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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波心(1)

秦桑睡了片刻,却迷迷糊糊做起梦来。梦中似乎仍在山林间围猎,四处浓雾围绕,正是芝山中常见的天气。雾越来越浓,她骑着一匹马,落在众人后头。四处皆是密林,浓翠的枝叶不断拂过她的头顶,她不得不用手去拨开,方不被树枝扰乱鬓发。马儿这般停停走走,雾气渐渐散去,远远只见随从们三三两两,就在前方。而中间被拱围着的一人,正是易连恺。他骑在马上,回头对她笑了笑,然后做了个手势。她陪他数次围猎,知道那手势,是说前方有大的猎物,命令侍从伏击。

果然随从们见着他这手势,便悄悄策马围拢前行,慢慢散开半弧形的包围,然后悄无声息地端起枪瞄准。她定睛细看,前方哪里有什么猎物,只有化名潘健迟的郦望平独自一人,伫立在大树底下。她这一惊非同小可,随从们早就已经瞄好了准星,十余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郦望平,他却浑然不觉。

她又惊又急,正待要放声大叫,轰轰烈烈的枪声已经如鞭炮般炸响,郦望平被乱枪打中,浑身鲜血,身子晃了一晃就倒下去了。她忍不住放声大哭,旁边却有人伸出手来捂住她的嘴,正是易连恺。他的手冷得像冰块一样,声音更冷:“你哭什么?”她伤心欲绝,只想易连恺把郦望平打死了……他叫人把他打死了……嗓子眼里像堵了棉花,怎么拼命也哭不出来。她拼命想要挣开他的手,想去看一看郦望平,这么挣扎着,终于醒了。

她坐起来,外头起居室里开着一盏灯。睡房的门本是虚掩,那晕黄的灯光便沿着门隙透进来,窄窄如一道金边,又像是一轴画,刚刚卷起却未卷好,露出边上的洒金纸幅,只是那光亦是虚的,令人恍惚。她背心里全是冷汗,慢慢又倒下去,心里想,幸好是做梦。

枕头被她哭湿了大片,冰冷地贴在脸上。她想起郦望平,觉得心中说不出的苦楚。白天他对着自己一语不发,不知到底是何打算。而易连恺脾气暴戾,自己虽然与郦望平是清清白白,可数载未见,他却化名潘健迟,又是她托请让易连恺把他救出来。万一被易连恺看出什么不妥来,依他素日的脾气,只怕郦望平性命难保。她想到这里,复又坐起,想到宋副官的事情,觉得今日之事十分蹊跷。那宋副官一直不离易连恺左右,易连恺素日待他也十分亲厚,为何他要做出谋害易连恺的事?

她心思烦乱,理不出个头绪来,隐隐约约觉得这其中大有问题,可是到底有什么问题,却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她与易连恺结婚数载,只觉得他脱不了一种纨绔脾性,更兼喜怒无常,每日除了花天酒地,半分正经事也不肯做。偶尔她劝一劝,却十有八九适得其反。所以最后她也灰了心,尽由他去吃喝玩乐。她心中虽然瞧不起易连恺,却也琢磨不透他的心思——或许是她懒得琢磨,反正这样的日子,不过是一天天挨下去罢了。她抱膝坐在那里,只听窗外秋虫在草间唧唧吟唱,远处更有不知名的飞鸟,“呱”的一声,啼声甚为凄楚,愈显山中夜色静谧。

她想了一想,披着寝衣起来。只见桌上放着一个方漆雕盘,里面是一碗粥和几样小菜,想必是韩妈送进来的。此时粥碗早就一丝热气都没有了,她也并不觉得饿。那壁炉上放的小金钟一望,原来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

她换了衣服重新下楼,只有一名侍从立在那里,见着她正要做声,被她摆手止住了。向餐厅那边遥遥张望,只见玻璃门关着,灯光透过门扇上的五彩玻璃,映在地下雪白的大理石上,一片滟滟的流光。四下里却是静悄悄的,听到楼外有汽车的声音,秦桑便问:“公子爷出去了?”

侍从恭敬地回答:“没有,还在和潘先生喝酒。高少爷喝醉了,公子爷先派车子送他回去,想必此时是汽车回来了。”

秦桑“哦”了一声,说道:“你去厨房叫他们预备醒酒汤。”

那侍从答应一声自去了,秦桑本来想到餐厅看看,但走到门前又犹豫起来,想了一想,终于伸手将门轻轻推了推,没想到竟然推不动,想必是里面的插销扣上了。她越发觉得放心不下,于是绕到小客厅,从那里走到露台上。露台旁本来种着一排冬青树,黑暗里像是宽宽的藩篱,她穿着旗袍跨不过去。忽然见露台那头就是吸烟室的窗子,不由灵机一动,想起餐厅有扇暗门是通到吸烟室的,吸烟室也是落地长窗,伸手一推就开了。她不声不响地走到吸烟室里,却见暗门是虚掩着的,留着窄窄一指有余的缝隙,于是从那缝隙中向餐厅张望。吸烟室里漆黑一片,餐厅里却悬着极大一盏枝状水晶吊灯,照得厅中亮如白昼。她从暗处望进去,更是清楚。只见桌上的火锅煮得都要沸起来,易连恺独自坐在桌边,想必是热,连衬衣领口的扣子都解开了,仿佛无所事事的样子,手里拿着一支点燃的香烟,却并没有吸,只是瞧着那缓缓燃烧的烟卷。她心中奇怪,明明侍从说易连恺在和潘健迟喝酒,却为何只有易连恺一个人在这里?

她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说不定是易连恺瞧出什么,所以已经对潘健迟下手了……这么一想,她手捂着胸口,退了几步,靠在墙上微微喘着气。过了一会儿,觉得稍微镇定了些,悄悄再张望,易连恺仍旧坐在那里抽烟,餐厅十分安静,火锅中的汤被烧得“嗞嗞”作响,她连大气都不敢喘,唯恐被易连恺听到。正巧这时候传来敲门的声音,易连恺提高了声音,问:“做什么?”

他的声音就近在咫尺,格外响亮,让她觉得又是一震。

因为隔着门,侍从的声音显得很远:“公子爷,厨房送了醒酒汤过来。”

“不用,让我和潘先生安静会儿。”

侍从再不做声,易连恺将烟掐熄了,又点上一支。打火机“咔嚓”一响,火苗映在他脸上,唇角微弯,竟仿佛是在微笑,那笑容十分愉悦,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秦桑从来没有见过他有这种表情,只觉得此情此景简直诡异到了极点。她担心被易连恺发现,于是悄悄地退了出去。

她这次出去,是从吸烟室的大门走出去的,这里有一条西洋式的回廊,是通往楼梯可以上楼的。她心中担忧,不知不觉就没有左拐上楼,而是顺着回廊右拐,一直沿着那条路走下去。这条路是去后面花园还有下房的,她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脚下却径直穿过花园,也不知道走出了多远,直到见着灯光才停下来。抬头只见一排屋子,隐约有马儿的嘶声,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马厩。马房里亮着灯,只听门“吱呀”一响,原来是两个听差走出来。她隐在黑暗里,那两人都没有留意。其中一个提着马灯,另外一个听差边走边说道:“真是晦气,大半夜的还要侍候犯人吃喝。”

那个提着马灯的听差就说:“你少抱怨几句吧,宋副官成天跟着公子爷,也许明天公子爷就将他给放了,到时候你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两个人说着话远去,秦桑想原来宋副官被关在马厩,平常他跟着易连恺,也是作威作福惯了,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下场。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轻轻将窗子掀开一条缝。那窗子是旧式的草窗,她慢慢往上掀,却并没有半分声音。屋子里的光线慢慢地透出来,视线所及,却是宋副官整个人被勒着脖子悬在房梁上。他双脚兀自在乱踢乱动,手乱抓乱挠,但哪里够得着什么事物,眼睛鼓得老大老大,似乎要迸出血来,舌头因为窒息而一直伸出来,根本发不出半分声音,嘴角已经溢出白沫,眼看就要被活活吊死了。

她正要失声尖叫,突然背后有只手伸出来捂住她的嘴。她惊恐万状,拼命挣扎,那人的手却严严实实地捂着她的鼻子和嘴,令她发不出半分声音。她挣了几挣就没有力气了,只觉得胸中快要炸开来一般。她万分惊恐,却听身后那人轻声道:“小桑……是我。”

她惊骇万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慢慢地松开手指,她急促地呼吸着,微微喘着气,看着郦望平的眼睛,那样熟悉却又那样陌生,却仿佛早已经隔着前世今生。她听到自己喃喃的声音:“快救救他……”

“小桑。”他因为低声细语,离她很近,似乎就近在耳朵底下,“我没办法跟你细说,你快回去,如果让易连恺发现,一切就完了。”

如果让易连恺发现……她浑身发抖,抓着他的胳膊:“你为什么不走?”

他的神色异常坚毅,声音亦是:“我不能走,我还有事。”

“什么事比你的命还重要?”

他竟然笑了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亦有光芒。数载未见,她觉得他变得非常陌生,陌生得她几乎完全不认识,就像真的成了一个陌生人。可是只有这笑意是她熟悉的,每次他望着她这样微笑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被人溺爱和纵容着。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他,更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笑容了。可是他的笑意不过一闪而过,轻声地说:“在这个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比我的命还重要。”

“那你救救宋副官。”她听到房梁上宋副官挣扎的声音,不由抓着他的手,“他都快死了,快救救他。”

“他不死会有更多人死,你快回去……”

这时候只听脚步声传来,原来是那几名听差拎着马灯又回来了。她心下慌乱,他在她背心轻轻一推:“快走!”

她仓促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几乎是哀求:“救人!”

他并没有再说话,而是又推了她一把,她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幸得无人发现。她捂着胸口走到花园,只听马房那边已经吵嚷起来,有人在大叫着什么,还有人似乎在黑暗中奔跑。她不敢迟疑,飞快地奔回楼梯下,顺着回旋的走廊,一口气就跑回了自己房间。

直到关上房门,她的一颗心还在狂跳。这“扑通扑通”时候花园里喧哗声越来越大,还有人朝着洋楼这边跑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十分急促,隐约听到楼下窗口传出易连恺的声音,似乎在喝问什么。花园里的喧哗声渐渐静了下去,灯却亮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韩妈轻轻敲了敲门,问:“少奶奶?”

她坐在床上,还紧紧攥着双拳,虽然手足冰凉,声音还算镇定:“什么事?”

韩妈低声道:

“公子爷在发脾气,少奶奶要不要去看看?”

“出什么事了?”

“说是宋副官死了……公子爷大发雷霆,听差们怕劝不住,想请少奶奶过去瞧瞧……”

秦桑的心猛然一沉,站起来打开房门。韩妈脸色白白的,嘴里还在念叨:“真是吓人啊少奶奶……你说宋副官怎么就想不开……”

秦桑知道易连恺真正发作起来,听差们个个都要倒霉,而且宋副官一死,侍从们群龙无首更没了主心骨,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让韩妈来请自己。她心里担忧的是另一层事,也不及多想。韩妈拿着斗篷追出走廊来替她披上,她匆匆系着绦子往楼下走,那斗篷虽然是西式的哔叽呢,十分轻暖,却是长可及踝。及待走入花园中,秋风迎面吹来,吹得斗篷鼓飞如翼,翻迭似蝶舞一般。她用两手抄着斗篷,韩妈拎着盏马灯照着她脚下,花园里已经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听差。

秦桑没想到宋副官仍旧难逃一死,明明潘健迟刚刚就在那里,自己亦恳求他救人,可是宋副官还是死了。马厩里早已经是灯火通明,她一踏进屋子里,骤然见到放在地上的尸体,宋副官死后五官扭曲狰狞,更是骇人,秦桑不由得掩嘴低呼了一声,往后连退了几步。幸好韩妈上来扶着她,她不敢多看,只觉得心悸不已。易连恺却问:“你来做什么?”

“日间我就劝你,得饶人处且饶人。”她不及多想,就忍不住说道,“如今出了人命……”

“出了人命怎么了?”易连恺不耐道,“谁叫他做出胆大包天的事,又吓得自己吊死?不过是多花点钱罢了……”他丢下句话,“明天叫他家里人来收尸。”他走到门边,不由分说抓住秦桑的手,“回去睡觉,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也不怕做噩梦。”

秦桑被他拉得踉踉跄跄,一路穿过花园,直到进了洋楼里,才摔开他的手:“你到底要怎样?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易连恺满脸诧异,打量她两眼:“人命?他今天差点害得我没命,这种犯上作乱的恶徒,他自己吊死了还有什么可惜?”

秦桑又急又怒,不欲再与他争辩,掉头就上楼去,“砰”一声关上门。靠在门上,只觉得惶急、害怕、失望、恐惧……种种情绪一股脑地席卷而来,如海潮一般铺天盖地吞噬着自己。她想到潘健迟,想到莫名其妙就送了命的宋副官,抬头看着窗外月色如洗,投射进来,照着屋中富丽堂皇的陈设,却如世上最精致的牢笼一般,只觉得全身发抖,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场。

山中夜长如水,比平地里日出要迟上许多,但天色还是一分分亮起来。玻璃窗上的曙色透过薄纱的窗帘,将白色的窗纱染上金边。初秋的早晨,恰巧又是晴天,阳光分外清澈,照着满园花木扶疏。山中秋意来得极早,喷泉池中的睡莲犹开着一朵朵幽蓝的花,池畔几株法国梧桐树却已经有星星点点叶子泛黄,夜晚风大,更是落了一地浅黄还翠的叶子,零零散落树下草上,便像是铺了硕大的翠色织金毯子。

易家别墅是西洋式,前后的花园亦是洋人设计,冬青树剪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对称图案,中间夹杂着雪白的大理石塑像,是希腊神话里的女神,半裸着肩头,掩映在翠树丛中,仿佛是外国杂志上的欧罗巴园林。秦桑起床后下楼,走到二楼露台上望了一望,只听园中远处传来笑声,中间还夹着易连恺的声音,依稀听见他说道:“咱们再挪远点……”

韩妈看她下楼来,笑吟吟问她:“少奶奶起来了?可要吃点什么?”

“有客人来吗?”秦桑疑惑地问,“花园里怎么那么热闹?”

“公子爷和潘少爷在比试枪法,潘少爷的枪法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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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9年年底,我生了场大病,差点儿死去。插队回沪后,我被分进上海铁锅厂当翻砂工。农村生活八年半,做梦都想回上海,进工厂,可真回了上海,进了工厂,我开始怀疑:这上海、这工厂,是我梦寐以求的?翻砂车间是个黑色世界。三四千平方,地上到天花板,没一寸不黑,没一寸不粘上厚厚黑粉。铁锅厂生产炒菜用的乌黑铁锅。铁锅制作靠翻砂,将熔化的铁水,浇进模具,然后冷却成形。为防止铁水和模具粘连,浇铸前,需在模具上抹一层矽粉。矽粉,是种有毒金属粉。抹上模具的矽粉,碰到滚烫铁水,会腾起浓烈烟雾,带着黑色粉末以模具中冒出,染得到处乌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