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粟住在丁山宾馆，我去看过他几次。每一次去，他的房间里都坐满了人。刘海粟很健谈，可以一个人不停地说话。等客人走了，他就进到里屋去，招呼也不跟我打，好像根本就没看见我这个人。夏伊乔待我很热情，给我倒茶，问我一些学习和生活上的事情。我多去了几次，刘海粟就不耐烦了，向我发火，说：“你为什么老是往我这里跑？你要自己多用功！”他一发火，吓得我不敢再去了。后来，他来学校做报告，应邀去江苏省美术馆、省画院和南京大学演讲，去梅园新村画油画写生，我都是听到消息自己跑去，挤在人群里一起听一起看的。
刘海粟在南京住了两个多月，然后去了上海，《刘海粟绘画展览》于1980年1月16日巡回到上海美术馆举行。他没有要我跟去，我也不可能跟去，除了画画，我还有古典文学、画论和哲学等其他的必修科目。
研究生的第一个学期，我是在乱无头绪之中度过的。刘海粟的画和话，打碎了我以前对绘画的认识，但是他除了一句“画你自己”，就没有再告诉我别的东西。我去书店买了他的《黄山纪游》画册，回来认真地通临了两遍，拿了其中的几幅去给他看。我把画铺在客厅的地上，他斜眼瞟了一下，理都不理我，摆摆手，告诉夏伊乔：“你叫他拿走，快快拿走！”后来对我发火的时候，刘海粟问我：“你为什么要临摹我的画？你是不是准备以后打着我的旗号，造我的假画，招摇撞骗？”
我当然不是刘海粟说的意思。我这个人别的不敢自吹，用功是在安徽省美术界和浙江美院出了名的。那天从莫愁湖回来，我就把自己的宿舍兼画室命名为“彻骨斋”，用石鼓文写得很大，同时写了“画我自己”，一起贴在画案的正墙上。但是写归写贴归贴，我纵有浑身的力气却无处使，因为我不知道怎样才是“我自己”。
刘海粟不让我到他那里去，我只好呆在学校里，整天漫无目标地去图书馆里翻看画册，胡乱地读各种书。但是越看想法越多，思想越乱，越不知道怎样才是我自己。我像邯郸学步，完全没有办法画画了。
我很沮丧，摔坏了好几支毛笔，揉掉了很多宣纸。
寒假的时候，我去了安徽的淮北市。那是一个很小的城市，四周都是煤矿，煤矿的边上就是农村。我原来在那里的文化馆工作，我的女朋友唐燕是那里歌舞团的舞蹈演员。我跟她打了一个照面，就住到下面的煤矿去了。我想去找回我的自信。以前，我曾经画过很多煤矿工人和农民，我四次参加全国美展的作品和先后发表的很多画，都是关于他们的题材，可以说，我画他们是驾轻就熟的。我一口气画了八十多张等人大小的矿工和老农写生，画得又黑又重。在经过一个学期的瞎碰乱撞、苦思冥想之后，重新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里来，我隐约地感受到了刘海粟所说的那个“我自己”。
开学，我带着这批新画兴致勃勃地回到南京艺术学院，却意外遭到同行们几乎一致的批评：“你以前的线条多流畅，墨色多漂亮，你现在的画又黑又脏又板，简直不堪入目！”一位叫陈德曦的老师还把我骗到国画一年级课堂，现身说法地教导他的学生们：“你们要以简繁为戒，不要只知道画画，却不知道中国画的ABCD。”
4月，刘海粟从上海来南京，仍然住在丁山饭店。我去看了他几次，我没有敢拿画给他看，他也没有要我拿画给他看。他对我还是爱理不理的。去了几次，刘海粟又开始不耐烦了，我就不敢再去。然后，他去苏州写生，没有叫我去，也没有跟我说，我是在他离开南京以后才知道的。
我很委屈，觉得自己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没有人疼惜，还尽遭人欺负。我不愿意忍受同宿舍楼其他研究生的冷嘲热讽，在大礼堂找了一个堆置闲弃桌椅的小房间，自己搬出来住。我不服气，下决心要干出点样子来给周围的人看，也给刘海粟看！我每天除了去图书馆，就是埋头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把寒假的写生稿重复地画了又画，一点一点地去弄明确“我自己”。我几乎不跟任何人打交道，也不把自己的黑画拿给别人看。我用刘海粟的话鼓励自己：应该怎么画，那是我自己的事！什么是我自己，只有我自己知道！教务处长王秉舟对我很关心，时常过来看我，给我办了一个公共汽车的月票。这样，我随时可以去江苏省美术馆和南京博物院，看现代的画展和古代的收藏。
临近暑假，刘海粟又来南京。我还没有来得及去看他，他就由专门从合肥来接他的安徽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戴岳陪同，拉上谢海燕，在新闻媒体铺天盖地的张扬之下，去了黄山写生。开始我有点生气，觉得他起码应该告诉我一声。后来想想，我安慰自己，算了，全当不认识刘海粟，安心地画“我自己”吧。另外，暑假我也必须回淮北去，因为寒假没有陪唐燕，她已经警告我，不要以为做了刘海粟的研究生就有什么了不起了，如果暑假不回去跟她办理结婚登记，一切后果都由我负责。我知道，唐燕是怕我跟她分手，用反向的方式来表达。其实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如果不是因为离不开她，哪还用得着她来警告我？
放假的前一天，教务处通知我，刘海粟要我去黄山报告这一个学年的学业，特别要我带上最近“又黑又脏又板的画”。刘海粟主动召见，令我喜出望外。我匆匆写了一封信给唐燕，立即赶去了黄山。
黄山，我曾经来过两次，一次是在安徽师大读书的时候来上山水画课，一次是来参加安徽省美术创作会议。一般地说，再美的山水景物，如果先听说了再去实地看，或多或少会有些失望。但是黄山却相反，再怎么听别人说，也不如自己亲眼看亲身感受。我记得第一次到黄山，下了汽车刚一抬头，就激动起来。北海有一组山峰叫始信峰，山峰都是尖的，有长有短有大有小，长着很奇怪的松树，在云雾之中变幻着无穷的情境。最奇特的是阵雨过后，竟会在天空和云海上下同时现出两道彩虹！
刘海粟住在人字瀑对面的观瀑楼。我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人字瀑的水流很大很急，冲到瀑底的山崖上，轰隆鸣响，激起蒙蒙的水雾。观瀑楼的四周缭绕着蓝色的暮霭，窗户里射出昏黄的灯光。门口有人守卫，通报了才让我进去。一楼的客厅里坐满了人，大家众星捧月，围着刘海粟说笑。
坐在戴岳身边的那个人我认识，他是安徽省博物馆的专业画家，叫韩玉华，我们曾经一起在省美术创作学习班搞过创作。这一会他正说：“今天刘大师在山崖上面泼墨泼彩，完全入境了，身子不断地往前面探，吓得戴岳部长从后面抱住刘大师的腰，当时的画面真的是很感人！”
戴岳说：“能够为刘大师免除后顾之忧，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黄山管理局的领导讨好戴岳说：“以后再有这种事情，戴部长你交代给我们做就可以了。”
戴岳说：“那怎么可以，我是不会把这种机会让给别人的！”
刘海粟哈哈大笑，说：“你们这样鼓励我，让我很感动啊！不过有一句话我要告诉你们。”他竖起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胸脯，“我这样用功，你们这样支持我、爱护我，都不是为了我们个人啊！”
戴岳说：“刘大师是中国的国宝，我们有责任照顾好你老人家。”
刘海粟眼睛一睁，指着戴岳说：“就是你这句话！我到北京去，他们中央的领导同志也是这样同我说的！谷牧副总理是我的老朋友，我的老学生黄镇，从前做中国驻法国的大使，现在做文化部长，也是你刚才这句话。他们说刘大师啊，你是中国的国宝！噢——现在上上下下都知道我的价值了。从前他们‘四人帮’不懂啊，所以打击我，迫害我，打我做反革命！现在好了，上面有邓小平把舵，下面有你们这些人，中国大有希望啊！”
韩玉华说：“谈到泼墨泼彩，一般人总会拿张大千跟刘大师做比较……”
刘海粟大声打断他说：“这两个人不好放在一起比的！张大千的泼墨泼彩是学我的。但是他学也没有学到家。他不敢用生纸，都是用熟纸慢慢地拿水往外面一点一点地染，效果是做出来的！你们跟在我身边这些天，都亲眼看到了，我都是随意泼随意倒，都是拿了碗拿了盘子直接浇上去的！噢——这样一浇，泣鬼神、惊天地啊！”
大家一起跟着称是。
谢海燕说：“刘院长的泣鬼神惊天地说得好。这已经不是单纯画画的事情了，这是一种境界。”
刘海粟把手一指，哈哈大笑，说：“就是谢老这句话！”
夏伊乔过来招呼我，把我领到为我准备的房间，问我：“你带画来了吗？”我说：“带了20张，都是用焦墨积墨画的矿工和老农。”夏伊乔说：“老师就是要看你这种画。”
等客人走了，刘海粟叫我把带来的画铺在客厅的地上给他看。看完了，刘海粟摆摆手，叫我收起来，一句话也没有说。
而后的两天，刘海粟只是叫我跟着他山前山后去写生，始终没有跟我谈我的画。我很不安，乘刘海粟午睡的时候溜进画室，借口帮忙收拾画具问夏伊乔。夏伊乔说她也不清楚刘海粟的意思。我看见刘海粟用过的毛笔上还留有很多残墨，殷勤地拿了要洗。夏伊乔赶忙阻止我，说：“老师的笔从来不洗干净的。”我问：“为什么？”夏伊乔说：“这是老师的小秘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她拿起边上一支干透了的长锋羊毫，上面也是沾满了残墨。她叫我摸摸笔锋，问我：“什么感觉？”我说：“硬邦邦的。”夏伊乔说：“等画的时候少许蘸一点水，不要浸透，在盘子上掇一掇，让笔锋松开一点，再去蘸墨。这样，笔的外面湿了，里面还是干的，画出来的线条就会很特别。画了一会，这支笔不是浸透了吗？不要洗，放在一边让它自己去干，另外再换一支画。所以你看，同样一种毛笔老师都预备了好几支。”我照着夏伊乔说的方法试了一下，果然勾出来的线条根根干湿相济，如画论里说的“万年枯藤”。夏伊乔捂住嘴压低声音说：“这是老师的绝招。”
下午去百丈泉写生，回来晚了，走在路上天就黑了。虽然是夏天，山涧还是很清冷的。夏伊乔问刘海粟：“冷不冷啊？”不等刘海粟回答，就有人脱下衣服给他披上。月亮升起来了。抬眼望去，远处是楚楚的山影和点点的灯火。山涧的深处传来潺潺的水声。刘海粟大叫：“噢——太美了！”黄山管理局的人用手电筒在前面照路。其他十几个人，有的架扶刘海粟，有的扛画板背画箱，有的咋呼着看路。黑暗里有人说：“刘老，我们这分明是一幅阎罗夜巡图嘛！”有人反对说：“阎罗夜巡图不好，那样刘老成了鬼大王，我们都成了夜叉无常了！”众人一阵欢笑。我说：“海老是齐天大圣，带领我们去赴蟠桃圣会，将来我们全都弄它一个长生不老！”夏伊乔笑呵呵地说：“老师做了孙悟空，你们就都变成一群小猴子啦！”
晚上，我没有在客厅里听刘海粟和众人聊天，自己躲在房间里练习夏伊乔教我的用笔和两天下来看刘海粟写生的心得。很晚了，刘海粟推门进来，看见我铺在地上的泼墨黄山，摆摆手，说：“这些东西你可以闲下来画着玩玩，你还是画你自己的题材将来可能会有出息。”他问我，“这两天我一直没有同你谈你的画，你是不是着急了？”我坦白地说：“是的。”
刘海粟说：“你现在这个东西已经有了一个基础，但是还很不成熟，别人说太多的意见，会把你给弄乱的。当初黄宾虹衰年变法，很多人因为没有黄宾虹的生活感受，弄不懂他的画风转变是与真山真水结合了起来，像潘天寿那样的大家对他的画都做过错误的批评，认为他画得太黑、太浊、太糊。其实黄宾虹观察山水的方法与平常人不同，他喜欢黎明的时候看，太阳落山之后暮色很重的时候看，有的时候夜里一个人跑起来看。所以他后来的山水画逐渐转向黑，转向朦胧，发明了宿墨法和积墨法。黄宾虹当时已经成功了，名气很大，别人的怀疑、否定，动摇不了他。你的情况不同，你还在学习阶段。他们许多人跑来同我说，看不懂你的画，不晓得你为什么要画得这样黑？这一点你不用怕，我的画也是有许多人看不懂的。老实不客气讲，在没有看到你这些黑画之前，我懒得同你讲话。我一辈子创造过许多第一，学生中光是第一流的大画家就不知道有多少！我去北京，李可染跑来同我说，刘老啊，我一直很想做你的研究生，可惜一直见不着你啊！如果能够跟在刘大师的身边，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后来他们把你塞给我做研究生，把你报考研究生的作品拿来给我看，啊——我很失望！都是一些浅薄不堪的东西！里面也有几张煤矿工人、老农民，很轻飘，很表面，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情。你现在的这些东西不一样了。他们说黑乎乎的脏兮兮的很呆板，我看了，知道你是真的用心了，真的是在画你自己的感受了。这样我才愿意同你谈谈。黑这个东西很深奥，要画好它很不容易。你把这条路坚持下去，不要管别人怎么说。具体的我不好讲什么，就是告诉你两个字，真诚！艺术最要紧的就是真诚。这一点很重要！感情这个东西是不好假装的。”
刘海粟的眉头紧缩了几下，摇摇头说：“因为谈到黄宾虹，有一件事情，我自己常常在想的。从前那个时候太好了，热闹啊。我住在白云观，张大千的哥哥张善孖住在西门路，黄宾虹也住在这个西门路西成里，都在同一个角落里的。大家常常来往，常常到我家里集中。黄宾虹题了一个‘百川屋’，他恭维我能干能领导，说百川归于海啊！我画了一只飞鹰，两个翅膀拢着倒穿下来，黄宾虹补了一个卷云，补得很好！这张画可惜了，后来抗战到南洋去筹款卖掉了，卖得很贵的！不过印刷品我还保存的有。黄宾虹去四川写生，我写信让他去找我的一个老学生，四川美术专科学校的校长，叫周稷。他给他配了一辆黄包车，拖着他到处去跑。这在当时是很高的待遇啊！前几天周稷上山来看我，他也八十几岁了，谈到这件事情很感叹。傅雷很敬重黄宾虹，收集了许多黄宾虹的画，还给黄宾虹开画展，写文章推荐。他就是这个时候在我家认识的黄宾虹。那时没有现在这个条件，没有许多经费的，大家凑在一起，靠的就是一股热情。所以我自己常常在想，想人与人的价值，做人为什么要做人？这个事情你也要想。一个画家要画好画，还要研究历史，研究人！”
最后，刘海粟要我：“明天你就下山去吧，不要老呆在我这里，你自己要抓紧去用功。你跟我做研究生，我只能告诉你一些原则。具体的要你自己去思考，去用功。这一点你要懂啊！”
我告诉刘海粟，下学期我计划去敦煌莫高窟临摹壁画和到大西部写生考察，教务处已经同意了。刘海粟说很好，他自己也一直想去甘肃、新疆看看，但是年纪太大了，怕身体吃不消，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时候才能去。
第二天早饭前，夏伊乔来到我的房间。
“小猴子！”夏伊乔喊我。
“小猴子？”我很诧异。
“咦，你不是说老师是孙悟空吗？”
我们一起笑起来。
夏伊乔说：“老师叫你下山你就下山吧，他就是这个脾气。你自己要多用功，将来画出成就了，老师总归是高兴的。”她塞给我200块钱，说看我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给我增加一点菜金。硬要我收下了钱，夏伊乔又特别提醒我，“这件事情不要同老师提起，他用钱很小气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