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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鱼肠剑的前世今生(1)

金谷香刺杀案

距离胡客在巡抚大院里被贺捕头带走,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天。在这二十天里,张明泉和朱圣听无时无刻不在担忧。

他俩是巡抚大院灭门案中仅剩的两个幸存者。虽然暂时保住了平安,但在亲身经历了这场人间惨剧后,两人都已是惊弓之鸟。张明泉还好,回来后的第三天,就硬着头皮去府衙办事了,毕竟王家那么多尸体,都摆在义庄里等着他去检验,好歹要拿出一个验尸结果来。人能等,尸体却不能等,再磨蹭下去,一具具的肉体就要腐烂生蛆了。朱圣听则不同,他怕到躲在家中,整日整夜闭门不出,生恐一迈出家门,就有灾祸落到头上来。

一直到平安度过二十天后,朱圣听才终于壮了壮胆子,第一次迈出了家门。他去了一趟张明泉的家,询问有关胡启立的事。在茶房里,他对张明泉说:“你好歹给个准信儿,胡铁匠到底死了还是没死?”

在接受查办灭门案的公差们的问询时,张明泉隐瞒了胡启立一家没死的事。他怕说出去后,那个在义庄威胁过他的蒙脸人会来兑现承诺。但面对共同在巡抚大院经历过生死的朱圣听,他就没有继续再隐瞒的必要了。

“那天接到任务后,我很快赶到义庄,验了四具被烧焦的尸体。尸体的鼻腔和喉道里没有灰,很显然四人是先被杀死,再被放火烧尸的。我原以为死的是胡铁匠一家,可是从骨架上看,四具尸体的盆骨一样,都是狭窄而高。”张明泉分开食中二指,比划了宽度和角度,然后用铁定的语气说,“胡铁匠夫妇育有一子一女,可四具尸体都是男性,所以我敢肯定,死的不是胡铁匠一家四口,而是另有其人!”

“这么说,死的应该是王幕安派去的四个人了。”朱圣听揣测道,“难怪啊,我们把衡州府各大县乡找通了,也找不到这四个人的踪迹,原来他们早已经死了。”

“是啊,验尸的时候我也这么想,估计打铁铺的火是有人故意放的,目的就是想烧毁尸体,不让人辨出面目,造成是胡铁匠一家四口被杀的假象。当时我就想,必须赶紧回府衙,将事情禀报给知府老爷。可是我一转身,就看见一个蒙面人站在门口……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说到这里,张明泉叹了声气,“朱师爷,你说这能怪我吗?换了是你,你能撑得住?”

朱圣听毫不犹豫地摇起了头:“你张老二胆子比我大,你硬撑不住,我这个连死人都不敢碰的人,拿什么来撑?不过我实在想不明白啊,胡启立一个小小的铁匠,怎么会扯出这么多篓子?你说,”朱圣听眉头一扬,“他当真是一个铁匠吗?”

就在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给不出一个合理解释的时候,张明泉的妻子推门而入,说外面有人拜访,在客厅里候着。

“谁?”张明泉问。

“我不认识。”

“男的女的?”

“男的,说是你的旧友。”

“旧友?”张明泉暗自疑惑。身为仵作,他的寻常工作便是验尸,尸体则被老百姓普遍视作阴晦之物,所以这个职业的特殊性,决定了他在生活中没有多少朋友。

张明泉和朱圣听一起来到客厅,在这里,张明泉看见了所谓的“旧友”——胡客。

胡客没有戴脸谱,而是以本来面目示人,所以朱圣听和张明泉不知道眼前这人就是二十天前在暖阁内吓得他们魂飞魄散的脸谱人,只是瞧着身型有些眼熟。

“阁下是……”张明泉瞧了半晌,还是不认识,心里犯着嘀咕:“这是哪门子旧友?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胡客的脸色如同阴云密布,他说,用刀子般的目光直视着朱圣听:“朱师爷也在啊,很好,很好。”

朱圣听一下子就瘫了。这声音,这眼神,错不了,绝对错不了!

张明泉也听了出来,嗓音打起了哆嗦:“是你……你……”

“如实地回答我。”胡客说。

“是,是……”两人忙不迭地应声,丝毫不敢违逆,仿佛站在眼前的不是生人,而是来自地狱的罗刹鬼官。

胡客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义庄里威逼张明泉的蒙脸人有何特征。这个人既然逼迫张明泉承认死的是胡启立一家四口,那么胡启立一家人的失踪,十有八九与此人有关。

张明泉开动脑筋,紧锣密鼓地回想,一点一滴地描绘。在他的记忆里,这个蒙脸人体型微胖,身高中等,没有留辫子头,长发齐肩,嗓音有点老,最重要的是,他的右手齐腕而断,没有手掌。

回答完后,张明泉紧张地看着胡客。

“这些天里,有没有其他人来找过你们?”

“有的……都是办案的公差。”

“除此之外呢?”

“那就没有了。”

“说一说胡启立的事。”

张明泉和朱圣听有些不明白,相互看了一眼,问:“说……说什么?”

“把这段时间里所有关于胡启立的事,无论是看到的,还是听到的,全都一五一十说出来。”胡客在厅中央的太师椅上坐下,抬眼看着两人。

朱圣听和张明泉被胡客锥子般的目光盯住,如芒在背,惶恐不安。

“是,是……这就说,这就说……”朱圣听率先开了口,他哆嗦着嗓音,“那得从……得从王巡抚在上海被刺说起了……”

朱圣听口中的王巡抚,便是清泉县巡抚大院的主人——前广西巡抚王之春。

在广西任巡抚期间,王之春因预借法兵镇压革命党一事,激起国内轰轰烈烈的拒法运动,事情闹大后,朝廷为平息各界民众的不满情绪,只好委屈一下王之春,先将他解职,待罪京师,不久后迁寓上海。

正是在王之春闲居上海期间,轰动一时的“金谷香刺杀案”发生了。

光绪三十年冬月十九日,晚,天气浅寒。

王之春坐在轿子里,忍受着起伏不定的颠簸。此时的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不远处的目的地——位于英租界四马路的金谷香西菜馆,有一场围绕他的暗杀计划,正在秘密地展开。

以镇压太平天国起义出身的王之春,能屹立官场三十余年而不倒,其嗅觉之敏锐,自然不言而喻。当他意识到餐厅的侍者有问题时,急忙借口推托,离席下楼,企图逃走。然而潜伏在楼下的革命党人万福华,在千钧一发的当口拦住了他,并掏出手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王之春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动弹不得。如无意外,枪声一响,他的老命就将呜呼哀哉。这本是他任巡抚时镇压革命党而应得的下场。

然而意外却发生了。

王之春实在命不该绝,万福华屡扣扳机,枪却始终未响。

说来可笑,负责行刺的万福华、陈自新等人都携带了手枪,陈自新等人假扮成侍者潜伏在二楼上,万福华一个人埋伏于楼下,别人的手枪都是新购的,唯独万福华的手枪是借自友人张继之手。这把借来的手枪,撞针已经老坏,万福华事先并未试用,是以不知。

这戏剧化的一幕,令刺杀与被刺杀的双方都愣住了。

王之春最先反应过来,立即奔走躲避,同时大呼救命。

无巧不巧,馆外的街道上正好有一群英租界的巡捕经过。这群巡捕冲进餐厅,抓捕了万福华,其余革命党人均趁乱逃走,刺杀行动宣告失败。

该案牵连黄兴、章士钊等人被捕入狱,蔡元培、杨笃生、秋瑾等多位名士奔走营救,成为当年轰动一时的大案。

逃过一劫的王之春,情绪低落到了谷底。被朝廷暂时解职不说,还被革命党人视为非拔不可的眼中钉,这日子还怎么过?每时每刻,他都困顿在恐惧和彷徨的情绪里。这位时年六十二岁的老人,最终决定永远地退出政治舞台。他想回家乡清泉县静居,做一个不问世事的清乐翁,过几年舒坦日子。

返乡的途中,沿途地方官员们纷纷前来迎送,设宴为他送别。王之春深谙官场之道,不愿在退休之际得罪某人,于是一一赴宴,命三儿子王幕安,先行押运行李和财物返乡。

王幕安此次返乡,从水路换陆路,行程逾千里,一直是顺风顺水,平安无事,直到离清泉县仅剩下二十里地的沙子垅。

“三炷香”

沙子垅是清泉县北官道上的必经之地。王幕安随父亲在外多年,是以不知早在两年前,沙子垅就聚集了一批亡命之徒,占山建寨,杀人越货,成为方圆百里内最大的土匪据点。

匪信子早就踩过货色,近百号匪崽子窝在沙子垅旁的阴龙沟里,等着“割稻”。

后面发生的事十分简单。

傍晚时分,王家的马队经过,土匪杀出,镖师不敌,王幕安及妻妾随从望风而逃,财物和行李全部被劫。

一口口的扣锁大箱被挂在扁担上,经流土坡、吊藤崖、悬木桥和桐树林,摇摇晃晃地抬进了山巅寨。

寨中高挂灯笼,张罗酒席,庆祝“丰收”。一张张酒桌首尾相连,摆成圆圈状,以讨个圆圆满满的彩头。

秦副寨主主持丰收宴,按照惯例,要先给关二爷拈上三炷香。

接着就是当众“开流”。所有的箱子被抬到圈子中央,秦副寨主一声令下,箱子一口接一口地打开。

毕竟是巡抚大员的家财,货色不菲,坝子上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开到第十一口箱子时,锁撬掉了,箱子却怎么也打不开,仔细一检查,原来是被铁钉钉牢了。在得到秦副寨主的首肯后,撬锁的人一斧头斫下去,木箱子稀里哗啦地破了,露出一口黄澄澄的铜皮箱子来。

匪崽子们的眼睛立刻都绿了,不少人更是站了起来。

这木箱套铜箱,箱中藏箱,必定是宝物!

铜箱子是用鬼头锁扣住的,在鬼头的两边,分别有两个红色的字,左边是“二”,右边是“十”。

这鬼头锁材质奇特,结构精巧,撬了几次,丝毫不见动静,铜箱子又没法砸破,撬锁的人只好偏转了脑袋,向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求助。

这个面黄肌瘦的男人是山巅寨的开锁行家。他卷起袖子,走到箱子前,先嗅了嗅鬼头锁两边的字迹,发现是用血写成的。所谓“血锁鬼头,趁早收手”,瘦子是个识相之人,立刻把卷高的袖子放下来,不敢开了。

秦副寨主却不信邪,命令打开,瘦子仍是不肯,站在原地左右为难。

秦副寨主是个暴脾气,抓起一柄板斧,照准鬼头锁就是一斫。他臂粗力大,鬼头锁立刻断裂,啪地掉落在地。秦副寨主掀起铜箱盖,表情当场就凝固了。原来铜箱里既无凶险,也无宝物,却只有一封信,封壳子上写着五个字——“白老板亲启”。

白老板是山巅寨的正寨主,三天前去磅礴山接亲,按日程要明日正午才能返回。

这可奇了,明明是抢来的箱子,却用鬼头锁锁住,暗示不可打开,可里面偏又放了一封捎给白老板的信。秦副寨主也算见多识广,可如此自相矛盾的古怪事,他却从所未遇。

左思右想,始终觉得不妥,秦副寨主擅作主张就把信封给撕开了。摊平信纸,三个用松烟墨写成的大字出现在纸上:“三炷香”。

莫名其妙,实在是莫名其妙。

秦副寨主想了想,忽然咧开大嘴笑了起来,向匪崽子们问道:“谁他妈开的玩笑?还三炷香呢!这信纸倒是香得很。”说着把信纸凑到鼻前嗅了一下,“是哪位大妹子干的?”

寨子里的女人有十来个,但都不承认。肯上山当匪婆的女人,大都五大三粗,大字不识几个,即便识字的,也不会使用这么香的信纸。

秦副寨主认定是匪崽子开的玩笑,见没人承认,索性就不当回事,把信装回封壳子内,压在案桌上,等明天白老板回来定夺,接着命令匪崽子把剩下的箱子迅速开完,然后就是吃丰收宴。

秦副寨主站起来,端起大碗,说了一通畅快话。

“来,弟兄们,干了这一碗!”

一碗烈酒下肚,秦副寨主打了个饱嗝,脸色就青了,向前重重地扑倒在酒桌上,七窍里竟一丝丝地流出血来。

在他的身后,内堂关二爷画像前的三炷香,星子一灭,不早不晚,刚好燃尽。

“三炷香”,是用来敬奉死人的;信纸上宛如栀子花般的清香味,配上烈酒,恰好是致命的毒药。

要进入沙子垅的山巅寨,沿途须过四关,分别是流土坡、吊藤崖、悬木桥和桐树林。这四关依山势而建,“关关守得严,上下过春点”。“春点”就是“切口”的意思,意即对上切口才能放行。四关之中,数那悬木桥最难,建在两断崖之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想硬闯过去,根本没这可能。

凶手聪明至极,事先准备了一封信,把装信的箱子混在王幕安的马队里,借土匪的手抢上山去,不费吹灰之力便过了四关,而土匪“割稻”成功,势必要开宴庆祝,一开宴庆祝,势必就要喝酒,一旦闻过信纸上的香味,再饮下烈酒,即刻生成剧毒,如此便能杀人于千里之外。只不过死的本该是白老板,想不到秦副寨主却做了替死鬼。

翌日正午,白老板迎亲回寨,一路敲锣打鼓上山,正撞上寨子里唢呐哭天,红白辉映,倒煞是有趣。

新娘子盖头还没揭,就被冷落在了一旁。头等大事,自然是追查凶手,给秦副寨主报仇。

一查,就查到马队的主人是清泉县的王幕安。白老板虽然生了一张儒雅脸,骨子里却匪气十足,对头虽说是巡抚大员的公子,可既然欺负到头上来了,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去?当下命令匪崽子们擦枪磨刀,准备即刻下山,前去踏平王家!

白老板气势汹汹地冲回房去换匪装,此行是去杀人放火,总不能穿着新郎官的衣服去吧。可他这一进房,就再也没有机会走出来。

俗话说得好,溜得走初一,躲不过十五。有时候运气背到极致,别说十五,连一个完整的日头都过不去。

白老板被发现死在了挂红铺新的婚床上,梳着刀头辫的脑袋不见了,被人齐脖子割了去。想必他死时正在换匪装,所以赤裸着上身。在他的后背上,发现了两个血写的字:“十一”。

自从昨晚秦副寨主死后,沙子垅上下戒备森严,外人根本不可能混进寨子,匪崽子们当时都聚集在坝子上候命,没人有时间去谋杀白老板。

只有一个解释。

山巅寨中有一个上山的外人,只有一个,一个没有经任何盘查就上山的外人。

然而这个人已经逃跑了,留下了一袭艳红色的喜袍,和一扇在风中摇曳的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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