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在夜深人静的夜晚,王凡会想起水云,想起她的微笑,想起她的声音,想起她的身体,想起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他明白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她,他感到深深的悔意,他孤独地在深夜哭泣。而一切已经过去,他永远失去了她。此刻的王凡手脚发麻,身体虚空得像要飘到空中。他望着窗外大槐树上的小花,听着枝头鸟儿们的欢唱,他突然想起了一个美国诗人的那首诗:我领悟了大地/我领悟了森林/我领悟了河流和山川/我领悟了时间和空间/领悟了孩子和老人/领悟了旗帜、佛陀手中的念珠/领悟了祈祷和救赎/领悟了传真机、取款机、红色拖拉机/领悟了钢铁、塑料和可口可乐/领悟了身体、头发、气味/领悟了阳具、狂喜和眼泪/领悟了伤害和自由/领悟了你。此刻王凡被这首诗深深地打动,领悟了诗中所说的一切。可是那可怕的孤独又一次把他包围了,慢慢吞噬着他的大脑和心脏,慢慢撕扯着他的身体。他在下陷,迅速地陷落,落到一个比海底还要深的地方,没有声音,没有光线,没有方向,他孤独得像要死去。
四
“嘀……嘀……”挂在腰上的BP机响了起来。王凡睁开眼睛,嘴上叼着的烟结了一长段烟灰,他身体一震,烟灰全掉了下来。王凡瞟了一眼显示屏,是公司的电话。他感到浑身无力,勉强拨了一串号。电话那边是许总的秘书王梅:“喂,是王凡吗?”“对,我是。”“许总让你今天把报表送来。”王凡眯着眼睛想了想,视线紧盯着在空气中肆意舞动的烟。他平淡而坚决地说:“我今天病了,可能是急性肠炎,哪儿都去不了了。”“那怎么办?公司急着等这份报表呢!”“可是我现在动不了,刚从医院回来,正躺着呢。”“那耽误了你可得负责。”“好,我负责,你知道我很少请假,你跟许总说,我明天送去。再见。”说完,王凡“啪”地把电话挂上。
钱,又是钱,王凡心里嘀咕着,资本家惟一的乐趣就是钱。就像一首好歌对于歌手一样,他会如饥似渴地争夺拼抢。难道许总不累吗?糖尿病、膀胱炎和日渐肥胖的身体快把心脏压扁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钱。钱在行走,钱在呼吸,钱在笑,钱散发着缤纷的色彩。他要那么多钱干吗?王凡想不通。听说许总在瑞士银行至少有一千万美金的存款,而且在泰国、香港、加拿大都有房产。到了这种地步还要拼命地赚钱,不顾自己也不顾别人的死活,也许这是资本家的追求,永无止境的艺术。
王凡把脸对着从阳台射进来的一束阳光,抬着头,闭着眼,好像在聆听,也好像在等待。生命中已经有许多东西因为钱而美好起来,人的精神也会因为钱而充实和快乐。再不会因为一种信仰、一首诗、一本书、一部电影、一个吻而让我们快乐、感动,而挽救我们的已经不得不是那一张张挺括、油腻、发红发绿的闪光钞票。它是你我的神,它是界定是非的标准,它可以买来空调、音响、地毯,买来房子、汽车、钻戒、貂皮大衣,买来爱和身体,眼睛、嘴唇、手指、腿、屁股、香气,买来尊重和膜拜,买下灵魂,买下生命,买下过去,买下未来,买下一块儿石头,买下一条路,买下故宫,买下纽约,买下海和月亮,它完全可以买下整个这个臭烘烘的世界,然后猛烈地把它砸向我们,把我们压得喘不过气来,精神错乱,每天处在崩溃的边缘,然后在幻象中古老天国宏伟的天顶上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它是你的爸爸,它是你的老婆,它是你的心脏,它是你的空气,它是你生存之主,它是你为了活着而必须跪下乞求、欺骗、去偷、去抢、去拼命、去呕心沥血换来的通行证。
想着想着,突然一个念头在王凡的脑袋里闪现。他睁开眼,伸手把桌上的钱装进了皮夹,塞进了裤子口袋儿。他作出了一个有意思的决定:他要在晚上十二点前,也就是说要在明天凌晨之前,把这三千块钱花掉,以他最喜欢的方式花得一分不剩,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买来一天的自由,买来一天的自我,他希望这三千块钱像一个能带来快乐的工具一样带来一天的快乐。他知道这很简单,也许什么都不做,出去走走,去任何地方把这些钱花掉。还有一个原因,他刚刚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为自己庆祝一下,他并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他拿起电话往他爸爸家拨了过去,响了几下之后,电话那边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喂?”
“喂,爸,我是小凡。”王凡明显感觉到爸爸老了,声音里不再有以前的洪亮。“爸,今天晚上我不回去了,我有些事儿要办。”
“回来吧,你一个人在外面住,吃不好也没人照顾,我们给你做顿饭。”
“不了,别操心了,过两天我请你和妈去吃你最喜欢的西餐。妈还好吧?”
“她挺好,这两天在单位帮着他们做活动,还挺起劲儿。”
“那就好,你们不用老担心我,我没事儿。”
“唉,你和惠玲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别提她了,估计不行了。”
“唉!你老是这样,谈一个吹一个,好的你留不住,不好的老碰上,这可不行。”
“别说了,爸,我要走了,你们就别操心了。”
“行,闷了就回来,我们都挺想你的。”
“好,我挂了啊。”王凡说完把电话挂上。他正要走出屋,却下意识地反常地环顾了一下这间屋子,他从来没有在出门前这样看过。他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他想好好看一下这里,似乎怕给忘了,他自己也觉得这感觉很奇怪。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五
理想总是飞来飞去/虚无缥缈/现实还是实实在在/无法躲藏/心里充满欲望/身体没有力量/我不想感到悲伤/只好装得放荡/飞来飞去/飞来飞去/满怀希望/我像一只小鸟。王凡下楼的时候听到一个人家里传出的这首歌。这是王凡喜欢的一支国内乐队的歌,名字叫《小鸟》,那支乐队叫做“鲍家街43号”,名字很有意思,很奇怪的感觉。这首歌似乎唱到了他的心里,他很想有机会看看他们的演出。
站在楼门口,王凡在想这一天将如何安排。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想来想去,他决定漫无目的地游荡。他喜欢这样,自从跨出校门,就再也没有这样游荡过,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兴奋。
他穿过马路,往国际饭店的后面走去。这个地区到处矗立着大厦和巨型购物中心。就是这些钢铁巨人把每个生命紧紧地包围在它们的怀里,每个人都用自己毫无意义、苍白颤抖的生命建造了这些巨型怪物,而这些怪物傲然地挺立在每一条街上,每一条生命线上,每一种幻想中,疯狂地吞吃着蚂蚁一样东奔西跑、惊惶失措的人们。它们是冰冷的,它们是强大的,它们没有感情,没有宽容。它们希望有更多的同类拔地而起,当它们放眼望去,整个世界只有它们高大宏伟的同类,而可怜的人类,也就是创造了它们的技师们都成了它们庞大的肚子里的食物,它们巨大的胃才能正常地消化、分泌、运转。就像眼前的这家超级市场,王凡看着它感觉到深深的悲哀。每天数以万计的人用无数钞票和疯狂从里面换取虚无和欲望。你可以找到你想要的一切,安全套、指甲刀、唇膏、水晶杯子、恒温马桶盖、微波炉、话梅、蛋卷儿、数字摄像机、盗版DVD、爱尔兰红酒、挪威三文鱼,等等等等你可以想到的一切。而从人类得到了这些之后,反而成了某种附属品,越来越像一群白痴,也许有一天,一排排货架上会站着一批批壮男美女,待价而沽。只要你能付足够的钱,他们就会属于你,听你使唤。
想到这儿,王凡就觉得非常失望,一切都索然无味。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他也不知道到底还对什么有热情。那些随着成长正渐渐失去的东西,孩子似的幻想,清晨的阳光,恶作剧,拉着女生的手时狂喜的感觉,操场上的露天电影,还有无畏的愤怒和轻狂,它们都跑到哪儿去了?好像一觉醒来,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永不再来。王凡沮丧地向前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酒店后面的停车场。
他看见在等候的出租车队,有一堆人围着一辆皇冠车,他们看上去都聚精会神。他走过去,看了看,原来这帮人在车的前盖上打牌。在散乱的一堆牌边还摞着一叠钱。王凡明白了,他们在赌钱,看上去他们都像是在这等活儿的司机。王凡站在一边看着,他发现其中一个戴着太阳帽的小个子很精于此道,他看了三把牌,那家伙赢了三把。小个子似乎正在兴头上,兴高采烈地招呼着周围的人下注。
他们玩的是二十一点,也就是BLACK JACK,赌场里很常见的那种玩儿法。第四把牌小个子又赢了,旁边的几个输家有点恼怒,嘴里骂骂咧咧的。王凡看着看着突然也想玩儿两把。他不懂赌钱,只是想玩玩,反正这三千块钱是要花的,花在哪儿不都是花吗?
六
“我也玩一会儿行吗?”王凡笑呵呵地看着那帮人说。
小个子斜瞄了王凡一眼,又看了看其他几个人,点了点头。“行啊,哥们儿,谁玩儿都行,但是要输了别急,把把亮钱,这全是一块儿玩儿的,你算生人,别玩儿花活儿。”
“行,不瞒你说,我不会玩儿,闲着没事儿,碰碰运气。”
小个子洗了洗牌,把牌往王凡手里一塞,说:“你当庄吧。发牌。”王凡接过牌按次序给每个人发了牌。他不知道小个子一上来就让他当庄,是有目的的。玩二十一点,五个人以上,当庄的人赢的几率很大。五个人以下,当庄的人输的几率比较大。
第一个人叫了二十块钱,第二个人也叫了二十,第三个人叫了十块,轮到小个子,他抽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往车盖儿上一拍,说:“就这么多。”说完,用眼睛盯着王凡。王凡悄悄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底牌,是一张9,还可以,面儿上是一张K,他心里有点儿数了。第一个人没要牌,第二个人要了一张8,第三个人要了四张牌:A,4,2,2。小个子面儿上是一张9,他看了一眼底牌,是一张7,这种牌很尴尬,他想了想,又要了一张牌,结果是一张J。他沮丧地骂了一句:“他妈的,真背!”大家亮牌,这一局王凡19点胜,两家爆,两家不足19点,他赢了一百。
小个子嚷嚷着:“发牌发牌,你小子运气还挺好。”王凡笑了笑没说什么。第二把牌,每个人都叫了五十,王凡觉得他们有点儿急。第一个人面儿上是一张2,第二个人面儿上是一张A,第三个人面儿上是一张8,小个子这次面儿上的牌很好,是一张A。王凡的面儿上是一张10,他这次没有看底牌,他估计这把会输,但是他无所谓,输了更好。
第一个人要了两张牌,2和10,共19点。第二个人要了一张9,共18点。第三个人要了一张Q,爆了。小个子这次没要牌,表情很得意。王凡估计他至少20点。小个子把底牌猛地一掀,是一张Q。他晃着脑袋看着王凡说:“这局我应该是赢了。”王凡看了他一眼,慢慢地抽出底牌,慢慢地翻了过来,一张A!庄家21点,通吃。
“操!真他妈操蛋。”小个子把帽子摘下来狠狠地扔在了车盖儿上。旁边一个人说:“你小子手够壮的啊!”王凡笑呵呵地点头:“运气,运气。”这把牌王凡赢了两百,他把自己的三百块钱顺手拿起来放到裤兜儿里。小个子把牌翻来覆去洗了好几遍,交给王凡。“再来一把,我不信你还能赢。”王凡又笑呵呵地说:“哥们儿,不瞒你说,我还想输呢!可是牌到这儿了,没办法。”小个子听了面带怒色:“这话我可不爱听了,来赌的还有想输的?别赢了钱还恶心我们。”
这回前三个人都叫了三十,小个子拿出一张百元票扔到面儿上,嘴里嘟囔着:“我就不信了。”王凡开始发牌,第一个面儿上是张6;第二个人面儿上是张A;第三个人是张10;小个子这回面儿上是一张8。而王凡这次面儿上是张3,不太理想,王凡想这回输了。第一个人要了张3,加底牌共19点;第二个人要了张7,加底牌共20点;第三个人要了两张牌,7和8,爆了。小个子这回没要牌,底牌是一张9,共19点。他看着王凡的那张3说:“这次你真悬了。”王凡慢慢地把底牌翻过来,是一张6,共9点,必须要。小个子在旁边叫着:“不可能是10。”王凡抽了一张牌,是张3,又是一张3!王凡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道从概率上讲,下一张牌很可能有9以上,那他可就爆了。王凡轻轻地抽起了第四张,天哪!是一张5,共17点。可要可不要,这种牌非常难受,再要爆的几率很大。现在如果收手,王凡输三家、赢一家。小个子看着王凡正在琢磨的样子,在旁边叫着:“别想了,认输吧,你以为能给你来张4吗?连着过了这么多小牌了,下一张肯定是花人儿。”王凡想了半天,还是伸手去摸了最后一张牌。此刻他心里也在打鼓,他知道能摸到4以下牌的可能性真的是微乎其微。他在心中默默地念着:“4,4,4。”小个子不说话了,眼睛鼓鼓地盯着王凡手中的那张牌。其他人和在边上聊天儿的几个人也都把头凑了过来,一动不动地看着王凡手中的牌,空气仿佛凝固了,王凡把自己的底牌3盘了过来,看着他们说:“反正你们都猜出来了。”然后缓缓地把牌贴在手掌心,把手悬在了空中,然后猛地一翻腕儿,“啪”的一声亮出了这张决定胜负的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