俅镇的王大人前几日突然告病了，这一时之间也找不着人来负责瑠俅的事情，这不就想起你来了吗……夫人，你这次要是能把圣上交托的事情办好，圣上这一高兴，没准儿你也能成个朝官……”
“可是穆大人，您老也看到了，瑠俅现在的情况，连我府中都快揭不开锅了……这冰天雪地的，老百姓都快饿死了，谁还有钱交税，这还盼着朝廷给接济接济……”
“夫人可别说这种话，还好是穆某听到了，这要是别人听着了，在皇上那里参你一本，你们程家还能在此安居乐业？别忘了，这天下可是皇上的，为皇上办事，准没错。这要是办不好了，皇上怪罪下来，可别怪穆某没提醒夫人啊……”
穆大人这位“贵客”的到来果然又再一次为程家添上了许多阴霾，虽然那时的我并不懂，但也能从四娘阴云密布的脸上看出来，这位“贵客”为程家带来的，并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一顿饭，我和三哥哥都没有动油亮亮的猪蹄子和绿茵茵的蔬菜，穆大人三两口便把那些馋了我许久的菜肴下了肚，着实让我有些伤心。
娘亲拖着病弱的身体出来接了圣旨便回房休息了，只叫绿苗给煮了碗粥送过去。带着不愉快的心情吃完这顿饭，我便急急逃离了大堂，生怕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客”再给程家带来什么灾难。
七、天生鸾命的诅咒命运
四娘接了圣旨，穆大人前脚才刚走，县衙里的王老爷后脚就派人送来了官印，将衙门的一切都全权交给了四娘处理。那一日，我和三哥哥躲在书房外头，看着长得像耗子一般的关师爷把包着官印的一个小包袱恭恭敬敬地交到了四娘的手里，四娘的嘴角浮现起一抹笑意，那是一种满足的笑意。
那耗子师爷刚走，爹爹便径直冲入了书房，眉头紧皱，看着四娘手中的官印冷哼道：“你倒真是，接了个好差事啊！”
“这是皇上亲自下的圣旨！”
“那昏君！下了圣旨又怎么样？！你没听朝里的那些人说的啊？这昏君下的圣旨都是让那些太监照一份抄的，派些官员顺着，一路念下去……说到底还不是要钱，要钱去过他挥霍无度的日子，完全不顾老百姓的死活！这王大人都知道，这事儿成不了，告了病，你倒好，就这样揽了下来，还接了官印……”
“你得了，别一口一个昏君的，我现在可是朝廷命官，随时可以向皇上参你一本把你打入大牢！”
“你……无药可救！”
“无药可救的人是你！要不是你娶了一个又一个我又何必……”
爹爹拂袖而去，四娘的话被“碰”的砸门声硬生生打断了。久久的静默之后，四娘呆呆地看着案台上的官印，从袖中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三哥哥，为什么爹爹那么生气啊？”
“大人的事情就是这么复杂啦。玉儿不要怕，以后三哥哥一定不会这么生你气的。”
“三哥哥，我有些怕。”
“怕？怕什么呀？”
“不知道……就是怕……这个冬天太长太冷了……院子里的桃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开……”
“傻玉儿，桃花很快就会开了，开的满树都是，可漂亮了！”
“骗人，雪还在下，这么厚，花怎么会开呢……”
我嘟囔着，看着阴沉沉的天空，今夜又会是一场大雪吧。春天，似乎还是那么遥远呢。
四娘自从接了官印之后便忙碌了起来，好几天在府里都见不着人，听说四娘是去衙门里头办事情了，虽然不知道四娘具体办的是什么事情，但对于圣旨上的话我心里却还记得。这几天里，瑠俅镇传着各种各样的谣言，说街尾的赵四家里因为藏匿粮食没有按时缴纳税款，房子在夜里莫名着火了，东郊的王三娘交不起钱，唯一的女儿被官差抓走卖去了外地……满天飞的谣言在瑠俅疯传着，真真假假。现在，程家的人在那些百姓眼中就仿佛是恶鬼似的，别人见着我们，仿佛都要绕道走了似的，就连我出去随便走一圈，都要承受着一路上各种异样的目光，那种感觉并不好受。
由于四娘一直在忙碌，府里头的大小事务都没有人来管理，爹爹也不知道整天跑去了哪里，原本负责给程家供应肉类的陈七近来也总是不按时来，使得给娘亲熬的猪肺汤也总是不能按时送上来。无奈，我也只得亲自去陈七那里催催了。
我素来与陈七算是关系不错，这次却有些奇怪，我刚走进陈七家的院子，陈七一见我，脸上便变了色，几个到陈七家里买肉的人见了我也满是敌意。
“陈七叔……”
“九小姐……你还是走吧，我不做你生意。不做不做……”
不等我话说完，陈七已经连连摆手摇头，一副准备关了摊档的样子。我一时之间站在雪地里，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哼……你们程家这些人，都是些黑心人……”那几个买肉的人提着篮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呆呆地在雪地里站了许久，看着陈七关上了的木头门，心里涌上了一股酸楚。我提着空空的篮子转过身，一步步向着程府的方向走回去。
“九小姐……九小姐……”
身后突然传来了陈七的声音，我站定了脚步，回过头，只见陈七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跑到了我跟前，从怀里掏出了一包东西放到我的篮子里，压低了声音说道：“九小姐，这是今天新鲜的猪肺，我特意为十三夫人留的。你赶紧回去吧，别给别人说啊。”
“陈七叔，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
我憋着眼泪，委屈地看着陈七问着。
“好了好了，九小姐，这些事儿跟你没关系。可是四夫人现在做的事情……唉，算了，总之别让别人知道了……我还得做生意的，要是让那些村民知道了我还跟程家做生意，非砸了我摊子……你快些回去吧，外头冷，下次你不用亲自来了，以后我晚上给你们偷偷送去……”
陈七说完便急急忙忙地走了，走之前还小心翼翼地四处看了看，生怕被别人看到他。
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怨恨我们程家，也不知道四娘做了些什么，我只知道，瑠俅镇的平静，从多年以前，宁修岚到来的那个时候开始，便打破了，再也无法回去了。但这些，都不是我的事情，我现在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只是照顾好娘亲，和娘亲一起等待着来年的春天，等待着春暖花开的时候，只要到了那个时候，桃花开满了院子，一切都会变好的。
我把新鲜的猪肺带了回去，在一旁看着绿苗熬猪肺汤，看着看着，眼睛都有些酸涩了，不知不觉竟坐在炉火边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娘亲的病好了，我和三哥哥一起去了安都，见到了二姐，二姐告诉我，皇上和陈七长的很像，说话也很像。梦里桃花开了，开了满满一院子，四处都飘散着清甜的香味。
当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不觉眼角有了干涩的泪痕，猪肺汤已经炖好了，雪还在下，花还没有开，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让我来吧。”我从绿苗手里接过了猪肺汤，端着朝着娘亲的房间走去，想着梦里的场景，我相信，那个梦很快便会成真了，三哥哥说过的，桃花很快就会开了，三哥哥从来都不会骗我，从来都不会。
我推开娘亲的房门，刚走进去，却只见娘亲伏在床边上，被褥上和床边的地上都是血。
“娘亲——”我冲了过去，手中的猪肺汤撒得袖子上到处都是，我却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再去管它了，随手放到了桌子上。
“阿九……娘亲没事……”
娘亲虚弱地说着，嘴角边却还残留着血渍，脸色苍白得可怕。
“娘亲……你等着，等着我去叫大夫……你等着我……”
我慌乱地说着，急忙跑了出去，四处喊着人。
听到我的喊声，三两个小厮慌乱地跑了出来，我朝着他们哭喊着：“快……快去找大夫……快去找大夫……”
“……九小姐，你不知道……现在很多人都不愿意和程家有来往……大夫……大夫怕是也请不来……”
“对呀对呀……之前七夫人病重，找了几个大夫都不愿意来……这么晚了怕是……”
几个小厮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面露难色。
“求求你们，快点去找大夫，一个不来，就找第二个，总会有人愿意来的……快些……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我在雪地里哭着喊着，已经忘记了寒冷。
“知道了九小姐，我现在就去，我去找王大夫，小黑子你去找东巷的李大夫……黄二，你去找老爷和大管家，让他们把各房里的人都匀出来些，大家分头行动……”为首的小厮沉默了片刻，发号了施令。
“谢谢……谢谢你们……我去找欧阳大夫，他是一直给娘亲看病的大夫……”我用袖子抹了抹眼泪，慌乱地说着，便跑了出去。
街上冷冷清清，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一路跑着，在雪地里摔了好几跤，身上的衣服冻得有些硬邦邦的。欧阳大夫的医馆离程家并不远，现在已经关上了门。我疯了一般用力敲着医馆的木头门，大声地喊着：“大夫——欧阳大夫——欧阳大夫救命啊——快开门啊——”
拍了许久，手都已经又痛又麻快没了知觉，总算听到屋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啊……大晚上的……”欧阳大夫不高兴地抱怨着，打开了门，一见到是我，脸马上垮了下来，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原来是程家的九小姐啊。”
“欧阳大夫，我娘亲快不行了，您快去看看她吧，欧阳大夫……”
此刻的我已经顾不得管他什么态度了，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口，哭喊着，央求着。
“九小姐，请恕老夫没那个能耐。”欧阳大夫一把甩开了我的手，把脸别开了。
“求求你，欧阳大夫，求求你……不管程家到底做了什么……夫子说过，医者父母心，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那你们程家对老百姓怎么没有见死不救这份心。”
“欧阳大夫，我求求你，求求你……”
我扯着欧阳大夫的袖子，跪在了雪地里，不断地哀求着，此刻我不是程家的九小姐，我只是一个想要救自己娘亲的女儿而已，哪怕付出我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玉儿！快起来！你在干什么！”
三哥哥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泪眼模糊中，我看到三哥哥朝着我跑了过来，脸被冻得通红通红的。
“玉儿！你怎么不告诉我！若不是我碰到黄二去找大管家我都不知道……你快起来！你看看你，都冻成什么样了！”三哥哥嗔怪地说着，一把把我从雪地里拽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