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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中国意象:千灯图

二十年前的在夜晚,我坐在皖北一个村庄院子里的梧桐树下,风从院墙里的柏树、石榴树、椿树里吹过来,祖母点燃一盏煤油灯,和我一起坐在树下乘凉。梧桐树和柏树的清香弥漫在夜晚的星光里,萤火虫忽闪忽闪地在院子里四处飞,祖母借着灯光开始缝补衣服,给我讲一些过去的故事。

祖母的故事讲完时,我多半已经在扣人心弦的传奇故事里睡着了。祖母会起身吹熄煤油灯,收起缝补的针线,走过院子把灯摆放到屋子里的八仙桌上。那盏灯放在八仙桌上,灯罩还有一个缺口,有时候夜晚醒来,有风吹过来,我睡在院子里,时常会闻到灯里散发出来的灯芯燃烧后的淡淡的灯油清香。我嗅着煤油灯的气息,睡着之后,温暖的灯火似乎也随我一起进入沉沉的梦中。

当我转身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庄时,我在小镇上、县城里,夜半被混合了工业粉尘、汽油、金属的风吹醒,我坐在窗前,心里面那盏灯火就会跳起来。想起村庄里的那些灯盏,让我彻夜难眠,那微微的灯火在我的视线里轻轻地颤动,似乎可以捧在手掌心,融化在你刹那的寂寞之中。这种情绪不可描述,当我乘坐火车远方旅行,或者外地求学,在夜晚的时候经过陌生的村庄,我都会靠着窗户,寻找田野里闪动的灯火。当我看到村庄里某个角落的灯火在黑暗中升腾,火车呼啸的声音,耳畔风吹过的水汽、热量,瞬间就可以让我安静下来。

我以为,无论是对于世代生活在村庄里几百年的家族,还是对更古老时间之外的先祖们来说,夜晚的灯火都是一种安定身心的力量。当我在都市的中央,站在天桥遥望星空,孤独的感觉慢慢升起,祖母点燃的那缕灯火就会从我的体内蔓延,对于我来说,这灯火是埋藏在我十几年村庄生活之中的一粒种子,我带着它走过很多城市,穿过我知道的不知道的河流,度过我充实的或者心浮气躁的每一个年头。

手伸进空气中,祖母转身在屋子内条案上摸索,香炉旁边放着那盏散发出青灰色清洁光芒的玻璃灯盏。祖母会稳稳地把灌满煤油的灯盏放在八仙桌上,然后卷一下衣袖,划一下火柴,光就从夜空中出现了。祖母很多时候穿着她那件斜襟的蓝灰色长袖衫,站在八仙桌旁边,灯光映照着她的面容,她放下点灯时卷起的衣袖,我站在门槛上,能看到衣袖和灯火之间那极细微的微尘。微尘在灯火升起的瞬间开始飞升,没有固定的方向,祖母端着灯盏,那些微尘就跟随着她的脚步,往角落的黑暗和厢房里的竹席、厨房里温热的菜肴奔去。我跟着灯火和微尘,也跟着祖母的叮嘱,去厢房看书,或者去厨房帮忙端菜,接过祖母从炉灶上刚拿出的馒头放进盘子里,灯火就在我和祖母的忙碌中跳动。

由于用得时间长久,这灯盏、灯罩的色彩都显得迷离而丰富。我在喝掉南瓜粥、吃完一块西瓜之后,嗅着甜甜的西瓜的清香,以及南瓜粥的温雅醇厚的气息,开始坐在八仙桌的一角,看祖母忙碌做家务,我的眼睛盯着灯盏,在想这样精致而又飘动的灯火是从哪里来。我很着迷观察这样的灯火,它从村庄的黑暗中升起来,在明灭之间,像无数微尘组成的光之河,随着祖母的叮嘱,呵斥,微笑变成温暖的火苗。每一粒微尘都在有限的空间内呼吸,游动,祖母的针线、衣袖、发髻之间,被风吹动的灯火会把微尘的颗粒带到,伸出手掌,却又很难触摸它们。

在祖母讲述的故事里,我猜想几百年前我的先祖们如何在夜晚点燃灯盏,如何安排一个家族的物质生活,灯光之下,他们的食物、米钱、簿子、算盘、桌子、茶盏之间会不会也有这样温婉而灵动的光。一盏灯,被祖母点燃的时候,先祖们的故事和声音似乎也可以回到现场,他们坐在八仙桌边,吃些茶、写几个字,或者拍打记下小子们的脑袋,孩子们嬉闹一会儿,看到跳动的灯火,眼睛会瞪得大大的。

在祖母的故事里,这些灯火就是我寻找先祖们足迹的路线。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些灯火只是村庄里普通人家的一盏灯里再普通不过的照明罢了。然而在祖母的故事里,我常会不经意间与这些先祖们的身影相遇。比如我祖父的祖父,以及更古老的年月里和我祖母面容相似的人物,他们从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节日里、故事里浮现。

祖母坐在八仙桌边,我看着她缝补衣服,或者筛检野菜,有时候她在灯下纳鞋底,把没有吃完的点心和饭菜盛起来,放在柜子里。这个时候,灯火会有一些斑斓的迷离,像蝴蝶的翅膀,你离得近一些,看到灯体饱满的玻璃腔体像是如玉般的葫芦,灯头吐出火焰的地方,则像是一只蛤蟆的嘴巴。棉花做的灯芯,把葫芦形状的腔体里盛放的油吸上来,顺着灯芯上方的热量向上走,然后从铜质的灯头那里跃出来,像弯月一样进入灯罩。在玻璃做的灯罩里,灯火是一个姣好的舞者,先祖们更简陋古朴的油灯也有这样的火苗,也会有咸咸的饭菜滋味像祖母蒸煮的那些一样,在放置到柜子里的片刻,温和的气息会围着你游弋一会儿才消失。

我在灯火下听祖母讲故事,这样的童年,我记住了这些闪烁的灯火。多年来,我游走在无数个城市,在不同的博物馆里寻找那些古代的灯具,在乘坐不同的火车穿过黑夜里的大地时,希望从玻璃器皿和未知古老村庄里看到这样的灯火。如果我能找到这样的灯火,我就可以再找到祖母清洗碗筷、收拾灶具、为水缸添满水时那晃动的缸里晶亮的灯火。

我在故乡的成长记忆中,祖母点燃的灯火,有着温厚的暖意,即使是在很冷的冬天,只要祖母起身点灯,讲起故事,我就不会在担心外面寒冷的天气,也不会再为第二天要读的书发愁。有一天,外面下着大雪,祖母借着雪的光亮,起身去条案上找到灯,火柴划亮的时候,如玉般的灯体和窗外的雪映照一起,生出的亮光让我几乎惊叫起来。灯盏放在桌子边,整个房间都被照亮了,夜半故事还在讲着,雪后有淡淡的月光洒在灯上,我抬头向窗外望去,院子里的柏树、椿树、梧桐树挡住灯火清虚的光,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安然自若。

如果是在夏夜,灯火和星火会形成映照,在院子里纳凉,想看小人书的时候,分不清楚哪是油灯的光,哪是天上的星光。这样的色彩,我曾在多个城市的博物馆里、工业区改造的艺术区画展里去寻找过它们,在莫奈和雷诺·阿、梵高的作品里寻觅它们的影踪。这样的灯光层次似乎有着无限的丰富,祖母讲完一个故事,它就会变幻一种色彩,淡青色中有鹅黄色,鹅黄色后面闪烁的是紫玉色,紫玉色藏着琥珀色,琥珀里面又有天青色的湖水那般娴静。

如果你和我一样,有这样的阅读经验,听祖母讲故事的经历,你会对我为何喜爱这迷人的灯火深有同感。在二十年前,这些灯火给了我无尽的温暖。每到黄昏,祖母会先检查一下灯盏里的油是否足够,调一下灯芯,然后在厨房烧火炒菜的时候,用一根火柴把灯和灶膛里的柴禾一起点燃。火柴梗眼看就要烧到手指,祖母会轻轻地捏住火柴,移向灯头,那蛤蟆嘴巴一样的灯头里藏着的火苗就会跳出来。

这样的灯火下,祖母在炒菜、煮粥,即使是南瓜粥、玉米汤、清炒茄子、豆腐皮,她也可以做出很丰富的味道。我有时候就这样呆在厨房里,围着炉灶取暖,看小人书,趴在大水缸上看晃动着灯火的水面。呱嗒呱嗒的风箱唱诗一般,是那样清晰悦耳。风箱每响一下,灶膛里的火焰会和灶台上的灯盏的火苗一起把厨房照亮,我看到水缸里的灯火瞬间变成鲤鱼那样,浮上来又沉下去。这样的灯火有着清冽古老的泉水气息,仿佛这灯火也是从很深的井底打捞上来的,有着玉质的清澈,在时间里濯洗了很久,等祖母把它安放在灯盏里,用厨房里的饭菜气息给它一个魂魄,让它有足够的烟火味道,让坐在灯盏旁边的人能够感到它的热量,心里生出暖意。

厨房的灶台和风箱贴着灶神的年画,祖母终年在灶台和风箱、切菜板。大水缸、柴房之间忙碌,炒菜、煎鱼、煮粥、收拾柴禾、洗碗、和面、打水、为油灯灌满灯油。祖母会在我们饿肚子的时候,端出来几个让我们大叫不已的菜、粥,从灶台间摆摆手叫我们过来先尝鲜。我从水缸走向灶台,灯火照在祖母的额头上,我的手中已经塞了一块煎炸的鱼或韭菜油饼。我以为这厨房里的灯火,是祖母对我们的庇护和爱,让我们每天都能吃到美味。在节日里,这些食物会更丰盛,祖母会用她的一双手,把本来很简单的韭菜、葱蒜、面粉、大米变成我们没有见过的点心、甜粥。我吃着粥,嚼着红枣或甜甜的玉米芯,抬头看见灯火把祖母的脸映得红红的,挂着几粒汗珠,她的发簪上有灯火的亮光,细细的宛如一缕丝线。节日里的食物,尤其是春节或者祭灶时日的食物,祖母都会做得异常丰盛,即使是生活艰难物质匮乏的年月里,祖母也会想出办法熬过去。每逢节日,祖母就会在吃这些丰富的食物之前,掌着灯,牵着我的手走到八仙桌和长长的条案旁,把嵌着红枣的花馍、玉米饼、一条鱼、一点酒摆放在条案上。条案上放着那盏灯,点燃蜡烛,两侧分别是两站油灯,它们的光似乎在一年中从来没有那么亮过。这时的灯盏是如此安静,火苗吐出来,似乎也不再晃动了,祖母把食品和灯烛点燃,我们要在一年的重要节日里把这些食物和灯的光供奉在条案上。也许是供奉给祖母讲的故事里的那些先祖,或者对我们日常饮食有着重要意义的灶神,通常被叫做灶爷和灶奶两位灶神,它们二位都有着慈祥的面容,温雅笃定地坐在条案或者灶膛里,那些点缀的粗糙油彩也似乎光亮了起来,它们就这样坐在我们家的厨房里,祖母说是保佑我们每天都能够吃饱肚子的神仙。我对这两位坐在厨房里的神祇心怀敬意,它们安顿在厨房的炉灶之间,无论外面是下雨还是灾荒,它们坐在祖母点燃的灯火里,让我们瞬息就忘记疲劳和饥饿的凶险。祖母为此把灯芯往上挑出来比往日多一些,灯的火焰几乎蹿出整个灯罩,供奉的灯盏并排放在条案上,是一条光的河流,在散发出木头香味的条案上闪动。这样的河流有着充足的烟火气,当光开始上升,房屋内的一切都静定无比,祖母的眼睛里闪烁着灯火,我能看到那灯火里的故事和传说。条案上的灯火似乎在用它最大的力量发出最亮的光,让供奉它的人感到炽热和温暖,那些光和玉米饼、花馍、花生米、陈酒的香气四溢,祖先们会在这灯火之中给予我们庇护。祖母一手护着灯,用她的手掌摩擦一下葫芦状的玻璃油灯腔体,就像传说里擦亮魔灯一样,这灯火被祖母的另一只手调到最大,火焰呈现出红色与米色交织的光芒。祖母清理桌案,拍打桌面的时候,于一粒微尘之中,出现无数的火焰,这些光斑斓如蝶,我看到每一粒尘埃之中都有祖母的气息,每一丝气息都被这无边无际的光浸染,在那条用了几十年的雕花条案上形成浩瀚的河流。在祖母的故事里,那大河的长长流水尽头,坐着我们的先祖,他们和我们在这一年的灯火里相遇,只有一粒尘埃那么段的距离,只有一缕灯火那样长的微笑。

祖母供奉的食物和灯火,让我记住了那些时光深处的悲悯与珍惜。一粒微尘、一粒米、一粒汗珠,都有繁复无尽的光蕴藏在里面,似珠玉与繁花,似琥珀与流萤,光如流水一样四溢,整个院落和每一个房间,都浸渍了祖母对先祖的祝祷和心愿。这些灯火对于我的整个童年,都是那样明亮。条案上的灯火是一条河,一条路,一朵云,明灭之间,几度游动。在我进入城市生活之后,我时常会在柴米油盐之间,寻觅这些光的尘埃。看它们会不会出现在一粒淘洗干净还在滴着水的米粒身上,会不会出现在某个寺院黄昏的琉璃屋瓦上,会不会在我夜晚醒来突然看到的那些星空之中。

在我的旅途中,我也从未放弃过对这古老灯火的追溯,我乘坐火车南来北往的路上,我想找到它们的源头,在源头会有无数的谷物、微尘、星光组成的光源,它们悄悄地藏在祖母的微笑里,躲在陌生人的村庄里,或者再大地枯涸的河流与水经里长眠,直到你带着祝祷的食物和酒,点燃无数的灯烛来召唤它回到你的身边。你用先祖们的语言和字体来追溯它,用祖母给你的传说来寻觅它,明明灭灭,点点滴滴,这条汇成光之河的灯火,赐予你的力量,已经远远超出你的需求。灯火是一个意象,先祖们在祝祷的词语和吉祥的祈请之中,回归你的血脉深处,河流最终在浩瀚的星空下跃出灯盏,铺满整个屋宇,祖母带着我站在条案前,丰盛的食物和酒,每一个点燃的灯盏,都在她的眼睛里晃动。这灯盏的光有着鎏金的光泽,明亮而不刺眼,让你觉得它是可亲可敬的,是有身体和心魄的。

我在旅途中看到过很多灯盏,比如路过淮海大地某个村庄的时候,村庄里的狗叫平息之后,忽然亮起来的一盏灯,以及某个小展台上昏暗的过道旁的汽灯。还有我在博物馆里见到的那些灯具,尤其是出土的古代西汉的灯具,唐朝的油灯,我会花上一整天时间站在展厅里慢慢琢磨它们的传说。博物馆里的灯具给人的审美感受是超越时间的,虽然它们已经失去了火种,被供奉在钢化玻璃制作的展览位子上,我觉得它们仍旧有昔时先祖们的神气和光彩。它就是一盏灯,坐在那里安然笃定,它是我们在旷野里或者星空下盘腿而坐的先祖,眼神里藏着和我祖母眼睛一样的光。它以一盏灯的名义,坐在那里,没有人打搅它,玻璃将灰尘和嘈杂的机械声隔绝,我们的先祖以孤独的力量安心,以稳定的姿态安住在玻璃器皿中,那里藏着的是一粒火种,尽管你无法再看到它被点燃的瞬间整个心被照亮的惊人状态。

隔着博物馆的玻璃器皿,先祖们坐成一盏灯。这盏灯和我祖母点燃的灯,几百年、几千年前的灯有着同样的静定,靠近一些,仔细观察它,你就会认定它的光和力量依旧存在,通过时间无边的淘洗,它的光和热量可以通过祖母的故事抵达你的每一个神态和念头。你的每一个心念里,先祖们的光如微尘一般将你温和地裹起来,就像一条一千年的河流把你的身体和记忆用那年春天的蚕丝小心翼翼地呵护起来,绿色的春光和野外无边的花草的光泽都融进这盏灯里。

我的祖母点燃的灯,那些灯火与先祖们点燃的灯火似乎都是一样的,花草和野外的春光变成的棉花灯芯,还散发出诱人的烈烈的香气。那是新做的灯芯才可能有的气息,夹杂一些烧焦的味道。有一点像十几年前我的祖母带着我跪在条案前供奉油灯和食物的时候,我嗅到的那些丰盛的气息。比如一块被油炸得稍微焦一点的鱼,一个偶然被炸得如碳的蚕豆。我吃着蚕豆、鱼块,看着祖母收拾条案和八仙桌,摆酒、端菜、擦桌子,般凳子,我咔咔地咬着豆子,案上的灯火通明,它们在努力地燃烧,似乎都不愿意错过供奉的时间。这些供奉的灯,是祖母祈请灶神庇护的象征,也是先祖们和我们共同分享盛大节日的通道。一盏灯就是一个句子,一个生死轮回,一个柴米和油盐的时空,一个割舍不了的血脉相聚的时刻。祖母带来灯火的温暖,是一种吉祥与幸福的承诺,承诺并见证我们这些孩子慢慢成长。

多年后,我在西安的时候,每当内心空荡,就会想起这些灯和它的光来。我找到了很多灯盏的照片,或者去博物馆寻觅这些灯盏的影子。其中有一个长信宫灯,通体鎏金的灯,没有太多的装饰花纹,简朴而古雅,一个宫女手持着灯,动作和神态娴雅自若,这盏汉代的青铜灯盏,让我久久出神。我的神魄似乎与先祖们相遇,祖母点燃灯火照亮大路和院落,我们围着八仙桌,追念彼此。通过热腾腾的食物、浓浓的茶、烈烈的酒,我们的呼吸有了共鸣。这共鸣之中,我久久注视这盏灯。“长信”又是什么意思呢?我不知道我的先祖们如何理解者两个字,他们早已离去,在未知的大河边静坐,衣襟飞动如我祖母点燃的祝祷神祇供奉灯盏的火焰,猎猎作响。也许祖母的供奉和祈祷之中,便有这“长信”二字的答案,我们追念彼此,每当灯光亮起来,先祖们就焚香沐浴,手执长卷,为你诵读一首祈福的长诗,唱一首如高山江河一般的长歌。在长歌中我们且歌且行,它们和祖母拉着我祭拜灶神的时候嘴里吟诵的词句是一样的节奏,轻柔如一片洁白的羽毛,如一条鱼一般的轻舟,顺着灯火向前。

我在无数的夜里,为工作、出差赶路,也曾在这样的灯火里向前。我抵达一个城市,便开始寻找这些中国古代的灯火,比如西安那些博物馆里收藏的灯具、还有北京军事博物馆里的近代,现代革命战争时候的油灯,八角楼里的煤油灯,棉布线和铅锡铜皮压制的灯捻,墨水瓶或者有着鹤的体型的容器做成的灯。它们是文明时代里人类对光、火种的诞生秘密和保存方式的心灵体现。我的祖母也会手工做这些灯盏,棉线、牙膏铝皮、铁块、药瓶、铜钱或分币,再加上一个小锤子、镊子,祖母一会儿就可以做出来一盏油灯。在油灯的灯火之下,祖母给我讲的传说和叮嘱,我至今不肯忘记。

火车带着我飞快地越过田野,路过一个个村庄,这样的速度就像祖母点燃灯的一刹那,风声呼啸而过,我默念着祖母的叮嘱,开始我的旅行。有时候车厢里有人点燃一支烟,我看到那瞬间生起又熄灭的火苗,会略略有些失神。多年来,我已经拜偈过众多的不同年代、风格、质地的灯盏。甚至也有一些残破的灯,如砖瓦一般的笃厚,放置在博物馆里,供游人观瞻。我在一个博物馆里,趁闭馆之时,人流散去,在一盏古老的灯前站定,放下行李,鞠躬三拜,最后双膝着地,叩首拜祭这盏古老而残破的油灯。耳畔,似乎能听到站在浩荡大河边的先祖,为我的拜祭扯开嗓子喊,第一拜、第二拜、第三拜。我站起来,看着博物馆里这落落寡合的灯具,它已经饱经太多世事和风霜。我拜祭它就像我的祖母带我从厨房穿过东厢房的走廊,走进堂屋之中,对面是摆满食物的长案和八仙桌。香烛和烟火都依次借灯盏的火苗引燃,我和祖母俯身拜祭灶神和先祖。空气中有米的甜味、莲藕的清香、炸鱼块的诱人味道,食物的热气溢满房屋。我在祖母的带领下三拜起身,然后拿起一块甜甜的点心,坐在八仙桌旁吃起来。我在博物馆看着对面的残灯,它不语,我也没有多余的话,三拜之余,我们已经心心相印,再无二话。我转身离开,乘坐火车,夜晚的旅行之中,我不久还会在大地上的无数村庄里看到那些明灭的灯光。

灯,它的存在源自古人对上苍赐予的光明的膜拜。博物馆里的古代灯盏,让我想起会飘浮的纸灯笼,古代的时候,这种灯,比如在阳平之战的时候,燃烧的火、灯笼,有着中国式幽玄的色彩。那灯火与赤土青泥埋葬的先祖们的衣饰色彩是相近的,洋溢着一种近乎仙的气息。而清代道光年间,在夜间施放天灯做为信号,则近乎神秘、诡异,有着清虚的色彩。几千年前,萤火时代的流光和田野里的灯火、篝火,在本质上都是一种清净的光明所在。关于灯火、光明,我们最直接的经验多士来自于小时候晨光熹微之前的煤油灯、课桌上的小蜡烛。课本上、田字格里的“光”“火”“明”几个汉字,简繁皆有,它的发音和光色似乎能追溯到更久远的时代。而在法国人关于火焰的精神分析学里,它的存在与更神秘的人类意识有关。

这些灯火无论怎样变化,我都可以从容认出它的源头。这个源头抵达我的父辈和先祖们的土地、河流、森林、村庄、庄稼。在古代人的心灵世界里,写有吉祥词语的公灯、人丁灯、首牌灯、花篮灯、鲤鱼灯、珍古灯则是一种关于灯火的仪式,这种仪式与世界古老的精神相对应,则有旷野里的篝火,篝火的存在照亮大地。松明熏染的眼睛,看着煤油灯散射的光,橘红的火苗,透过厚厚的史札,这种光的历史气息是如此的强烈。而在1932,你可以找到红军用过的马灯、煤油灯、梭镖,煤油灯,再往前,你可以找到博物馆,去观瞻汉代的青铜长信宫灯。

商代的甲骨文中也未见灯、烛之类字样,但我在一座明清遗留下来的旧寺院的小学教室里直接体验了光火火的存在。天佑四年之后,10世纪(900年—999年)的中国大地,这种灯火的存在是超越线条、色彩的。甚至你会因一次火灾而有着血肉相容的理解。灯花如粒米,晶莹而呈现靛蓝色,幽灵似的,但温厚而祥和,仿佛把你带回了一个时代,身边是祖母慈爱的絮叨或者伏羲时代的篝火。以致在我后来每逢夜路乘火车经过村庄、城市的时候,远远地看着那灯火,就会想起那段时光来,它油然而生,散发出洁净的光,照亮我的心和世界。看待天地万物都是在这柔和慈爱的光明之中。体恤万物的悲悯,感受温暖的光焰,像伟大的物理学家、诗人那样去理解光的存在于本质。

我不知道我的祖母会如何解释这些光的诞生、生死、缘起、衰老与悲喜,我和祖母一起在堂屋的长案前俯身叩拜神祇的时候,她并不需要太多的解释,一个起落之间,你就可以领会这些食物、血脉、年代背后的物质生活、新陈代谢、生命的荣与枯萎。我的祖母在我成长的那些年中,已经默默教给我足够丰厚的智慧来理解这些灯盏的力量。

草、棉线做的灯芯,发出的气息,与童年时代那些水草、河流、村庄的气息是一样的。我以为,祖母所造出来的油灯,以及那个擦拭了几十年的灯体如葫芦的玻璃油灯,那张青铜蛤蟆嘴吐出来的灯火,它比18世纪哲学家们喜欢的工业批量生产的石蜡制造的蜡烛更有诗意,溢满祖母淡淡的微笑。还有利用萤火虫发出的萤光来照明,那些晶莹、闪亮的光,也许是中国古代最富诗意的一种明媚之光了。光是洒在课本上、大地上的,公元前的中国就在萤火中闪动,风吹过来,伏羲跟随萤火虫越过河流,而我们同样在它的带领下飞出村庄,寻找梦想。而至于由密封在玻璃管里的各种蒸汽通以电流而发光的蒸汽灯则就显得模糊、朦胧了。它好像是属于金属性的光,会刺激眼睛,使人的欲望和神情显得怪异、变形。民国时期的那些灯火,上海的赌场、跑马场和北平的舞会里,蒸汽灯使得一切变得模糊而暧昧,纯质的洁净的光转身就隐匿。

顺着祖母点燃的灯火,我一如既往地追溯光的缘起、生灭。古书最早的记录,灯具的出现始见与战国。显然,那是萤火时代的末流,先祖的那种单纯、亮丽的质地之光在后世逐渐黯淡了。中国现存能找到的最早的灯具可以追溯到瑰丽而散发巨大热量的楚辞,那些蓝泽芳草就像灯盏里的灯芯棉一样,在亘古的岁月中有着无尽的热量。《楚辞·招魂》中说“兰膏明烛,华镫错些”,我于一瞬之中,便能感觉到祖母所点燃的那些灯盏的温度。她还是穿着那件斜襟的蓝灰色长褂,头发纹丝不乱,别着一个旧而干净的发簪,一手递给我点心,一边把灯火调到最大。

古人对光的记忆,在周代文献《周礼·秋官司寇·司烜氏》就有记载,“凡邦之大事,共坟烛庭燎。”隔着典籍和时间,它的纯净质地与久远气息与祖母带给我的萤火还要差一点。而在那南朝的寺院里,光的本质就在那里,清和而明净。至于燧人氏的钻木取火,膜拜将火的光上升到生存视域的存在论高度,那光是大光明,大象隐藏其中,中国人的眼睛也明净起来,看着天地、云水、四野里升起的篝火和沉浮的世相。此外我能想到的便是公元10世纪的中国的夜晚,那飞天的灯笼,红色或者紫朱,是传说的孔明灯的样式,飘逸,形影不定,有着神话的色彩和空寂。而人俑灯是战国时期青铜灯最具代表性的器物,人被无限的缩小,而高高的擎着灯盏,火焰的发光之前的仪式,已经从内心的无限崇敬打开了光明的心地,更多的时候,我们只需要一盏古老的灯,一点灯火。

楚辞里写道“兰膏明烛,华镫错些”,我在路上的时候一边读诵楚辞,一边想起祖母擦拭那些灯盏的时候给我讲的传说。

一盏灯,明明灭灭,起起落落,当我上路旅行,火车飞快地越过原野,我追随着每一个陌生的村庄,那里会有新的灯火生起,新的灯火灭去。千万盏灯都是一样的炽热,它们宛若祖母多年前点燃的那盏灯一样,像先祖们的眼睛在黑夜里汇聚成光的海洋。我想,这些灯盏之中便有祖母的影子,每一盏灯都是另一盏灯的血缘,每一个火花都是另一个火花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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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蛮荒圣教新教主上任,牵起了新一场风波;一直操纵全局的神秘势力蠢蠢欲动,叶岚,沈龙,尘悔三名当代高手齐聚蛮荒,大战蛮荒圣教。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青山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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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说到哪儿了?哦,那时场面大乱,我挥剑朝清河帮帮主砍去,被他用一招武当派的‘平沙落雁’格开。我虽然只学过一点点武功,但也不是能让他们随便欺负的。说时迟,那时快,我趁他反手要回刺我的时候点住了他的笑穴!”“哼,哼哼——”惊异的冷笑声引得白小舟回头,瞬间石化。方澜提剑站在他们身后,哼笑不止:“白小舟,我怎么不知道原来你还会武功?”
  • 大风起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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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千多年前,有一位农家子弟,他和他的一帮哥们弟兄们,在中原大地上,掀起了阵阵旋风,搅起了一股股漫天的历史尘沙,将喧赫一时的大秦帝国刮得片甲不存。从此,我们的华夏民族被叫做“大汉民族”。这位农家出身的草莽皇帝,就是大汉的开国君王刘邦!
  • 芸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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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芸嫣,本宫有一个秘密从未告诉过别人,一直都记在一个地方,你耳朵靠近来一些,本宫告诉你在何处……”……“娘娘,您不会有事的,请您坚持住,太医肯定能够将娘娘救治好的。”“不会的,本宫如今已是弥留之际,也不指望那些太医有何能耐了,咳咳。”“血,血,啊,来人,快来人,快来人啊。”“芸嫣丫头,不要慌张,本宫还有最后几句话问你,本宫的额娘可有在你幼年的时候,说起本宫什么啊?”“有,有,祖母说,祖母说,娘娘温柔善良,体恤长辈,是长辈们的开心果。”“哈哈,开心果,哈哈,哦,咳咳……”“娘娘,不要吓芸嫣,您一定要坚持住。”“芸嫣,你祖母常常哼唱的摇篮曲,你还会吗?能不能给本宫唱几句。”……“额娘,额娘,您来接女儿了……”??……都市白领的穿越奇缘,揭开深宫之内的传奇故事。新作《石破天际》已经惊喜上线,快来品鉴吧!
  • 九霄丹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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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跌落凡尘,却成世家废柴,两世为人,幸抑或不幸?当记忆复苏的那一刹那,该如何抉择?屈于命运,还是奋起抗争?且看林峰,以丹定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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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宠男,爆笑,有爱!奇葩嫩模看上了路过的优质男神大叔,于是本着不要脸,不要命,不要三观的原则开始了倒追。“我深信老牛和嫩草是天生一对的,大叔迟早会被我的爱感动的。男神,我来也!”她望着男神的背影,振臂高呼。三流野模因为很二很天真,把人见人怕,一个眼神就能把女人吓得抽筋吐白沫,冷酷尊贵的男神雷得外焦里嫩。她逼婚不成,毅然出走。女屌丝可以逆袭,野模也可以转身成为耀眼的世界超模。只是那时,她已经不傻不天真。男神,想吃回头草,我却嫌你老了!
  • 噩梦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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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快停下。——这句话可能真的脱口而出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吵醒我的老婆法子,她肯定很不高兴吧。不管怎么说,法子睡得很浅,连早上送报纸喀嗒的那种轻微声响都能把她吵起来。她会以为我这是在说梦话吗?可我明明从来不说梦话的“喂,快停下。你连做梦的时候都非要工作吗?”笹原在梦里苦笑着说道。现在这是……对,现在我一定是在梦里。在梦里的话无论我怎么吵怎么闹应该也不会把法子惊醒。梦也分很多种,有的梦你巴不得不要醒来,比如梦到和像衬衫卖场里的水越爱那样可爱的姑娘在一起之类的场面,那是修来的艳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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