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远远地升起一支蛇焰火箭,在夜空中如鲜花一般绽放开来。
姬瑶花一见,轻吁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也鲜花一般绽放开来,“你们不必再费心去找瑶光了,他已经走得远远的了。”
凤凰脱口而出,“我不信!这一定又是你的空城计!”
姬瑶花叹息道:“为什么我说真话的时候,你们反而不相信了呢?瑶光的床下,有一条地道通往外面。今天晚饭后,瑶光关上门洗浴的时候,我们就已经使了调包计。”
一名峨眉弟子不服道:“姬公子住的房间根本没有地道!”
姬瑶花微笑,“原本没有地道,我难道不会叫人挖一条出来么?”
凤凰怔了一瞬,“寻常土工,就算有本事悄没声息地在峨眉派的地底下挖出一条地道,也没有本事将距离和方位测算得丝毫不差,将地道的出口恰好设在姬瑶光的床下。你不会是——找了登龙峰的人做帮手吧?”
巫山十二峰中,登龙峰的土木机关之学,号称天下无双。世人传言,只有你想不到的东西,没有登龙峰做不出来的东西。
姬瑶花笑而不语,已然默认凤凰的猜测。
凤凰忽然觉得全身无力——还有什么事情是姬瑶花做不到的?
若非钱汝珍被枯茶师太赶走,有他和他的手下真正寸步不离地跟着姬瑶光,这姐弟俩说什么也不会有机会偷天换日。姬瑶花之所以放出那些流言,为的也就是这个目的吧?
钱汝珍看得出来,凤凰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枯茶师太的脸上,也不甘心地露出悔不当初的神情。
又有两个寺院的援兵赶来,事态已经越闹越大。这正合姬瑶花的心意。
钱汝珍打量着姬瑶花,“姬大小姐,你这样做,究竟想要什么?”
姬瑶花看他一眼,又看看凤凰,莞尔一笑,“凤姐姐面前,我哪敢要什么啊?”又侧着头看着枯茶师太,慢声道,“师太,我可以将瑶光借给峨眉派一段时间,可不能将他借给你们一辈子啊,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还希望师太你高抬贵手,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派人来追着打打杀杀的。瑶光已经将经书都记在脑中,等他回到巫山,自会译出来派人送给师太。还请师太放心,我不过是想参考一下贵门的典籍,以便完善巫山武学,绝不会不知轻重地张扬出去。”
在场众人一片哗然。
姬瑶花终于说出了她的真正目的。这一切安排,为的只不过是峨眉派珍藏数百年的那些典籍。
凤凰终于明白,为什么在神女峰上她那么容易便抓到了姬瑶光,根本就是姬瑶光处心积虑地将自己送上门来的,所以……神女峰上的石头不堪一击,峨眉山上的石头却异常勇武。
枯茶师太眼角的青筋在微微跳动,“我绝不会让峨眉武功心法从我手中泄露出去的!”
姬瑶花凝视着枯茶师太。良久,她才叹息着说道:“师太是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不过师太可曾想过,没有瑶光,峨眉派珍藏数百年的那些典籍,不过是一堆废纸!本来无一物,得与失又从何谈起?”
枯茶师太一怔。
姬瑶花继续说道:“师太精修佛理数十年,难道就不明白,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师太又何必这般执著不肯变通?”
各寺僧人一阵躁动,他们自然明白姬瑶花的意思。
姬瑶花这番话看似轻描淡写,却如雷霆一般击入枯茶师太的心中——自己是否真的太过执著于“得”,而不能“舍”?
姬瑶花又道:“以瑶光译经的功劳,难道不值得与峨眉共享这些经书吗?峨眉若是连这点胸襟都没有,又怎能更进一步?”
四下里一片寂静。
枯茶师太终于长叹了一声,“我虽然不喜欢你,但也不得不承认,你的话的确让人无法反驳。”
姬瑶花追问道:“这么说师太是同意喽?”
枯茶师太不语,已然默认了她的话。
姬瑶花眼波一转,掠过诸人,随即笑道:“师太是何等身份,当着这么多见证人说的话,又岂会反悔呢?不过我还想求师太一件事。我想向师太要一名峨眉弟子,协助瑶光译经。师太,你是知道的,有些时候单凭纸上言语,很多东西是想象不出来的,瑶光必须要有一个能为他演示峨眉武功的助手。”
如此一来,姬氏姐弟岂不是要对峨眉武功了如指掌了?
枯茶师太还在犹豫。
姬瑶花却已说道:“师太,瑶光锋芒已露,自此之后,恐怕很多人想求瑶光与他们谈经论武都求不到呢。”
枯茶师太眼中亮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枯茶师太已经见识过姬瑶光的眼光与悟性。如果将一名弟子交到姬瑶光手中,有他的指点……
姬瑶花含笑道:“师太,有舍才有得。”
枯茶师太注视着姬瑶花,“好,你选一个吧。”
姬瑶花随手一指,正指着方才最先反应过来叫凤凰住手先救师太的那名弟子。
枯茶师太叹了口气,“你的眼光还真是好。这孩子名叫孙小香,是我门下第三代弟子中学东西最快的一个。”停了一停,枯茶师太又道,“令弟的安危,与我峨眉关系重大。姬姑娘若不见怪,我还得另派几名弟子,专门负责令弟的安全。”这里自然也有盯紧姬瑶光的意思,以免他拿了峨眉典籍四处招摇。
姬瑶花不以为意地一笑,“师太的好意,瑶花自然敬领。”
枯茶师太仍是派了梵净等四人。姬瑶花让她们与石头还有孙小香先走一步,峨眉弟子和各寺僧人让开一条路来,姬瑶花目送石头一行人离去后,这才回过身来,同时右手轻轻一拂。凤凰不无震惊地看到,她竟然在一拂之间解开了枯茶师太身上被锁的所有穴道。
看起来轻若无力的一拂,却暗含着迅速得无法看清的招式变幻。姬瑶花能够出其不意地制住枯茶师太,恐怕并不完全因为师太对她毫无防范吧。
姬瑶花摇摇摆摆地离去之前,又回过头来笑意盈盈地说道:“师太,我将瑶光借给了你,又将钱夫子送给了凤姐姐,这份大礼不可谓不重吧?今晚的冒犯,师太和凤姐姐是不是可以不要记在心上?峨眉派的各位姐妹,是不是可以给我一个笑脸?”
凤凰“呀”了一声,涨红了脸,恨恨地叫道:“姬瑶花你这个……”
她说不下去了,一跺脚别过头去,不再理会姬瑶花。
峨眉弟子中,已经有人偷笑起来。枯茶师太严厉的面孔上竟也微微绽出一丝笑意。这姬瑶花姐弟,有时候的确让人恨得牙庠,但有的时候又的确让人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枯茶师太转过目光,看看各寺来援的僧人。如果放在以往,她必定会恼怒于峨眉派的狼狈闹得众人皆知,但是现在她却觉得,这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
不过是虚名而已……
唉,她肯定是被姬瑶花搅昏了头,竟然觉得今晚峨眉派在各大寺院面前栽的这个跟头,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过,比起姬瑶花许诺给峨眉派的光明前景,小小地损失一点面子,的确不算什么大事吧?
钱汝珍注视着姬瑶花翩翩离去的背影,觉得自己有些猜到姬家姐弟想做什么事情了——他们已经得到了峨眉派的典籍,控制了圣泉峰和登龙峰,还想要抓住集仙峰的弟子,而且看起来似乎又盯上了凤凰——姬瑶花不会是打算先一统巫山门再称霸武林吧?钱汝珍暗自嘀咕着,同时拿定主意,就算姬瑶花要将凤凰算计进去,他也绝不能让凤凰掉进这个大坑里去。凤凰太过直率单纯,若是被卷进去,绝不会是姬瑶花这种人的对手,到那时,只怕朱逢春会拆了川江帮来出这口恶气。
只是,这样对自己说过之后,钱汝珍又暗自苦笑:生出这样强烈的回护之心,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不让朱逢春抓住川江帮的把柄?
九、凡有所学,皆成命运
从峨眉山下来,凤凰要回巴东县去,钱汝珍自是一路护送。
顺流而下,船行极快,眼看瞿塘峡已近,凤凰很快便可以回到巴东,钱汝珍心中不免怅然若失。
天色将暮,来往船只都泊在白帝城下。让钱汝珍意外的是,伏日升不知何时离开了合州,正往下游而去,他的船就泊在他们旁边。想到伏日升居然能从姬瑶花面前带走小鱼,钱汝珍立时决定过去拜访。
见到钱汝珍与凤凰两人,伏日升自是满面笑容,只是小鱼本能地躲在了伏日升身后,不敢靠近凤凰。
凤凰不无歉疚地道:“齐师妹,你的伤怎么样了?”
小鱼低声答道:“还好。”
伏日升回头看看她,转而笑道:“集仙峰的秘药对穿云箭的箭伤还是挺管用的。小鱼的伤势已经痊愈,凤师妹不必担心。”只是面对凤凰时,小鱼已是惊弓之鸟,心中的畏惧与惊恐还是需要些时日才能抚平的。当然这一点伏日升很体贴地没有说出来,以免凤凰太过内疚。
钱汝珍问起伏日升,此行是否是送小鱼回集仙峰。伏日升道:“我们是去赴姬瑶花之约。她拿走了小鱼的要紧东西,指定小鱼自己到巴东取回。”
小鱼咬着嘴唇,低头不语,只是脸上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写着,一定要拿回那样东西。
伏日升还在摇头叹息,“唉,姬师妹这等神仙一般的人物,偏偏喜欢在这些红尘俗事中纠缠,真个是……”
一语未完,舱外有人笑道:“伏师兄谬赞,瑶花愧不敢当!”
说曹操,曹操便到。钱汝珍和伏日升不免相对苦笑。
姬瑶花飘然而入,笑意盈盈,春风满面。钱汝珍忍不住叹道:“姬大小姐,想必近来诸事顺利吧?”
凤凰则疑虑地打量着姬瑶花,“你又来干什么?”
姬瑶花笑而不答,翩然坐下,伸手接过侍女送上来的茶盏,目光在凤凰诸人身上转了一轮,直看得几个人都暗自犯了嘀咕,这才轻笑道:“凤姐姐,齐师妹怕你可真是怕得紧呢。”
不待凤凰和小鱼有所反应,姬瑶花紧接着又道:“凤姐姐,你可别怪小鱼。飞凤峰的箭术,有说是来自于射日后羿,有说是来自于霸王项羽,但是瑶光翻查巫山门中的典籍,广加考证,发现飞凤峰的射术其实要追溯到上古时候最擅射箭的巴人。巴人射鱼为食,箭无虚发。所居之地,水多蛟龙,山多巨蟒,有‘巴山之蛇,可以吞象’的传闻,巴人遇此巨蛇恶蛟,若不抢先射杀,便会被龙蛇所害。因此巴人的射术不但讲求速度与准确,更以力量见称。这种射术,后世加以发扬光大,才有了今天飞凤峰称雄天下的射日弓穿云箭。而集仙峰的水战之术,恰恰便是学自水中鱼龙、山中蛇蟒。”
凤凰疑惑地看着她。
飞凤峰与集仙峰世世为敌,虽然也曾有过飞凤峰弟子渡江时不慎葬身水中的先例,但大多时候还是飞凤峰克制着集仙峰,这又不是什么秘闻。姬瑶花非要这么追根溯源,究竟想干什么?
姬瑶花的目光却转向了钱汝珍,“可是,为什么凤姐姐不奇怪,钱夫子怎么就不会像小鱼一样躲得远远的呢?”
凤凰一怔。姬瑶花又拿钱汝珍来堵她,偏偏她还是无言以对。毕竟,姬瑶花说的都是事实。
钱汝珍本想说“男女有别”,但是碍于凤凰说不定会翻脸,当下决定还是保持沉默为好。伏日升则注视着姬瑶花,若有所思。姬瑶花究竟想说什么?
姬瑶花轻轻叹了一声,“凤姐姐,你可曾想过,集仙峰明明知道飞凤峰是他们的克星与死敌,为什么还有至少五代弟子会因为纠缠上飞凤峰,而死于穿云箭下呢?”
小鱼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凤凰等人也不由得沉默下来。
姬瑶花接着说道:“我常常在想,那水底的游鱼和蛟龙,为什么就不能远离那个最可怕的猎人,却非要冒着性命之险,一次次地接近?仅仅是因为不能摆脱历代弟子生死搏杀积累下来的仇怨,还是另有原因?譬如,猎物对猎人的敬慕,鱼儿对天空的向往?”
她盯着钱汝珍,似笑非笑地道:“钱夫子,你可知道,巫山十二弟子之间,习练了相生相克之武功者,不成佳偶,便成怨偶;不成知己,便成死敌?所以有些人见了另一些人,就会像猫儿见了鱼一般,由不得不靠过去。咦,钱夫子,你居然也会脸红?”
钱汝珍啼笑皆非,凤凰则恼怒地瞪视着姬瑶花。
退缩在伏日升身后的小鱼,脸色已慢慢变得苍白。
她永远不能忘记,在水底初见朱逢春之时,自己便有如飞蛾扑火一般,投入那无望的守候之中了。只因为,在年少的她看来,朱逢春正像那自由自在翱翔长空的苍鹰,是那样英姿勃发、令人向往,不能远离,不能接近,让她在这矛盾纠结的心绪之中,艰难挣扎,饮鸩止渴,无限痛苦,又无限甜蜜。
姬瑶花的目光其实一直不曾离开小鱼,此时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心中恍然若有所悟,悠悠然继续说道:“瑶光曾说,凡有所学,皆成性格。不过,在我看来,却是凡有所学,皆成命运。”
集仙峰弟子,似乎命中注定无法摆脱他们对天空的迷恋,而这样的迷恋又与他们对猎人的敬畏相伴始终,让他们身不由己地想要接近那猎人,又出于本能地不敢靠近。
因着姬瑶花的这一番话,小鱼的脸色更是苍白。原来,这是她注定的命运?只因为她是潜藏于水底的龙女,就会身不由己地迷恋上那天空中的猎鹰?
伏日升三人只以为姬瑶花这番话是针对钱汝珍和凤凰而言,却未曾注意到小鱼那异样的神情。毕竟,若非洞悉了那青玉匣中的秘密,即便是姬瑶花,也很难将小鱼和朱逢春这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人联系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