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树林和苗苗结婚都五六个年头了。他们是一对非常恩爱的小夫妻,郎才女貌。
他们两个只要在一块出现在大众场合,绝对是苗苗挽着萧树林的胳膊。他们挽着胳膊一块散步,逛商场,去赴宴,去舞场,去滑冰,和谐甜蜜的样子,不知令多少人驻足。
然而,这对恩爱有加的小夫妻,也不知在那张宽大的席梦思床上疯狂地耕耘了多少次,多少遍,用了多少花样,却一直劳而无获,苗苗时常为此怅然若失。萧树林知道苗苗为什么会这样,苗苗是希望她那滋润而又肥沃的土地上,尽快承载一粒健康而又饱满的种子,然后发芽,开花,结果。他的那把锄头绝对是好钢打造的,不惜力气,不知疲倦,每次撒下的种子也非常多,非常多。有时多的,这块土地都无法承载。久久不孕,不会是他的问题。他让苗苗去医院妇产科检查,检查的结果却正常得都不能再正常了,随便撒上一粒种子都能发芽,开花,结果。他看着苗苗的检查结果,傻眼了。在这块美丽而又肥沃的土地上,难道他撒下的那一把又一把的种子,是上帝炒熟了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偷偷去医院检查,问题却果真出在他的身上,——睾丸活检确诊为少精症且精子活力不强,自然受孕率几乎为零。
苗苗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那身段,那身上的每一个零部件,都是上帝精雕细刻出来的,令他爱不释手。苗苗也是一个好女人,一个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的好女人,她渴望有一个孩子,太渴望有一个活泼可爱的自己的孩子了,这不是她的错,他却不能给她,却不能使她完成一个女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使命。
随着苗苗年龄的增长,苗苗希望有一个孩子的愿望更加迫切了,看到别人的孩子生龙活虎地在她的眼前,她都会情不自禁地去抱一抱,去亲一亲。这样的场景,他每次看到都会锥心地疼痛。上帝给了他这么强壮的身体,生命延续的种子却这么微弱,这么微弱,竟然微弱到了不能自然受孕的地步,他不知道。他时刻都在为改变这一现实的存在而努力。为此,他背着苗苗不知道去了多少家大大小小的医院,做了多少种多少次检查,找了多少个名医,求了多少个民间偏方,都毫无用处。他绝望了,彻底绝望了。苗苗知道这一切后,瘫在那儿,足足一个小时没能站起来,后来她又趴到床上咬着被角号啕大哭。她哭够,哭足,抹了一把泪水,该做什么接着做什么,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是,这个阴影横在他们两个心中时间久了,原本恩爱的夫妻,口角也就自然而然地时常发生了,有时候吵起来竟然不可收拾。
这一切都是他的无能所造成的。他内疚,非常内疚,内疚得使他不敢回家,不敢见苗苗。有那么一段时间,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竟然想都不敢想一下苗苗,想都不敢想一下他们共同建立的那个温馨的小家,心里的压力要多么大有多么大,要多么沉重有多么沉重,积攒在那儿像一座沉重的大山,时刻都能把他压扁,压死,又像一颗能量巨大的定时炸弹,时间一秒一秒地“咔、咔”走着,每一秒都有爆炸的可能。这种爆炸,完全可能把他炸得粉身碎骨,把他炸得无影无踪。
这样的日子,他不能再和苗苗过下去了;再过下去,他不疯掉,也会死掉的。他决定和苗苗离婚,彻底摆脱这一精神和肉体上的压力。即使苗苗不同意,他也要和苗苗离婚,坚决离婚。
苗苗是一个很内向的女人,一个不乐意和他人交往、交流的女人,却的确是一个好女人,一个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的女人,她不信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观念,也不想做丁克一族,他就不能让这样好的一个女人无子女绕膝,过孤独、凄凉的晚年。他也就不能因了他的不育而耽误苗苗的后半生,绝对不能。
他和苗苗在县城里最好的大酒店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苗苗想吃什么菜,他就点什么菜,无论贱贵。苗苗吃得非常可口,吃得非常开心,吃得非常愉悦,来到家里之后,他拥着苗苗的身体,郑重地向苗苗提了出来。苗苗听了他要离婚,目瞪口呆,继而昏厥了过去,醒来后又觅死觅活,疯了似的,他更加内疚了,更加不能承受这种爱了。不是岳母及时赶来,把他俩臭骂了一顿,又极力劝说他们,劝他们去找个好医院,找个大医院,做人工授精或者胚胎移植,让苗苗生一个孩子,生一个健康活泼的好孩子,他不会有和苗苗继续过下去的大好空间的。
做人工授精或者胚胎移植,这需要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他们开始省吃俭用,积极攒钱。钱,他们终于攒够了。他们手挽着手满怀愁肠地坐了汽车搭火车,来到上海的一家大医院做人工授精或者胚胎移植。一查体,他没有想到苗苗已经怀上了孩子,真的怀上了孩子!他是多么高兴,多么激动啊!他高兴得如入无人之境,抱着苗苗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哭得惊天动地,谁也劝不下来。
无疑,他在苗苗这块美丽而又肥沃的土地上缔造了一个伟大的共和国!
我这么不容易才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该出生了,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了,怎么不是个该打喷嚏的大事儿呢?回答是肯定的。
萧树林想到这里,禁不住机灵打了个寒战,后悔没有提前请假回家伺候苗苗。
不过,萧树林没有过早请假回家伺候苗苗,也有苗苗的一份因素。
一天下午,萧树林下行政村回来得很早,给苗苗打电话,和她商量请假回去伺候她的事情,苗苗非常认真而又坚决地在电话里大声对他说,亲爱的,听我的,千万别这个时间回来!他被苗苗的一句话搞得一头雾水,忙问,苗苗,怎么啦?苗苗接着非常神秘地在电话里小声对他说,县里最近要提拔一批年轻干部,一批有学历有工作经验的乡镇年轻干部,县委组织部正在昼夜拿方案,你要争取赶上这一班车,也算给未来的孩子献一份礼物。
听了苗苗的这番交代,这番安排,萧树林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无语了。
萧树林是一个地地道道农民出身的大学生,祖祖辈辈没走出过农村半步。头顶高粱花,脚踏黄土地,是祖祖辈辈的日常生活。他是家族里走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那个落后、贫困而又闭塞的村子里走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他上大学时,还算顺利,由于学业科科领先,大一入了党,又被组织选拔为选调生,接着又是学生会主席等光环罩在了头上,光彩耀眼。大学毕业后,他原本被录用到了县农业局,一夜之间却变了。他只好打起背包来到了乡镇,做了一名在乡镇政府办公室里端茶倒水、接接电话的通讯员。他想起这些年来的乡镇生活,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早起晚归,披星戴月,没有节假日不说,由于乡镇财政自收自支,工作不少干,力气不少出,同样的学历,同样的工龄,同样的级别,工资竟然拿不到在城里工作的三份之一,月工资不足千元,别说养家糊口了,自身都难保。这些年来,他上面没人罩着,下面又无人帮着,再出色的工作,官也没他做的。生活给他的感觉,他像一枚微不足道、任风吹荡的浮萍,毫无招架之力,小小的一股风吹来,就能把他吹得无影无踪。在乡镇工作这么些年来,他有把工作干好的想法,也有宏图大愿,但是,现实却逼迫着他,不得不想方设法进城工作。他上面没有人,苗苗家也没有,也就没人为他们的事情操心出力抛头露面了,他们又没有多余的钱来打通各路关节(他的脾气,大家都知道,他就是有钱,也不会做,也不愿意去做;他感到这样做,丢人)调入城里,他只好死心塌地地在乡镇努力工作,拿出优秀的成绩来做本钱,进城。
苗苗的一位初中同学在县委组织部干审科当科员。苗苗为了他能够及早调到城里,向这位同学打听乡镇干部具备什么样的条件才能调入城里工作,人家很客观地和她说,原则上,副乡级职务的干部回城,组织才给与安排适当的工作。也就是说,只要你上边有人,普通干部也能进城安排个好工作。他们上边没有人,她只有盼着他高升,盼着他高升到副乡级,然后调入城里,哪怕是调到气象站或者地震局这样无人竞争的单位,当一名普通工作人员,也干!苗苗的这番话,他怎么能不信哪?他信!同时,他也感到了一种无奈的精神和肉体的疲惫,一种无法言表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