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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冲喜(5)

“我叫你日,你本事大得很,谁的娘你也想日,今儿个你就给我日走。”二拐子说着,也不松手,就像牵驴一样牵六根去仁顺嫂的住处。这时间,院里干活的下人还有长工全都围过来,见是管家六根跟二拐子,也不拦挡,只管围着看景儿。见二拐子捏了六根的蛋,还说要去见仁顺嫂,全都拿眼神加着油。二拐子主动权在握,加上他向来就不把仁顺嫂当回事,也不怕这样闹丢自家的人,看景的人一多,越发有了劲。六根憋青着脸,弯着身子,有劲没处使,此时看上去有点活不成。

东家庄地突然出现了,一看这情形,轻轻咳了一声,变换了下脸色,道:“放开。”

二拐子这才松了手。一松手,六根就又活过来,他岂容二拐子如此下毒手,眨眼间,使足了劲就冲二拐子一拳,不偏不倚捣在了鼻梁子上。二拐子的鼻梁软,血哗地喷出来,染了一脸。六根第二拳刚要捣过去,就听人堆里响出一声哭:“不活了,欺负得人没法儿活了。”奶妈仁顺嫂扑进来,一看儿子满脸是血,不管三七二十一,老母鸡扑食般扑向六根,幸亏六根躲得及时,要不,这一次要是让仁顺嫂捏住,那蛋儿非碎不可。

东家庄地一看仁顺嫂也掺和了进来,不怒不行了,脸一黑,声音威严地道:“都给我住手,大清早的,成什么体统!”说完又冲围观的下人们怒道,“干活去,吃了五谷不干人事,围这里看什么?”

下人们哗一下散开时,二拐子从仁顺嫂手里挣开,扑向六根,这次他没向六根使毒手,只是瞪住他的眼睛说:“叫驴家的你给我听着,今儿个这事没完,你再敢乱喷一个字,小心爷把你干的丧天良的事全给抖出来!”

管家六根脸色哗地一黄,浑身一下软下来,吃惊地瞪着二拐子,不敢再言半个字。

东家庄地没听清二拐子说了什么,气咻咻地道:“二拐子,你太无理了,过一会儿你到上房来。”

惩罚二拐子的事就这样闹了个虎头蛇尾,六根非但没讨到一点儿便宜,反倒让二拐子一句话种下了心病。那个晌午二拐子去了东家庄地的上房,六根一颗心上上下下跳了好几个时辰,才见二拐子满脸喜色地出来。到今儿他也不晓得牛日家的到底跟东家弄了什么舌,反正东家见了他怪怪的。二拐子非但没被撵出下河院,东家庄地还赏了他一条裤子。第二天六根见到东家庄地,庄地只是平淡地说,念他抱了新人进门,让他到南山煤窑去吧。

这段日子六根总是疑神疑鬼,见谁都觉得有毛病,偶尔看见下人们聚一起,他不由得就会竖起耳朵,但听来听去,还是听不见一丝儿自个儿想要的东西。

这一天,下河院新娘子在院里意味深长剜他的那一眼,让管家六根足足想了一个正午。难道二拐子真就把风声透了出去?难道后山老舅早就猜到他要下一步险棋?种种可能排除后,管家六根脑子里只剩一个想法——新娘子灯芯完全有备而来。

那么自己面对的不再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风姿妖娆、眉里藏刀的新娘子灯芯将是他今后的一个噩梦。

此时正是菜子开花的季节,一沟两山的菜子用不着管家六根天天张望。思来想去,六根觉得坐地等死毕竟不是办法,他得及早争取主动。他想借这个空闲去一趟南山,想法一出,他就跟东家随便编了个理由,神不知鬼不觉地踩着一路的青草消失了。

这一消失,又不知会给下河院带来什么。

这天夜黑,少奶奶灯芯将刚刚给男人命旺喂完奶的奶妈仁顺嫂留在了屋里。两个人闭上门,开始了新娘子灯芯进门以来的第一场谈话。之前仁顺嫂一点准备都没有,所以灯芯一张口,她便心紧张得浑身哆嗦。将近半夜时分,奶妈仁顺嫂拖着虚空了的身子,还有一脊背冷汗,怀抱灯芯给她的东西,钻进了厨房。

这个夜晚,对下河院来说意义非同寻常,甚至它掀开了这座神秘老院新的一页。奶妈仁顺嫂路过长廊的时候,接连打了几个冷战,一想起少奶奶灯芯跟她的叮嘱,还有那些个绵中带刺的威胁,腿就抖得支撑不住身子。经过上房的时候,她凄凄哀哀朝东家庄地的睡房望了一眼,那一眼望得有些惆怅,望得有些无奈,更透着一份不甘心。她的脚步在离睡房很近的地儿驻足了一会儿,似乎有片刻的迟疑或是别的企图,但最终,她还是离开了那儿。

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份心思,她摸黑打开厨房。她在厨房里呆立了好久,心里泛过许多往事,泛过许多伤心。眼睛在那一刻不由得湿润,流了好多清泪。最后她牙一咬,从怀里掏出少奶奶灯芯交给她的东西。这时候她脑子里飞过下河院的禁忌,飞过三房松枝的惨死。她轻哼了一声,就像是跟谁赌气似的把那东西倒进了罐中。

不大工夫,一股子怪怪的味儿飘出厨房,弥漫在下河院的上空。这味儿起初很淡,淡得你不用心就闻不出来,慢慢地,它变得浓了,那是一种似曾有过的味儿,一种熟悉的味儿,但却久长地在下河院消失。不只是消失,自从庄地做了东家,这味儿就成了一种毒气,死活不能在下河院有,谁敢造出这味儿,谁的命就跟三房松枝一样。那是很惨的一种结果,比沟里那些个穷人家的死还要惨出十分。

奶妈仁顺嫂有点儿怕,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三房松枝的死。那是一个噩梦,凡是下河院跟东家亲近过的人,都被那个噩梦缠绕着,一生轻松不得。

味儿越发浓了,它掺在沁人心肺的菜子香里和在雨后潮湿的空气里,想流走,却又流不走,使得这院的空气一下浓重起来。大约刚刚下过雨的缘故,空气里过重的湿气使它本来的味儿淡了许多,但它确实改变着下河院那惯有的闷腾腾的香味儿,使得这院有了某种活气,有了某种与人相关的稠糊糊的味儿。

那是什么味儿呢?

少奶奶灯芯和奶妈仁顺嫂都清楚,那是中药味儿!

下河院是见不得中药味儿的,可这夜,下河院有了这味儿!

淡淡的中药味先是从厨房天窗里冒出来,袅袅地飞到空中,很快跟芬芳的清香搅到一起,弥漫在下河院上空。后来,这味儿就像是被压着、藏着,偷偷摸摸挤出来。那是奶妈仁顺嫂害怕出事,拿把扇子死劲扇呢,甚至她在灶台上点了几支松香,想借松香的味儿把它给压下去。

整个过程看上去很平静,奶妈仁顺嫂和少奶奶灯芯啥都不说,个干个的事,可心里,却是惊心动魄。等一切完毕,两个人都是香汗淋漓,仿佛生死了一场。

喂完药回到耳房,奶妈仁顺嫂再也睡不着觉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藏了二十年的秘密瞬间让新来的少奶奶抖了出来,连根带底,一点儿面子也没给她留。她顿时变成一条让人牵住了尾巴的狗,连叫唤都不敢出一声,只能顺着她指的路,低着头往下走。一想到往后的日子,奶妈仁顺嫂破天荒地有了把自个儿掐死的念头。

夜风吹来,卷进了院里,菜子沟百年老院发出些微的颤动。西墙下几棵老杨树,叶子不住地瑟瑟作响。响声沙沙的,像有几双脚步在走动,那是冤魂的脚步,还是仁顺嫂听错了声音?

一只猫头鹰想落下来,瞅瞅院里昏黄的灯,掠翅飞走了。那只猫头鹰也是飞得怪,空中盘旋了几个来回,最后,竟奇怪地一头落到沙河边六根的泥巴院里。天呀,六根家落进猫头鹰了!就在六根女人柳条儿翻身喂奶的空儿,猫头鹰一个乍起,抖了几下翅膀,再一次扎下身,落到六根家屋檐上。这一次,猫头鹰看清了这家院子,院子有点而破,有点儿小,甚至还弥散着一股邪气。猫头鹰扑腾了几下翅膀,狰狞地叫了几声。

六根的第四个女儿引弟就在这时候发出了哭声,本来她嘴里含着奶,是发不出声音的,可她在襁褓中挣扎了几下,吐出了柳条儿脏兮兮的奶头,那哭就发了出来。很小,猫叫似的。

沟里沟外一派宁静。

5

三个月后,下河院新一代女主人灯芯堂堂正正走出朱漆大门,高挑曼妙的身子紧裹在水红色对衬衫里,下身着一条墨绿裤子。红衫绿裤在阳光下映衬得她越发动人,像一只金丝鸟从洞穴中飞出,一下捉住了人们的眼睛。

她头裹一块粉巾,带着花案的粉巾只在头顶盘着,却不学其他媳妇把整个脸都掩起来,这就让人们有幸看清了她的真面目。一沟人的眼都惊了,都说后山娶来的新人是个老姑娘,还以为真就黄鼻赖眼,见不得人,没想这阵儿一望,才知啥叫个新人了。人们在惊叹她脸的粉白和鼻子的灵巧时,同时也看清了她藏在镰似的浓眉下灼明的眼睛,还有从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发出的道道光亮。

那光亮是沟里任何女人都不能发出的,它接近于男人,却又比男人的多了层露水,射在脸上会让人不由得垂下头,却又感觉有团温绵在脸上蠕动,禁不住想抬头再望一眼。总之,不像女人的目光,倒像是偶尔在鹰的眼睛里看到过。对于下河院新来的这个女人,沟里已有了很多传说,每个传说都能引起人们无限联想。人们正是在这一个个传说里,感觉到这个女人的神秘,感觉到她的非同寻常,因此也就巴望着她早日走出来,走近他们的生活。

灯芯在大门口伸了个懒腰,这个动作有点儿夸张,其实她脸上是不带一丝倦意的,倒像是故意告知人们她在炕上是多么的贪婪,那一伸一扭,便把她蛇似的软腰扭了出来。哟嘿嘿,这女人,你瞅她那个腰,比水蛇还细,比水蛇还柔软。这命旺,临死了还有这般福气。

更有眼尖者,在灯芯二次扭腰时,一下就看着了她红衣绿裤间泄出的那抹香红,那是女儿家裹身子的肚兜儿,沟里一般人家是没有的,即使有也是粗布,拿红颜色水里泡出来的。灯芯的那抹红却是真正的香红,一闪便把人的目光给捉住了。有心人便想,一定是凉州城有名的丝绸铺子里买的,据说凉州城里,穿这样香红肚兜的也没几家。寻着这香红想上去,男人们便纷纷在心里猜,那肚兜裹住的高耸的奶子,不定还拿啥值钱的香草裹着哩。

众人的惊望里,少奶奶灯芯放开步子,走得有些得意,略带几分夸张。青石路面上,立刻就流动出一片片风摆柳似的娑影,脚下是沙沙的流水声,不,是风,一脉儿一脉儿荡过山野的那风。沟里人全都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影儿看。肚子显然还是平展展的,一点开怀的迹象也没有。这倒不打紧,反正沟里也没谁真就巴望着她能早日开怀。不开怀才好哩,那些沟里养着女儿的人家立刻有了新的想法,不过这想法也只是那么一闪,立刻就叫灯芯弄出的新奇给压了下去。

这个后山女子真是不一般,粗一看,就像是三房松枝活了过来,细品,却又不像,各是各的味,各是各的风骚。你瞅她那屁股,高翘得很,也茁壮得很,每扭一下,都能把人的心提紧。那绿裤裹着的腿儿,哟嘿嘿,那是腿儿么,那是把人往死里馋的两根肉柱柱啊……

人们望见她径直走向菜子地,站在火红的太阳下,冲金黄的菜子做了个弓腰的姿势。

此时正是菜子丰收的季节,因为今年雨水广,雨过天晴后太阳又格外地足,菜子比任何一年结的籽都多。镰似的菜角因为籽大肉厚,全都垂着头,坠得菜秆鞠躬似的弯了腰。嫩黄的菜花已不见,泛油的翠绿也早已逝去,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金黄。

菜子沟在这个时节,是一年里最让人疯、最让人贪的。你瞅瞅,从东边日出到西天落日处,百里长的沟谷还有那绵延无尽的南北二山,全都一个颜色,菜子的颜色。站在沟谷,满目的灿黄发出金子的色泽,耀得人睁不开眼。

开镰的声响脆中带颤,落在心上便是一片激荡。放眼望去,执镰的人恍若林中的鸟,在一片咔嚓声中扑扇着翅膀。菜子倒地处,嫩绿的苦苦菜显了出来,都已没到了脚踝处。这带着苦腥味的野菜晒干了,既是庄稼人过冬的宝贝,又是猪啊羊啊上好的草料。而此时,新起的苦苦菜恰到好处地弥补了收割带来的荒凉,让大地再次充满生机。偶有执镰人不慎踩折,便渗出黏黏的白汁。

那白汁,便是今日里少奶奶灯芯精心要采撷的宝贝。

灯芯知道,那乳汁状的黏液是能医百病的。她今天来,不仅仅是分享收割的快乐,更重要的,是要带了这些黏儿回去。

男人命旺在菜子由开花转向成熟的几个月间,身子骨出奇地活了。这是个奇迹,怕连灯芯自己也没料想有这么快。

灯芯决然没想到,自个儿要嫁的男人,竟是这样一个痴子!纵使在后山娘家想过一万遍,做过一万种坏的打算,还是没想到,摊她头上的,竟是这样一个说不出口的活祖宗、活先人、活宝贝!

说“活”是灯芯的气话,她也只有说“活”,还能咋个说?这么想着,她的泪流了下来。

记得刚进洞房时,她心里还扑闪扑闪的,抱着一丝幻想,兴许,爹说得有点儿过,有点儿怕人。爹是给她敲警钟哩,让她往最坏处想,让她不要抱啥不实在的指望。爹说过,这是一条苦路,比黄泉路还苦,你要咬住牙走,你必须咬住牙走,走过去,就是金光闪闪,就是一海的福,享都享不完。等她迫不及待地睁开眼,自个儿掀了盖头,想看个明白时,她的心就凉了,岂止是凉,她像是六月天掉进冰窟窿,从头到脚,哗一下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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