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就是你的偶像,你的女神,女食神房慧。”南茜做了一个很夸张的介绍。
“啊,麻烦你说话的时候别把舌头伸出来,小心我给你剪了。”房慧说话的声音异常的轻,似乎很累,也很刻毒。
“是啊是啊,我好崇拜你的文字。”乔洋歪了一下头,习惯性地装出一脸萌样。
“谢谢。”房慧撇过头去,对南茜道,“最近我看了新版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拍得糟透了。”
“是吗?”南茜瞪大眼睛,表示不服,她是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的忠实粉丝,“我觉得不错呀,挺华丽的。”
“可是小说里的几个很重要细节,电影都给忽略了,挺可惜的。比如?”
接下来的整整一小时,房慧都在跟南茜谈论电影和小说,她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乔洋的存在。偶尔乔洋插一下嘴,房慧会抬头看他一眼,极其敷衍地点一下头,继续和南茜聊天。
她没把我放在眼里!
乔洋的内心开始翻江倒海,他从未想过居然会有大妈完全无视他!平常他只要卖个萌、耍耍宝、露出一脸阳光灿烂的牙膏广告式的微笑,那些老女人就会把他当成宝。他不是有意勾引她们,但也早就意识到这样博取好感能为他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收益,就像男士永远会为开车的美女让出自己原本可以先占的停车位。但是,眼前这个老女人似乎根本不吃他那一套,她温和而漠然,偶尔讲几句话,她都是拿一副“你能理解我们的意思吗”那样的表情看着他。
他意识到她对他的蔑视,甚至是带点鄙视,在她心里他轻若鸿毛。他自觉从未在任何人心里轻若鸿毛,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征服全世界。但房慧现在的每个举动都让他自卑,她是如此不在意他,对他讲话总是会放慢语速,每个句子都琢磨得很通俗,像是怕他听不懂。总而言之,乔洋渐渐感觉到房慧根本就是把他当弱智。
这样的女人,他讨厌透了!于是他暗暗发誓,坚决不会再跟她见面,坚决不会再跟她多说半个字,今晚结束后也坚决不会开车送她回家!
优越感被击碎之后,体无完肤的乔洋要提前起身退场。
南茜急忙跟着站起身来,道:“再坐一下嘛,怎么那么急?”
“我要回家看《好汉两个半》,有最新一集的下载了。”乔洋破罐子破摔。但是,他的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叫嚣道:“我他妈就爱看这种没营养的美剧,怎么啦?”
“那就以后再会吧。”房慧也站起来,绽开一脸客气的笑,“还是早些回去比较好,反正我们聊的内容估计你也不感兴趣。”
言下之意,她觉得她和南茜说的东西他根本不懂,只能逃掉。
乔洋再次觉得受到了侮辱,不过他也有些意外,女人之间不是只会聊化妆品和娱乐八卦吗?怎么还会说到安倍晋三?说到电影剪辑?这个女人真是太可怕了,她今天居然都没有说到美食!没办法,他只好在十五分钟内看了五次表,每次都皱着眉,手机上的朋友圈一刷再刷,在没有红点提示的情况下,他给所有最无聊的微信内容都点了赞。这是一种煎熬,他见识过特别能装的女人,假清高,故意损人,以便显得自己出类拔萃。也有一些重口味的女人喜欢长相野蛮的男人,把清爽俊朗的一律视为性功能低下患者,她们那种鄙夷是泛着无知的酸气的,但乔洋能识别得出来,他不是一张白纸,具备一个轻熟男应有的眼力。
可房慧区别于以上任何一种,她并没有做作,甚至间中还架过两次二郎腿,吃东西也很爽气,言谈里偶尔会爆一点脏话,笑声也像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她不装,才让乔洋恼火,女人在男人面前不装就代表她不在乎他。他受不了这种不在乎,可是为什么呢?他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甚至厌恶她!
为了掩饰五味杂陈的内心,乔洋只得继续坐了半个小时,那过程像在受刑。直到房慧说了句“差不多了”,三个人才一起站起来。南茜怂恿他们互加微信,房慧怔了一下,然后很大方地将微信调到扫描状态,乔洋也调出自己的微信码,这是两个人第一次显得亲密了,互相加好之后,房慧还主动向他打了个招呼。这更像是一种冷静的亲切,不带任何非分之想,让乔洋觉得很可恨,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回复了一个笑脸。
于是,他们可以互相看到对方朋友圈的状态了,直到乔洋上车以后把房慧设置在“无法看到你的朋友圈相片”为止。
这个死女人,他今生今世都不想再看第二眼!
房慧和南茜是打出租车回去的,因为乔洋说有事要去另一个地方,她们似乎谁也没觉出他的不快,他的笑容还是很阳光的。
刚刚坐上出租车,南茜就几乎捏住了房慧的脖子,狠狠说道:“姐,你是不是对乔洋一点兴趣都没有?一晚上都没认真看过他半眼。”
房慧取出化妆镜仔细打量自己的妆容之后,缓缓回应道:“我对他有没有兴趣不重要,但看得出来他早晚都是你的人。”
南茜听了,心里跟灌了蜜一样。她大抵是做梦都想不到,一个月以后,她的男神就跟房慧搞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
3
古小川决定做不婚主义者是在十四岁那年的夏天,先天残疾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气,尽管他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但母亲很温柔,将他宠成了王子。他时常在镜子里仔细端详五官,希冀能从中判断出父亲的相貌。这也许是个无法解透的谜,母亲比他更骄傲、更讲究尊严,她总是被一层麝香味包裹着,像永远停留在旧时光里的一张老照片,丝绸袍子与实木地板之间摩出咝咝的倾诉之声,仿佛那就是谜底。
“跟我讲讲爸爸如何?”少年时代的古小川总是喜欢拖住母亲的衣角,檀色海棠花纹的布料在他掌心里缩成一个冰冷的核。
“你没有爸爸。”
母亲的答案蛮横无理,像一张封条粘住了儿子的嘴,也屏蔽了他对父爱的渴望。
母亲并不病态,她和大部分单身女人一样正常,疼他如命,让他接受最好的教育,努力为他炮制光明的未来。两条萎缩的下肢并没有给古小川带来苦恼,甚至他是有优越感的,面若冠玉的残疾少年永远受欢迎,女生会主动上来给他推轮椅,穿着花色艳丽的蓬蓬裙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或者故意笑得很大声以便引起他的注意。
所以,古小川的情史开启得很早,他当然也是挑了最漂亮的女生来满足对异性的探索,那女生的腿又长又细,是班里跑步最快的一个,眉毛很浓,刘海总是在上方一跳一跳的,充满活力。虽然是她主动追求的古小川,但古小川也很快被她迷住了。他们如胶似漆,好几次计划要偷尝禁果,可当古小川褪下裤子的一刹那,那女生突然尖叫着一把将他推开,落荒而逃。
古小川那两条腿变形很严重,宛若精美如太阳神雕塑的胴体被安放在两棵软趴趴的、生得七拐八扭的歪脖子树上。他之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腿形是个缺陷,因为母亲似乎很宝贝它们,每天做按摩,用干净的温水擦拭,似乎它们是她珍藏的一件古董。
从那天开始,古小川就发誓永远单身,他无法再彻底相信一个女人,真爱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被蜡封了,尽管后来他还是和所有男孩一样经历了一些性事,也交往过几位出色的女性,她们并未嫌弃他的畸形,反倒使他介怀。
古小川之所以去搞心理学,是因为他始终认为女人是天生擅长说谎的奇特动物,内里一定藏着个恶魔,只是弗洛伊德与荣格还未挖掘透彻。他做心理医生,就是为了从心理学的角度剥开她们的画皮,拆穿那一张张柔媚的面具。他乐于看到女人在他跟前体无完肤,这让他有快感,她们还不能怪他,谁让他是心理医生呢?他干的就是撕画皮的职业。鉴于大多数女性对心理医生肤浅的认识,她们基本上都被古小川耍得团团转,成为他消遣乃至报复的牺牲品。
但是,房慧骂了他,他从来没有被女病人骂过,因为大多数女病人都是他的仰慕者,如果他愿意,就可以对她们居高临下一辈子。
不过,我们今天讲的这个故事,可不是日韩偶像剧,没有女人耍耍刁蛮就能虏获高富帅这样做梦一般的好事。房慧的确是让古小川又惊奇又气恼,但他其实更在意的是另一个女人,比房慧难搞多了。
“前几天,有个同事买了一只GUCCI的包,大家都觉得好看,只有我觉得那包特别丑,又不能讲出来,只好跟着大家一起拍她马屁。可是回到家里,我越想越气,为什么真心话都不能讲了?我们活在一个多他妈虚伪的世界里!想着想着,我就号啕大哭,我恨这个世界,我恨那只难看得跟破皮饺子似的GUCCI包,我恨死了!不行了?我?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眼圈红红的,瘦得跟ET似的扁薄肩膀不停地颤抖,空气里弥漫着迪奥经典款香水的气息,眼线被泪水冲成一坨散糊,在眼眶周围枯成了两摊墨荷。她其实有一副很古典的长相,但穿着似乎很前卫,刻意彰显对品牌的喜好,香奈尔连衣裙把她的屁股包得又扁又平。她坐在那儿哭得像个鬼魅,躺椅上的皮包厚海绵似乎一点没有凹陷,让古小川怀疑这人到底有没有体重这回事。
“你是不是一直想买个GUCCI包?”古小川的剥皮游戏开始了。
“我?我没有?”她张了一下嘴,像是刚刚吞进了一只活蟑螂的表情。
“真没有?”他摆出明显的不信任她的姿态,这对心理医生来说是大忌,“那好吧,其实如果那个包确实难看,你不妨在家里多咒骂几声,无妨。”
“可是?可是?我确实想要那个包!那个女人就是存心针对我!她有多坏你根本不知道!其实那个包是我先看中的,我还发了微信,被那婊子看到了,她就早我一步买了。真恶心!”她哭得更厉害了,脸上的妆溶了一层又一层。
“她还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恶心?”
“她说话的声音也挺恶心,拿腔拿调的,每次来公司都拼命炫耀自己买了这个包包、那个衣服的,呸!”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她很恶心的?”
“这个?”她想得很认真,“我记不得了,好像是?我进公司的第一个月,她包了个夜场开生日派对,把我也叫去了。我刚走进夜场,就看到四个男人裸着上身,涂了荧光粉站在台上跳舞,说是她请来的。那时候,我就觉得这女人怎么这么恶心?生怕全世界不知道她有多滥交!”
“你有没有觉得?对她的敌意是来源于嫉妒?”
他尝试剥开她更深层次的肌理触探本质,很多女人一直没意识到嫉妒来源于自卑,她减肥减得那么瘦,进来的时候妆容无懈可击,走路每一步都在注意姿势是否得体,但坐下来五分钟以后就开始全面崩溃,这种强迫症会要了她的命。
“怎么可能?”她尖叫道,“公司里比她年轻、比她漂亮的女人一大把!我何必要嫉妒和我年纪差不多的?而且她相貌最多算中等,完全就是个没品味的俗气女人。”
“她结婚了吗?”
“没有。”
“她结过婚吗?”
“没有。”
“她进公司比你早吗?”
“我们几乎是差不多时间进来的。”
“会不会因此有了攀比心态?”
“不可能!”
“?你多久没有谈恋爱了?”
她怔了一下,艰难地摇了摇头。
“好了,我们下次聊吧。”他看了一下手表,一小时,刚刚好。
她站起来,走进卫生间里去,关上了门。出来的时候,妆容又恢复到哭泣之前的精美程度,待拖鞋换成高跟鞋之后,自信便重新长回她脸上了,那咄咄逼人的美全盘颠覆了之前的脆弱。
“下次见。”她头颅高仰,以为自己是女王。
“下次见。”他微笑颔首,与先前一样平和冷静。
待她走出去,他才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嘴里冷不丁冒出一句:“说谎的女人真可恶!”
他意识到她讲的话里有很多鬼扯的部分,因为聊天的时候她的右手手指一直在不停敲打躺椅边缘,偶尔会吞一下口水,像是喉咙干涩得不行,喝多少茶都一样。但是,他猜不透她说的东西里究竟哪些地方在鬼扯,她让他想起母亲,都披了一张端庄得让人恐惧的外皮,一旦卸下,就变得不堪一击,可是这不堪一击里仍有一点城府,有假装的成分在。因为示弱往往使女人在很多方面更占便宜,所以母亲虽然在人前永远是娇滴滴的样子,连端个碗都要翘着小拇指。认识她的女人都痛恨她,男人却都喜欢她,这让母亲永远立于不败之地,除了与父亲的那段关系。
付安娜又在整理衣橱了,成堆的品牌服装,上百个包包和披肩,加上数目可观的围巾,她心满意足地被这些色彩斑斓的玩意包围着,与其说是整理,勿如说是要直接丢掉一批她永远不会再拿起来穿戴的垃圾。这是付安娜最大的爱好之一,她在自己有限的仅仅五十平米的房子里,堆出了一个奢侈品的天堂,鞋子已经从书架直堆上天花板,香水摆得床头上都是,她就每天睡在一堆CD、兰蔻和三宅一生里。至于房子,在付安娜的概念里就只是个堆行头的仓库,她每个月入不敷出的日子就只配租住这样的地段,早上要赶两个小时的地铁才能到《摩登》上班。
对,这些包包和衣服就是付安娜的命。为了这条命,她必须努力往上走,争取升职加薪,有更多的赚钱机会,抢走一切可能抢走的采访时尚产品发布会的机会,以便拿到丰厚的车马费。付安娜自觉活得很精彩,然而也很累,因为她几乎永远不说实话。在公司里,说实话是不太有必要的,付安娜一直认为职场是需要把面具加厚的地方,随波逐流很重要;所以南茜她们对陆安安拍马屁,她也拍,边拍边说其他几个人的坏话,她知道这样能得到更多外采的机会;南茜她们喜欢乔洋,她便跟着去喜欢,虽然她开始的时候也不讨厌乔洋,谁会反感阳光男孩的存在呢?直到后来乔洋开始威胁到她的江湖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