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们不要先谈那些空的、形而上的东西,先拿出实实在在的东西来,拿出数据来。你音乐生涯有二十年的话,出了几张专辑?一共写了多少首歌?质量高的有多少?能拿得出手的有多少?能够被人记下的又有多少?有很多人,只看到别人成功之后所享受到的东西,却不去看,也不去想别人在此之前吃了多少苦。可以说,无论一个人在哪一方面取得了一些成绩,那都是经过很长时间的努力获得的。还有人甚至就看不起别人的成功,说你这点东西不值一提,没什么价值。真正有资格去评价别人的人,应该是比他所评价的人取得更高成就的人,而真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愿意去评价别人了,他会觉得这没什么好说的。流行歌曲里面也有很多做得很好的人,在自己的领域里作出了很大的贡献,但很多人就是不承认。为什么你就不愿意承认呢?我不是怕得罪人,我是觉得他们确实很出色,你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一个不具备摇滚心灵的人去做摇滚乐呢?塞琳·迪昂不好吗?你为什么非要她像珍妮丝·乔普林那样呢?
“自私”到底
我一直很想跟那些急需要经验的年轻人说,个人的创作上,无论走到什么阶段,一定要记住一件事情,那就是要做到极端“自私”。这个自私和我们生活意义上的自私是不一样的,生活上自私那肯定是啥事儿都为自己考虑,只要触及到个人利益的,都以自己为先,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创作上的自私是说,永远不要掺杂“为别人”的念头,永远不要顾虑别人所说的话对你有什么影响。如果有真正对你有影响的批评,你可以去深刻地反省,除此之外,一切都不要沾染到你干净的内心。在创作那一刻,一定要做到,坚决地相信自己的感受的真实性,坚决地做到真实地还原自己的内心,坚决地让你的歌达到你所要的强度。这几点如果综合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自私”。如果一个人不“自私”,那他的作品拿出来就不会特别纯粹,不会特别有震撼力,也不会打动人。所以,做到创作上的自私比做到生活上的自私要难千万倍。你常常就会想,别人觉得《飞得更高》好,那下一张专辑还得整一首这样的歌出来;别人喜欢《春天里》,这样的歌也得有;然后你还会想,我自己还必须有突破,怎么样做到突破呢,别人接受的是这个,突破之后还行吗?所谓创作上的痛苦就是这个,你先得说服自己别人喜欢你什么,然后你再说服自己别人认为你哪儿不好,然后你再说服自己去克服那些谁也没看到的缺点,然后就开始拧巴、纠结,开始总结,开始蜕变,开始产生新的思路……永远不要去想那些太复杂的事情,表达自我就成了。
《信仰在空中飘扬》这首歌是我写的时间最长的,写了五年,二十二稿,五年时间里不断地在写、在改。本来它根本就是另外一首歌,后来是《信仰在空中飘扬》,再后来又是别的歌,光歌就差不多有十一首,歌词更别说了,改的次数更多。直到最后的大半年,歌算是定了,旋律、和声定了,歌词又开始改,一会儿觉得是极品,一会儿又觉得是狗屎。直到最后一稿,也就是我现在出版的这一稿,写完之后三个月,没动没改,每隔两个星期看一次,始终觉得它是有价值的东西。看最后这一稿的时候,你会发现实际上它的信息量、意象巨大,但是我的创作心态,反而就像我前面说的,特别纯净。所以你会发现虽然它的信息量巨大,但是它的气质特别统一,是一个气场,你在这首歌里只能感觉到一种气场。当时我就是这样一种状态,后来我才明白,你必须有这样的气场,才写得了这样的题目的一首歌。我为什么要写五年呢?其实每次我都觉得写得挺傻的,名儿起得也有点操蛋,有这样的名儿,内容如果虚弱,就让人觉得巨傻。
从2000年开始,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就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其实就是沟通。当然,重要的事情有很多,舞台表演、歌词创作、旋律的创作、思想的表达、自我人格的提升,所有这些都包含在音乐中间,但是最最重要的,说得简单点就是沟通。如果把这个问题想清楚,就能把很多自我纠结的东西理顺了。这就是为什么你听到一个人的歌,他写的是他的生活,但好像又是在说你,其实你只要能把沟通这件事情做好,就能写出这样的作品。如果你写了一个作品,总觉得这东西是别人写的,听起来怎么就这么别扭,那这首歌就是不好。这里面没有多么深奥的道理,你只要想一想,什么是好的沟通,什么是不带目的的宣泄和沟通就行了。两个最好的朋友,喝了点酒聊天,一定是让人觉得特别受用的,而且你还会觉得特动人。如果你作品写完了,自己作为一个旁观者去看一下,一看这东西有点装,那你就赶紧重写,或者修改。必须自己感同身受,真实地表达自己,这样才可能实现成功的沟通,这是个前提。
有人说你的生活已经不是那个状态了,怎么还写那些那样的歌,又是愤怒,又是痛苦。比如《春天里》,其实这首歌写的就是我过去的经历,能有什么问题?即使这不是我的经历,也不会妨碍我写出这样的歌。这方面,以前是有很好的例子的。我研究过鲍勃·迪伦、约翰·列侬,尤其是约翰·列侬,他身上是体现得最好的。他在临死前那四五年时间,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家,如果他没有去世,他和鲍勃·迪伦一定是当今所有不管多牛的艺术家心目中的神。列侬去世前,拥有全世界所有艺术家当中最多的财富,想要什么有什么。但是你看他个人时期的作品,比披头士时期的作品尖锐、锋利得多。他有必要装吗?他能做到和大野洋子在床上一直待三天,让全世界的记者都来采访,他有必要装这个吗?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富有和舒适并不会阻碍他和别人去讨论所有的问题,去体察所有的情感。我也确实看不到这中间有什么障碍。其实这个问题跟音乐是没有关系的,它跟一个人的价值观和世界观有关系。怎么看待财富、看待地位,这都是太老生常谈的问题了。对于我来讲很简单,就是我没觉得我现在不能感受艰苦的生活,当我看到不公平的事情的时候,我一样愤怒,这种愤怒并不是出于可怜,而是我觉得我和当事者想的一样,“凭什么呀?!”
这跟我的性格也有关系。很多时候如果不是我的工作人员拦着我,我还是喜欢到小饭馆或者外面大排档什么的吃饭,在我的概念中这是很自然的,我从来就没觉得自己到了哪个阶段就不应该去哪儿了。可是后来我觉得这样会给我的工作人员制造很多麻烦,就吃个饭,太累,所以我才减少了去这种地方的机会。我觉得这也是艺术家的可悲性,就是在你取得一定的成绩以后,就会感觉自己很渺小,很受局限,你不能感受生活中那么多的源泉,因为你已经没办法到各种你原本能去的场合了,多可怜啊。我清醒地认识到,在这么可悲的时候,你再不主动地去补充你的创作元素,肯定不行。所以,我会自觉地体验,思考一些与我的生命有关的问题,包括自己的经历。这样,在创作的时候,才能保证它有一个真实可靠的情感基础。试想,如果《春天里》这首歌所写的东西连我自己这关都过不了,我不能对里面写到的生活感同身受,它怎么能真正地打动别人呢?
所以,一个人在生活中应该尽量做到无私,不要对自己那点得失斤斤计较,但是在创作中,还是那句话,必须要做到极端“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