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会担心你啊,我担心你因为喜欢林皓而受到伤害,我担心他拒绝你你是不是承受得住,我担心你不说一语一个人跑去晟州会遇到危险,这次,听说你脚受伤了我心里急得要命,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恨不得马上飞到晟州去看你。你说,你怎么可以让我这么担心你?!”
我听着听着,眼泪不觉间掉下来了。面前的这个男人,说他会担心我。自从失去爸爸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关心过我了。我极力控制,不让自己回忆那些温馨的画面。可是他说得声泪俱下,让我失去免疫的能力。
这时候,顾谦忽然蹲下来,他握着我的手,说:“小羽,放弃他,做我的女朋友,让我照顾你,好不好?”他讲得那般认真。
我看着他诚挚的面容,心里面有一块小小的地方融化开了。我多么想要停下来,停下对那个男人所有的念想投入他的怀抱。可是我做不到,过往的记忆不断在提醒着自己那些应该铭记的东西。我狠咬自己嘴唇,一抹鲜红染于齿间。
于是,我终于,坚决地,对着顾谦,摇了摇头。
因为我喜欢的,从来只有他一个。
8
如果将人生的轨迹比作是一根长绳,那么总有几个结点让我们难以逾越;如果将人生的轨迹比作是一汪湖泊,那么总有一处沟堑使我们无法泅渡;如果将人生的轨迹比作是一条山路,那么前行的路上,又会遇到怎样的艰险与羁绊?命运何其残忍,诸多的曲折与不幸,它们来势汹汹,常常让我们无力阻挡。
我爸爸的离开,并不是不无征兆。那个阴冷的冬天,我一直忙于学习,从来不问爸爸的情况。我心里自然明白他有意隐瞒了什么,可也不敢再问,我只有逼自己用功读书才不至于胡思乱想。爸爸依旧不定时地给我送来吃的穿的以及生活费,虽然都是托班主任转交给我,可是这让我安心。我知道,他依然在我身边,有他在,我就什么都不用怕。
我想我是太过依赖这样的生活以至于不敢怀疑这种美好,我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生活将在我的世界里划下怎样的伤口可是始终不愿面对,于是当它终于破灭当我的爸爸离开我,我的世界还是如山崩地裂坍塌掉了。
那是那个冬天里为数不多的一个晴天,阳光满满的,地上到处是冰雪融化的痕迹。我参加完期末考试,到宿舍里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走到校门口的时候,舅舅开了辆摩托车来接我。他站在人潮拥挤的学生中间,脸色煞白,头发被风吹得蓬蓬的。我走过去,他轻轻叫了我一声,小羽。
小羽。我笑了。这个声音,这种姿势,这番态度,跟我的爸爸,真是一模一样。我于是问他,我爸爸呢?
舅舅看着我,似乎有些难以应答,沉默好久终于开口,他说小羽,你爸爸……不见了,具体的我回去再跟你说,你先上车。我蹙起眉头,安静地走到车子旁边,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我不知道当时我的脑海里闪过了什么,可是忽然记起很久以前看到的一句话:生活如同一出电影。
是啊,电影里面,我们演绎着断人心肠的桥段;而电影外面,无论我们怎样哭怎样喊,它都不会停下来。
我爸爸……不见了。我始终琢磨不透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爸爸不要我了,还是,他也死了?虽然早有防备,心还是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如同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疼痛难忍。
我不断告诉自己不要担心,这所有一切都是虚幻,爸爸只是出去工作了,回到家里他就会做好美味的晚餐等着我,可还是忍不住问,舅舅,我爸爸,怎么了?
我也不太清楚,这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有见到他,今天中午他忽然给我打来电话,说是要去别的地方不再回来了,要我代为照顾你,我接完电话便马上赶过来了。我默默听着,喉间忽地一阵拥堵,于是猛地咳嗽起来。
小羽,小羽你怎么了?舅舅减缓车速,急切地问我。
我没事。我抬脸,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小心一点,抱紧我。
我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看着他开始斑白的双鬓,看着他眼角渐渐出现的细密的纹路,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腰,脸贴到他背上的时候一股暖流忽然洞贯全身。泪不知不觉掉下来了。
回到家里已是下午5点,家里的大门紧闭着。舅舅站在院子外面喊了几遍爸爸的名字,始终没有人答应。我掏出钥匙开门进去,打开爸爸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变,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头的婚纱照亮丽如新,书桌上的工具摆得井然有序,惟有阳台的茶几上落了一点儿灰。他确是好些天没有回来了。
舅舅告诉我,我爸爸半个月之前就没有去工地干活了,这期间,他和大伯他们都不曾见到过他,手机也打不通,前天晚上他过来这里,等了很久也不见我爸爸回来。他们这两天都在找他。
我爸爸,会不会是去外地工作了?我轻声问着,像在安慰自己。
一开始我也这样想,可是今天中午他忽然给我打来电话说不再回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赶紧过来了。
会不会,他是在跟我们开玩笑?我说着,咸涩地笑了。我爸爸从来不开这种让人担心受怕的玩笑。心里面的城墙如失去支柱般开始成片倒塌,一地荒凉。
先不管这么多了,小羽,你在你爸爸房间翻一翻看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我到客厅里找一找,没有我们就去报警。
嗯。我点点头,忍不住快哭出来了。
在爸爸房间里翻箱倒柜折腾许久,始终没有发现什么纸条笔记本等有用的东西。抽屉里,都是他公司以前的文件;衣柜里,他的衣裤整齐地摆在一起。我瘫坐在床上,什么也不敢想,脑袋一片空白。一会儿想起什么似的往自己房间走去。
如果我爸爸离开我,他一定会告诉我的。
不出所料的,我在自己房间的写字桌上发现了一张纸条和一本存折。存折上是五位数的存款,那张纸条完好地压在存折下面。我胆战心惊拆开来看,上面的字迹异常熟悉,写着:
小羽,对不起,爸爸走了,不能实现对你的诺言了。不要问什么原因,也不要试图来找我,就让我安安静静地离开吧。上面这本存折里,是我这几年攒下的钱,虽然不是什么大数目,但是希望能让你过得好一点。答应我,你一个人,也要勇敢坚强地活下去。
我握着字条,眼泪猛地往下掉。心里面的重量越积越大,直压得我缓不过气来。我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小羽,有没有什么线索?舅舅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房间。
我回过脸,已是泪流满面。
怎么了?舅舅急忙走过来。
我将手里的存折和纸条递给他看,他的脸随即僵冷无比。
舅舅,你去帮我找我爸爸好不好,你去帮我找他。心里的防线终于决堤,我抱着他,大声哭喊出来,我只有我爸爸了,我不能失去他。
好,好,他拍着我的背,你待在这里,我去警局报案。他站起来,面目迟重,答应我,呆在这里,要好好的,不要想任何事。
我猛点头。我觉得是我太不听话了,只要我再乖顺一些,我爸爸就会回来了。
接下来几天里我和舅舅发动家里所有的亲戚,我们找遍了每一个我爸爸可能去的地方,想方设法联系到以前的朋友和旁系亲属,可是都没有他一丁点消息。一个星期之后,警局打来电话说有了线索,舅舅急忙带着我赶过去。然而,等待我们的并不是希望,那是绝望。
我没有见到我的爸爸,跟我们见面的是一个斯文的中年男人。
你们是柳子文先生的家属?他一上来就问。
是。我点点头。我是他女儿,这位是我舅舅。
我是崇阳县华济医院的医生,我姓王。他简单介绍了自己。还不待他说话,我迫不及待问,你有我爸爸的消息?
他点点头,说,事情是这样的,一个月之前,柳先生来到我们医院,他得了淋巴癌,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希望能在我们医院走完最后一程,然后死后将遗体捐给医院,将身上有用的器官捐给其他需要帮助的人,虽然他一再嘱托不让我们通知家人想要一个人静静地走,但基于医院的立场,我们必须对病人的家属负责,所以我们通过警方找到了你们。
那我爸爸呢?我爸爸在哪儿?他现在怎么样?我抓着他的手,声音急切。
王医生,带我们去见他。舅舅站起来。
王医生叹一口气,突然沉默了,很久之后才又开口,很抱歉,柳先生已于昨夜,过世了。
我盯着他,所有的喜悦一下子从脸上消失掉了,耳朵里全部是他话的回音。我觉得自己听不清楚,一定是又出现幻听了,可是心里面又异常明白。全身蓦地一阵失重,然后整个人缓缓倒下去。
舅舅急忙扶住我,他说小羽,小羽你怎么样,没事吧?我伏在他肩上,无力地哭了。
柳先生到我们医院的时候就已经病得非常严重,我们劝他继续治疗可是他拒绝了。昨天夜里他一个人静悄悄地走了。现在他的遗体停放在医院的停尸间里,你们跟我去看他最后一眼吧。王医生说完起身向外走去。院子里正停着一辆医院的救护车。
舅舅扶着我站起来。我一步一步,如覆利刃。多么想大步走过去,去看看他,看看他现在的模样,可是没有那样的勇气。我害怕看到他白发苍苍的样子,害怕看到他瘦骨嶙峋的样子,害怕他闭着眼睛不看我,更害怕他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我咬咬牙,回身奋力向着门外的大街奔去。鹅毛大雪就在这一刻纷纷扬扬落下来。
那是那个冬天最后一场雪。也是最冷的雪。冷得我失去任何知觉。
我最终没有去看我的爸爸,也没有给他筑一冢坟墓,因为我相信他还活着。他会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清晨,抑或某个夕阳似火的黄昏,突然就回来看我,喃喃唤我的名字,小羽,小羽。他微笑着,笑容一如湖面上的碧波柔和宁溢。我细细描绘,再止不住,泪如泉涌。
那个冬天行将结束的时候我住到了舅舅家里。原本我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可是舅舅说还剩几天就过年了,住在一起热闹一些也好有个照应,我亦不想再呆在家里面对爸爸的影子整日发呆,于是草草收拾东西搬了过去。
一开始的时候舅妈异常热情,接过我的行李对我嘘寒问暖,在表妹房间里收拾出一张床来给我睡,饭间将我的饭碗堆得满满的;表妹亦是对我关爱有加,吃的玩的都同我分享,她知道我心里难受,睡前常常与我聊天。和他们住在一起让我觉得无比温暖。可是这样的关系并没有维持多久。
舅妈改变态度是因为一件衣服。那次舅舅去市中心买年货,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件羽绒服回来。表妹以为是买给她的,高兴地拿起来试穿,却发现尺寸并不合适。她嘟嘟嘴,对着舅舅嚷,爸,你衣服买大了,我哪里穿得了这么大的衣服!她将衣服脱下来,依旧甜蜜地笑,嘀咕着问,你怎么突然想到给我买衣服,这衣服我上次和妈去就看上了,可是是新款,不打折,妈没舍得给我买。
舅舅走进屋来,无奈地摇摇头,从她手里夺过衣服,嘲弄道,这尺寸一看就不是买给你的,你穿什么穿。他转过身,将衣服递给我,说,小羽,这衣服是买给你的,你试试,看大小合适不,不合适就拿去换。
我惊怔着,一下没有了动作,抬脸,看到表妹的脸色突然就变了,尴尬地笑笑,对舅舅说,舅舅,我自己的衣服都还有好多穿不完,这件你还是拿去换小一号的,给婷婷穿吧。
诶,那不行,这衣服是专门买给你的,快试试。他将衣服塞到我怀里,催促道,穿穿看吧。
我犹豫着。
怎么,不喜欢吗?他似乎是有些失望,我的眼睛可没你们那么亮,不怎么会选。你要是不喜欢,明天就去换一件吧,换成其它的款式。
不,不是。我急忙解释。向楼梯口看去,表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楼上去了,我于是低下头,轻声说,我喜欢。
你的声音,你的样子,你的关怀,还有你的爱,都让我无比喜欢。
可是,同时也无比害怕。
那个晚上,正是小年夜,原本我家里有吃汤圆的习惯,但舅舅家没有人做。我挺怀念那个味道的,就琢磨着舅妈回来跟她提一提。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脸色一直不好,我便没敢开口。
许是表妹向舅妈说了舅舅买衣服给我的事,于是晚饭的时候舅妈问舅舅道,你今天给小羽买衣服了?餐桌上异常安静,只有碗筷碰触的声响。
舅舅嚼着饭,轻轻“啊”了一声,马上又回答道,是啊,这不快过年了,没有件新衣服怎么行。
既然买衣服为什么不帮婷婷一起买一件?
她过年衣服不是买好了?而且她有很多了嘛,哪里穿得完!舅舅调侃一般说道。
那里面,有一件是你买的吗?
舅舅楞住了。
怎么,舍不得给她买?那你对别人怎么就那么大方?舅妈不依不饶。
她不是喜欢自己买?我买的她哪里看得上!舅舅面无表情。
你就知道她看不上?你给她买过吗?舅妈倪着他,似乎吃定要跟他闹,见他不说话,嘀咕一句,自己女儿不管别人的你到是尽心尽责。她别过脸,冷冷从我身上扫过去。
我不说话,埋头扒着饭。温热的蒸汽很快在我脸上凝结成一道道晶莹的痕迹。
舅舅看我一眼,脸色一下变了。他提高音量,我买一件衣服你就跟我发这么大火,你什么意思啊?他瞪着她。舅妈还想说话,但被表妹拉住了。
真是没事找事!舅舅骂了一句,丢下碗筷,站起来走出去了。
四周一下没入死寂。
睡觉的时候,表妹没有同我说话,她钻在被窝里,侧躺着,背对着我。昏黄的灯光里,我看见她的肩膀有些微的颤抖。想说些什么打破这种僵硬的氛围,可是一直没有开口。我不知道要怎样说。
到了后半夜,在我迷迷糊糊将要睡着的时候,我感觉到一束凌厉的光落到我脸上。我睁开眼,向前看去,黑暗迷离之中,表妹的目光异常凶狠。
明明都是我的东西,为什么要分给你。她说得咬牙切齿。
没有我的准许,我不会让你动一分一毫。
我知道,是我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