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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古董铺

君子于天下,达善达不善,无物我之私。

——张载

墨儿告别了尹氏和饽哥,心里有些忐忑。这件事初看只是一个小小的香袋窃案,但现在看来,那个香袋不但关系到康潜妻儿的安危,更关涉到一双耳朵,甚至是一条性命。

哥哥今天让自己独自照看讼摊,一大早居然就遇到这样一桩案子。他有些后悔,若知道这么严重,开始就应该找借口推掉。不过随即想起哥哥早上说的话,自己已经成年,不该总依附着哥哥,的确该振作起来,独自办些事情。跟着哥哥这么多年,其实经见过的事情已经不少,只要用心尽力,应该能做得到。

于是,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那就别再犹豫,好好查一查这件事情。他已经仔细查看了尹氏家中的门窗、柜子和那个小木盒,门锁没被撬过,门框门板也都牢固无损;几扇窗户都是方格木窗,里面插销都紧紧插好,窗纸虽然旧了,但只有几道小裂缝。据尹氏和饽哥讲,这几天都没开过窗户,窗框积了薄薄一层灰尘,的确没有什么擦抹印迹。只有尹氏卧房窗户插销处有几个指印,尹氏说她得知香袋东西被换后,去查看过那扇窗。而且门窗对着街,昨天清明,这一带人来人往,外人想要撬门窗进入,也难有时机。

尹氏卧房那个木柜,虽然也已陈旧,但用料是上好核桃木,连蛀洞都没有。柜锁没有被撬的印迹,柜子内外的木板、边缝,墨儿都一一细查过,并没有松动之处,更不见被割砍撬开的痕迹。而那个藏香袋的小木盒是楠木盒,八个角都镶着铜皮,边角都没有任何缝隙或残破处,锁子、锁扣也都看不到划痕。

若要偷换香袋里的东西,只有两个办法:其一,交给尹氏前就换掉;其二,偷走尹氏胸前的钥匙串。

若是夜里,或许能趁尹氏睡熟,偷走钥匙,但从锁好香袋到取出来,都是白天,前后不到两个时辰。尹氏锁好后便去了水饮摊。其间,尹氏的小儿子孙圆曾回来,并凑近尹氏。不过,就算他手法高明,能偷到钥匙,但偷完之后,如何将钥匙重新挂回尹氏脖颈上?尹氏虽盲,但其他感官都极敏锐,偷走又放回她脖颈间的钥匙而不被察觉,这几无可能。何况水饮摊在虹桥口,最是热闹,无数人来往看着,即便能偷走,也难以下手。

看来只有一个可能,香袋交给尹氏时,里面东西就已经被换。那么,是谁换的?目前所知,经手的有五人:交货给康潜的人、康潜、饽哥、尹氏、取货人。虽然据尹氏转述,康潜认定交货给他的人完全信得过,但依然值得怀疑。

不过,尚未见过那人,暂且存疑。康潜,他的妻儿被人绑架,要用香袋里的东西来换,按理而言,他应该不会换掉里面东西。不过,事情因由目前还不清楚,也要存疑。饽哥,据他讲,拿了香袋,并未打开看过,回来直接交给了尹氏,看他当时神情,似乎说的是实情。饽哥为人也一向质朴诚恳,但照目前所知,他嫌疑倒是最大。若真是他,他为何要偷换?那个香袋里原本有一颗珠子,恐怕是个值钱的东西,他是因为贪财?不对,如果仅仅是为贪财,他偷走珠子就成了,为何要连那双人耳也要一起换掉?从耳朵被换来看,他的嫌疑似乎可以抹掉?

尹氏,应该不会贪心到拿自己亲儿子来赌。取货人,那香袋对他显然很重要,且很怕暴露行迹,不至于取到货后,又来讹诈尹氏。

眼下还得不出任何定论,得先见一见事主康潜。

汴梁有四条河水穿城,汴河、蔡河、金水河、五丈河。其中五丈河由城东新曹门北边流出,水上有座石桥叫小横桥,沿岸两条长街。这里原本僻静少人,十几年前,天子赵佶因嫌汴梁周围太平阔,缺了高山景观,便搜寻江南奇花异石,经淮河、汴河,源源运载到京城,号称“花石纲”。耗费数年之功,在城东北郊以人力垒起一座青峰,名曰“艮岳”,周回几里,林木繁茂,景致幽绝。

官宦富商都来凑景借光,在东北郊置业造园,小横桥一带也跟着热闹起来。河北岸街西头,有家古董书画店,店前挂着一面褐色锦绣招子,写着“康家古物收售”,锦色已经灰旧,边角也已残破。店里堆满了金石古物、书画瓶盏,杂乱无章,蒙满灰尘。

康潜呆坐在店铺里头的一张乌木旧桌前,店里常日生意本就冷清,即便有人进来,他也毫无心思起身招呼。客人若不仔细看,甚至辨不出他是个活人。

活到四十岁,康潜发觉自己竟活到一无所有。年少时,被父亲逼着读书,十几年苦寒,却连考不中。仕进无望,又没有任何其他本事,幸而父亲因在前朝名臣欧阳修府中做过文吏,欧阳修酷好金石古玩,首开古董之学,康潜的父亲也跟着喜好起来。康潜又自幼受到熏染,还算知道一些深浅好坏。父亲病故后,就借着父亲留下的一些古物和这间临街宅子,开了这家店。后来又娶了妻子春惜,生了儿子栋儿。他生性不爱说话,没有几个朋友。一店,一妻,一儿,便是他的全部所有。此外,就只剩个弟弟康游。

可现在,妻儿被人劫走,弟弟已生嫌隙,只剩这间店宅,古墓一般,毫无生趣。自己孤零零守着这店,也似孤魂一样。

昨天,饽哥取走香袋后,他始终放心不下,四处打听,终于问到饽哥住处。夜晚冲到饽哥家,但那家只有一个盲妇、一个卖饼的后生,看他们惊惶的样子,看来的确不知道自己妻儿的下落。让他更加气败的是,他们竟然说袋子里的东西被人换了。他听了之后,胸中怒火翻滚,但自小家教严苛,连大声说话都不敢,虽然气得浑身发抖,却不知道该如何发作,只狠狠跺了两脚,闷着头,离开饽哥家,一个人在外面乱走,走到筋疲力尽才颓然回家。

奔走了一整天,虽然累极,却睡不着觉,自己除了古玩,世事一无所通,收到那封信后,也只能交给弟弟去做,结果却落到这个地步。春惜死活,他已不挂怀,甚至暗暗盼着她死。但儿子栋儿却万万不能有任何不测。然而现在,栋儿安危一无所知,劫匪更不知道是什么人,香袋里的东西又被人换掉……他越想越怕,越怕越焦,正在床上翻来覆去,忽然听到后门轻轻叩响。

他吓了一跳,顿时定住不敢动,又响了两下,他小心走到后面厨房,门外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哥哥。”

是弟弟康游!他忙打开了后门,一个身影飞快闪入,就着月光辨认,果然是弟弟康游,但头发凌乱,衣衫似乎也破破烂烂。康游转身很快将门关住闩好,随后低声道:“到里面去说。”康潜跟着弟弟来到里面过厅,月光照不到里间,一片漆黑。康潜摸到桌上火石,准备打火点灯,康游却低声阻止:“莫点灯。”

康潜忙住了手,心里越发惊疑,他隐约见弟弟坐到桌子靠外的木条长凳上,便也摸到对面坐了下来,漆黑里望着弟弟的黑影道:“取货的人说香袋里的东西被换了……”

“我知道,我抹脏了脸,装成个乞丐,一直偷偷跟着。”“是不是你找的那个老汉换掉的?”“没有,我就是怕他偷看香袋,才用了块布包起来。把东西交给他后,我一路都盯着他,他没动过那个小包。”“你当时在哪里?我怎么没见到你?”“躲在树后。”“你真的是照着信里说的,取到了那两样东西?”康游略略停顿,才道:“这个哥哥放心。”“那就是卖饼的饽哥换的?”

“哥哥把东西交给他后,我一直在后面跟着,想看他究竟会交给谁。穿出榆疙瘩街后,他偷偷打开香袋看了——”

“那就是他换的!”

“没有,他看完之后,又把东西装了回去。不过,他途中又去了两个地方,先是丑婆婆药铺,然后是梁家鞍马雇赁店,最后才到水饮摊,把香袋交给他的瞎眼娘。”

“那就是在那两个地方换的?”

“他进药店,我以为会在那里交货,忙凑到门边盯着,他只是买了些药就走了。后来到香染街,他又在路上买了包榛子,送给了鞍马店的一个小姑娘。”

“香袋藏在那包榛子里?”“应该不会,他打开香袋看了之后,把香袋放进了饼笼里,一路上再没打开过饼笼。”

“把香袋交给他瞎眼娘的时候?”“他没在外面把香袋交给他娘,搀着他娘进屋之后才给的。他家门窗朝着后街,街上来往人多,我不好凑过去,只有这一节没有看到。”“那应该就是那时候换的。劫走栋儿的那人你见到没有?”

“饽哥把香袋交给他娘后,他娘又回到水饮摊,我一直躲在斜对面看着,谁知道后来有个真乞丐过来纠缠了一番,等我打发走后,饽哥的娘已经不在水饮摊子上,我忙跑到后街她家门外,却见她从屋里出来,脸色很不好,我想事情恐怕不对。就一直守在那附近。后来饽哥回家,天已经黑了,我在窗外偷听,才知道东西被换了。饽哥他娘也怀疑是饽哥,但听那声气,似乎不是他。”

“既然你断言那老汉没有换,那就只有饽哥。”“目前还不能断定。不过我猜劫走嫂嫂和栋儿的人一定会来这里,所以这一阵我得继续躲在暗处。”“船上那人怎么样了?你真的……”

“这个哥哥就不要多问了。这事恐怕还得要几天,哥哥明日到县衙帮我告个病假。我先走了,哥哥也不要过于忧急,有消息我会马上来告诉哥哥——”

康游说着起身穿过厨房,轻轻开门,悄悄走了。

墨儿来到康潜的古董店门前。他朝里望去,只见店里古物凌乱堆满,到处蒙着灰尘,一片死寂,不像个店铺,更像一座墓室。张望了半晌,才发现店里最角落有张桌子,一个人坐在暗处,呆呆地,一动不动,像个木塑泥胎一样。

他轻声问道:“请问,您是店主康潜先生吗?”连问了两遍,那人都不答言,连眼都不动一动。墨儿正在纳闷,听见旁边一扇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人,胖壮魁梧,竟是说书的那个彭嘴儿。墨儿和他平日在香染街街对角,虽然经常见面,却未说过话。

彭嘴儿见到墨儿,立刻认了出来,笑呵呵问道:“是赵小哥,来买古玩?”墨儿没有答言,只笑着点点头。彭嘴儿走到古董店门前,朝里面喊道:“大郎,有主顾来了,怎么不来招呼?”

康潜这才闷声闷气道:“今天不做生意。”“怎么?身子不舒服?”康潜并不答言,抓起一本书,胡乱翻开,装作在读。

“赵小哥,我看你还是去别处看看,街东头还有一家古物店,”彭嘴儿凑过来压低声音,“他家娘子生气,带着孩儿回娘家去了,康大郎这几天正在生闷气。”说着,就大步走了。墨儿看彭嘴儿走远,才穿过铺子中间一条小道,走到康潜跟前,小心道:

“康先生,我是受虹桥水饮摊的尹婶之托,来问先生一些事情。”“什么事?”康潜一愣,抬起了头。

“关于那香袋。”康潜一惊,赶忙站起身:“那个盲眼妇人?你是什么人?”“我叫赵墨儿。”

“你是她什么人?她为何要叫你来?”墨儿顿时心虚起来,嗫嚅道:“我……我哥哥是东水门外开书讼摊的。”“难道是讼绝赵不尤?”

“是。”康潜眼中的犹疑似乎消了不少。

墨儿却有些沮丧,若不搬出哥哥的名号,自己到哪里都只是个无名之辈,根本办不成事。不过,他随即给自己打气,你本也什么都没有,所以更该尽力把这件事查清楚。

于是,他微赔着笑,问道:“康先生,那香袋关系到你家妻儿安危,能否将事情的因由告诉我?这样我才好找出香袋里的东西,还有你妻儿的下落。”

康潜眼中疑云又升起来,他盯着墨儿看了片刻,又低下头,盘算犹豫。墨儿见他这样,便小心问道:“是不是那绑匪告诫了,不许告诉他人,更不许惊动官府?”康潜点点头。

墨儿跟着哥哥办讼案,遇到过不少这种境况,便道:“康先生请放心,此事我一定会格外小心,不会泄露给外人,除非能保证你妻儿安全,否则也绝不会让官府知道。”

康潜抬起眼,似乎定下主意:“其他的你不必知道。偷换香袋的一定是那个卖饼的饽哥,我交给他时,里面的东西还在。他拿到香袋后,穿过榆疙瘩后,在僻静处偷看过香袋里的东西,而且,途中去了两个地方,一个是丑婆婆药店,另一个是梁家鞍马雇赁店,尤其是后一家,他给了那家一个小姑娘一包东西。”

墨儿听了一惊,饽哥只讲了途中去丑婆婆药店买药的事,鞍马店的事情则只字未提。

他忙问:“香袋里原先也是一颗药丸?”

“不,那其实是一颗珠子,外面裹了层药膏。”“什么珠子?”

“这……我也没见到。”“哦?如果不知道是什么珠子,那怎么去找?”“饽哥自然知道。”

“那双耳朵是什么人的?”康潜猛地一颤,但随即强硬起来:“这个你不必管,既然你说要帮忙找回东西,那就去找。”墨儿知道不能再问,这事恐怕关系到一桩伤人,甚至是杀人案,康潜决不会轻易说出来。至少从康潜这里已经得到一些线索,当务之急,是尹氏之子孙圆和康潜妻儿的安危。

于是他小心问道:“康先生能断定香袋交给饽哥时,里面东西都在?”“是。”

墨儿别了康潜,出来后长舒了一口气,这头开得还算顺利。虽说是借了哥哥的光,才让康潜愿意开口,但总算是自己独自向他问出了一些事情。康潜认定香袋里的东西是被饽哥换掉,他恐怕是偷偷跟踪了饽哥,饽哥拿到香袋,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绕了一大圈,先后去过丑婆婆药铺和梁家鞍马店。

难道东西真的被饽哥偷换了?墨儿仔细回想饽哥的言语神色,饽哥一直冷沉着脸,还有些负气,看不出有什么不对。不过还是先去那两处地方查问一下。那香袋里有一颗涂了药膏的珠子,看起来像药丸,后来却被换成了真的药丸。而昨天,饽哥先去丑婆婆店里买了十颗药丸,这事尹氏也说是自己早上交代的。墨儿当时取出香袋里的药丸,又向尹氏要了她的药丸,对比了一下,颜色、气味都很相似,难道真是巧合?

他先进城去了丑婆婆药铺。丑婆婆药铺是京中名店,街面三层宏阔高楼,底层左边是一大间零卖药铺,右边一大间是生药大货收卖。楼上两层及后面大院都是仓房。

墨儿走进零卖药铺,里面几个伙计正忙着各自招呼买主,找药称药。账柜这边,坐着个老者,正在查看账簿。墨儿认得,是这药铺管账的林祥安。去年哥哥赵不尤曾替他打赢一场官司。

他走过去笑着问候:“林大伯,一向可好?”“赵小哥啊,”林祥安忙站起身笑呵呵道,“有一阵子没见啦,赵将军可好?”

“哥哥一切都好。林大伯,我今天来是打问一件事。”“尽管说。”

“昨天中午是否有个年轻人来买过药?年纪和我一般大,扛着个饼笼,他买的是川芎祛风丸。”

“哦?你也来问他?昨天下午就有个人来问过。那卖饼的是来买过药。”墨儿想,昨天先来问的那人应该是康潜,便问:“那年轻人一共买了几颗?”

“十颗。是阿奇接待的他,他以前也来过,每次都买十颗。”墨儿环视店里,一圈都是柜台,客人伸手够不到药柜,不可能偷拿到药,于是又问:“会不会多给他数了一颗?”“阿奇数好药丸,拿到我这里,我还要再数一道,应该不会出这个错。”墨儿从袋中取出半颗药丸,是香袋里换掉珠子的那药丸:“再劳烦林大伯帮我看看,这半颗是不是川芎祛风丸?”林祥安接过去,仔细看了看,闻了闻,又掐了一点在指间碾抹,笑着道:

“这可以叫川芎小风丸。我们店里的川芎祛风丸有二十八味君臣药,这半颗只有川穹、防风、当归、生地黄四味,其他全是荞麦面,街上那些江湖郎中常卖的多半是这种药丸,随处都有。”

墨儿拜谢过后,离了药铺,又赶往香染街。香袋里的药丸至少不是在丑婆婆药铺里买的,而取到香袋之前,饽哥不可能预先知道香袋中会有药丸,也就无法预先备好。听康潜所言,饽哥拿到香袋后,他必定一路跟踪,饽哥在途中应该没有到别处买过药丸。至于梁家鞍马店的那个小姑娘,康潜也只看到饽哥给了那小姑娘一包东西,并没看到小姑娘拿东西给饽哥。

因此,大致可以断定,药丸并非途中换的。

不过饽哥和那小姑娘的事情还是得去查问一下。梁家鞍马店离书讼摊很近,墨儿和哥哥常去他家租驴马轿子。他家去年新雇了个女使,墨儿也见过,名字好像叫小韭。康潜说的应该就是她。

来到香染街,还没走近梁家鞍马店,墨儿就先望见了饽哥。

饽哥将饼笼搁在街边,站在那里向街对面的鞍马店张望,墨儿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鞍马店门口有个绿衫小姑娘,正是小韭,牵着一头驴子出来交给一个客人,那客人似乎嫌驴鞍脏,那姑娘正拿着刷子和帕子,忙着刷拭。

墨儿又望向饽哥,饽哥定定盯着小韭,像是欣赏什么稀世珍宝,眼里嘴角还泛着笑。

墨儿顿时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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