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当石小川看到蓝天上鬼斧神工的白云，都会觉得里面必定藏着一个为所欲为的王国。他幻想是这个王国的重臣，礼贤下士，钩心斗角，男欢女爱，一番浴血战斗，他站在不胜寒的云之巅俯瞰芸芸众生，成为新的王。
这么想时，石小川心里是纠结的。他是国内最大门户网站虎狼网文娱副主编，内心纯善，外表斯文，却在裹挟着名利的世俗欲望中越走越远。偶尔，抬头的瞬间，他看到蓝天、白云，风吹过脸面，拂过脖子上柔嫩的毛孔，太阳照在他坦荡的大心脏上，他会觉得世界还是单纯的。
“你单纯？呵呵。”四十多岁的韩俊后不屑地笑，他将“呵呵”拖得慢条斯理，意味深长。
“韩总，我说真的，发自内心的，剖心挖腹的。”石小川总是能够这样轻易地“剖心挖腹”。他大学时有个朋友华子，喜欢一个女孩菲菲，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菲菲喜欢石小川。华子就经常约石小川吃饭，每次下饭语都是：“小川，我跟你剖心挖腹地说，我是真喜欢菲菲啊，你得帮我，不帮我你就不是好兄弟。”石小川给华子支了很多招，可惜大学的狗血感情是很难让她喜欢上她心上人的朋友而朋友还跟她心上人整天在一起“剖心挖腹”的，两人最终劳燕分飞，可见“剖心挖腹”也不是都管用。
韩俊后侧脸笑着瞅石小川，眼镜背后的瞳孔里有着四十多岁成功男人的城府：“我是你大哥你说对不对？我说的话小川你听不听？你点头或不点头，你说对或不对，哥是相信缘分的，哥也发自内心地告诉你，哥不希望你离职。”
石小川笑了笑，他只是想试探着问一下几个前辈，仅此而已。
韩俊后可不是石小川的顶头上司。韩俊后在娱乐传媒行业二十多年，人脉丰厚，开了好几家公司，圈里八卦，说他吃饭必须用银筷子，坐便必须用金马桶，出手阔绰，心狠手辣，口碑毁誉参半。他主办的某本杂志想跟虎狼网建立战略合作，就找到了石小川。
石小川按照韩俊后说的地点来到北京朝阳公园时，没想到熙攘的人群和拥挤的游乐设施后面，还有一个静谧幽深的高级会所。他想，韩俊后应该就是光顾这种场所的人吧。
韩俊后看着石小川说：“小川我跟你分析，不夸张地说，你一旦离职，100个朋友会少80个，你信不信？”
石小川微笑着随口说：“不会吧。”
韩俊后脸上的肌肉舒展开：“嗨，我说小川，你就信哥的，别离职，你还年轻，慢慢会懂的。你看咱们的合作，没有你，我都觉得跟虎狼网合作没意义。呵呵。”
现在人们说“呵呵”，倒多了一分别的含义。石小川之前没觉得，他可是“呵呵”高手，跟任何人在网上聊天都会不经意地“呵呵”。
韩俊后说完这个“呵呵”，眼神里掠过一丝冷光。
石小川端起酒杯，笑容满面地说：“感谢韩总看得起。”一饮而尽。
石小川不信，他如果离职，100个朋友会少80个？尽管这些所谓的朋友基本都是经常找他办事的。他对朋友都是“发自内心，剖心挖腹”，他们即使不肝胆相照，起码不会落井下石。
他总会纠结。他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好，甚至还是个混蛋。他经常做些五迷三道的糊涂事，很容易跟追他的姑娘们义无反顾地上床然后第二天义无反顾地淡漠，越来越着迷于名利的诱惑，但他也经常给属下多多少少地涨工资，和善地对待所有不亲近的人。他心里有个堡垒，他觉得自己的坏只是跟姑娘们你情我愿的坏，这不算坏，这么想时，他又难过得要命。石小川，你堕落了。他又开始纠结。他总是这样。他确实是个混蛋，但也没那么坏。他其实跟所有人一样，如此普通，光明磊落又怀揣各种小九九。他们像蜗牛一样一步步往上爬，他们在星火璀璨的夜里眼泪汪汪地肯定这是一段励志的人生。
“小川，你在虎狼网待着，好好跟我合作，你要真想自己干，哥给你介绍些政府项目，也不影响你上班的。”
“谢谢韩总。”石小川瞧着一本正经的韩俊后，答应着，心里却迷惑。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开始对每个“好意”总要打上个问号，况且韩俊后这样的人，应该想的是石小川对他会有什么用处吧，不然，他会有这样的好心？石小川不相信。
其实离职的想法已经渐渐淡漠了，那就继续搞点不一样的东西，比如他想做的“独立影评人奖”。虽在淤泥中，但底线还是要维护住比较好。
·2·
吃饭的会所是个玻璃房子，石小川看到外面一个个的大人拉着小孩，悠闲地享受天伦之乐，他就生出一种羡慕。看到石小川往外看，韩俊后也瞧了一下。
“怎么，想要孩子了？”韩俊后问。
“还没女朋友呢。”
“你还愁女朋友？这个不急，我都快五十了。”
“韩总你怎么还不结婚呢？”石小川试探着问。
“谁先怀孕就跟谁结婚。可惜就是没人怀孕。哈哈。”韩俊后自嘲地笑了下。
正说着，一个姑娘风风火火地来到两人跟前。
韩俊后瞧这个姑娘，眉眼眨巴着，粉扑扑的脸蛋有着丁点婴儿肥，让人想去亲热一把，柳条一样火辣的身材撩拨着骚动的心，你只能用一个词儿来形容她：风情万种。
石小川一脸惊愕，但还是放下筷子，拉过姑娘的胳膊，坐在他身边。韩俊后脸上的肌肉挤起来，牙齿很整齐地列队欢庆，笑得很浩荡。
石小川镇定地说：“韩总，这是我朋友，郭渺渺。”
还没等他说完，郭渺渺就站起来探着身子跟韩俊后握手了。
“韩总好，我是小川的朋友，郭渺渺。小川说这两天胃疼，喝不了酒，又要去赴个大人物的酒局，我想着大人物的局一定少喝不了呀，小川这小子又对朋友两肋插刀的，我用词还对吧？所以我就过来了，我对朋友也是两肋插刀。一来我才知道原来是韩总，您导演的春晚我看过，您做的杂志我都买呢，厉害，佩服您。”郭渺渺说了一堆。“嗨，服务员，加个杯子。”
韩俊后看了下石小川：“就是嘛，小川，来，我跟你女朋友喝一杯。”韩俊后若有若无地强调了“女朋友”这个词儿。
“啊，不是，她不是我女朋友。就是好朋友。”石小川忙辟谣。
郭渺渺嗔怒起来，瞪着石小川：“做你女朋友怎么了？我就这么不受你待见吗？”郭渺渺马上又对韩俊后笑起来：“韩总，我是小川的好女朋友啦，来，干杯。”见石小川也要端酒杯，郭渺渺斜翻了一个白眼，暗示他放下杯子，石小川无奈地笑了，只好放下。
韩俊后看着两人眉目传情，脸上的肌肉舒展开来。他干杯，郭渺渺也豪爽得不留一滴。
也不知是韩俊后喜欢跟美女聊天，还是郭渺渺生来就是做“公关”的料，韩俊后跟石小川吃了将近一个小时一直波澜不惊不咸不淡的，倒跟郭渺渺第一次见面就热火朝天啦。
石小川心想，是不是韩俊后看上郭渺渺了，这要真是如此，他心里也是有醋意的吧？切，才不会。他对郭渺渺可真是好朋友关系。好朋友跟大款在一起，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呢？他石小川对韩俊后还是没多少深度的了解！
郭渺渺问韩俊后，小川不离职了吧，小川值得您看好吧，小川实在就是个傻瓜吧，小川要做独立影评人奖呢是吗，小川又在不断强调确定是单身吧，小川是个很有梦想的人呢。郭渺渺故意嗲着嗓子学日本动漫里的卡哇伊女生，酸得人牙疼。韩俊后就哈哈笑起来，说姑娘你加油。郭渺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加油加油。两人又干杯。
石小川听得云里雾里。他确如郭渺渺所言，是个很有梦想的人，谁没有梦想呢，整个国家都在做“中国梦”。石小川平时很少谈梦想，只有喝高了才会，他耻于梦想久未达成，也羞于谈起。
石小川曾有过很多梦想，要成为拿破仑一样的人物，要成为基耶斯洛夫斯基一样的导演，要跟乔布斯一样种出个苹果，要跟萧峰一样侠肝义胆，要像唐伯虎一样风流倜傥，要是成为韦小宝艳享齐人之福也是人生大运。朋友萧远山说你要专注，尤其梦想这个东西，不专注怎么称得上梦想。他不听。他也想专注，他太急。他告诉自己，要追寻更多的梦想，生活时常像灰太狼的媳妇拿着平底锅砸过来，他不过是只弱小的喜羊羊。
现在说起梦想，他有两个，一个是做最牛的制片人；一个是做最牛的童话作家。第一个很好理解，他本就是这个行业的。做童话作家？像郑渊洁一样？对。他点头肯定。有一天石小川懒洋洋地坐在北海公园的长凳上，柳条轻轻荡在脸上，屎壳郎在脚下忙碌搬运，他就想，其实他的梦想就是每天趴在没有PM2.5的树下，看各种各样的屎壳郎滚各种各样的粪球，然后太阳落山，他坐船回家，湖面一道道波纹像一个个笑脸在他眼里绽放，他坐在家里电脑前，开心地写童话：今天我跟屎壳郎小伙伴们玩得可开心了。
瞧，他的梦想多没出息。
·3·
石小川跟郭渺渺坐在朝阳公园的草皮上，旁边一群人在踢球，郭渺渺就问石小川多久没踢球了，石小川没回答，一直盯着郭渺渺看。
“看什么看？再看也是大美女！”郭渺渺喜滋滋地笑。
“之前真没发现你这公关才能啊，你俩倒是挺聊得来，够般配的。”
“吃醋了？吃醋了？”郭渺渺声音提高了八度，都有点颤抖了，她兴奋地拉住石小川的胳膊，石小川轻轻挪开。
“说正经的呢，韩俊后可是超级钻石王老五，你们老板亓干同志都没法跟他比的，你还不抓住这块肥肉。”
“我不喜欢肥肉，我喜欢你这样瘦的，细皮嫩肉。”
石小川见郭渺渺总这样没头没脑地说，就不搭话了。他是能感觉得到郭渺渺对他的喜欢的，但那又怎样，他们是朋友，是合作伙伴，他对郭渺渺还真没有心动或想去上床的欲望。他只是肯定地知道，郭渺渺人好，率真，是值得交的朋友。这就够了。
他有喜欢的人，可惜那人还不认识他。
郭渺渺见石小川不搭她的茬了，也转变了话题。她说韩俊后走过的桥比石小川走过的路还多，有些话还是要听的，切，韩俊后远没有传说中那么坏。
石小川顿了下，问：“大家觉得韩俊后很坏？”
“就是还行吧，挺一般，没多好。”
石小川瞅了郭渺渺一眼，说：“他还好，但我不离职了，跟他没关系。”说完，石小川一阵没来由地难过。他每天的生活，除了谈和工作相关的事儿，也没别的事儿了。前女友离开他的时候，曾说受不了他每天这样只顾着工作工作工作。石小川就反驳说，他这么赤诚地工作还不是为了以后两个人的美好，前女友抛出一个大白眼：去找你的美好过吧。她觉得石小川是虚情假意呢，还是觉得工作这个事儿本身就是挺虚情假意的？石小川也并不是每天都工作的，他也每周踢球，跟朋友们相聚，不过在他想离职做自己的事儿的时候，这些缥缈的完全不相干的东西竟成了左右他想法的畜生一样让人讨厌。是呢，人们都是用一颗颗赤诚之心喂养着一只只虚情假意的畜生。
他只是不想再做违背自己内心的事儿。他下了很多次决定了。现在的生活，嗯，无聊？可能是很久没有爱情的滋润了？他是个宁缺毋滥的人。他是吗？他是的吧。灯红酒绿，那不是他真正想要的。有时候跟客户在夜总会觥筹交错，看着一条条白花花的大腿缠绕起一个个雄心，他血液里一种文人的酸腐的小宇宙就会若无其事地燃烧。他太想拯救这些大腿们了。
“你是想拯救了带回家上床吧？”郭渺渺讥笑他。
石小川笑了笑，没回答。他是有些闷骚的，但还不至于将拯救的姑娘们全部带回家。郭渺渺倒是很可能会跟石小川回家，可他对她提不起兴趣。但郭渺渺再怎么着也不是石小川讨厌的人，恰恰相反，除了爱情，两人应该是最搭配的吧。石小川讨厌的人多是些演员和制片人，他会想尽办法在他所能控制的媒介方面对这些他讨厌的对象挖苦讽刺。当然，嫉恨也接踵而至。
石小川瞧着郭渺渺，认真地说：“我就是想做一下那个影评人奖。给你们的电影也整个奖。”
“好啊好啊！小川最好了！”郭渺渺高兴地拨弄着石小川的头，就要亲一口，被石小川躲开。
郭渺渺不屑道：“甭不珍惜老娘，失去的时候你就知道疼了。”
石小川笑起来：“哈哈，别说的咱俩跟男女朋友一样，叫人误会，不好。”
“好吧，您石老师是知名媒体人，是知名影评人，是枪王之王……”
“我才不枪，枪王之王是杨五郎。”
“你不枪，你不枪，你抢！”
石小川听得出，郭渺渺的语气里带着别样的味道。他是很少写枪稿的，偶尔也写，不过已经很久不写了。国家在文化大跃进，影视行业看上去欣欣向荣，片子如过江之鲫，有那么多人抢着写，也被人抢着骂。被骂收钱乱说话，被骂没底线。他的好兄弟杨五郎写得多，也被骂得多，是圈里名副其实的“枪王之王”。但杨五郎不在乎，他就是写，一直写，写得别人无话可说。
·4·
“你最好像泥胎一样沉默！”杨五郎盯着杂志扫了半天，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切！反正你就无所谓了！”石小川顶不习惯杨五郎逆来顺受的姿态，别人骂影评人难听至极，杨五郎比谁都清楚，可他总是笑着自嘲奚落一番，然后该干吗干吗。
“都在娱乐迷糊的小时代，一旦认真，你就败了。”
“不是我认真，咱也不较真儿，就李大南说全中国影评人都在交口，他自己又不是没交过，你我也交过，可都没伤天害理啊！”
所谓交口，是说每当一部电影新片上映，领了红包的影评人、媒体人、公知等各类达人，公开在报刊、网络、微博上交口称赞，简称交口。至于片子真正好不好，那是私下里再说的事儿。片子越来越多，这两年，似乎少有不交口的片子啦。观点独立，就是个很奢侈的事儿。有时候看到好的文章，即使作者没名气，他也会给最高的稿费。财务问到，他就绷着脸说这是虎狼网的良心。财务每次都会被噎着，却也无可奈何。石小川觉得这种自我安慰很高尚，所以，石小川坚持要做“独立影评人奖”，或许，这不仅仅是为了标榜。
郭渺渺听说后曾极力毛遂自荐来写，结果被杨五郎揶揄得很不痛快。
杨五郎放下杂志，这期《电影世界》做了个影评人“交口称赞”现象的大专题，引得微博上沸开了锅一样聒噪。杨五郎戴上他那副老花镜，眼睛里闪出唯有写到一些好句子才会乍现的光。“你我都交过，确实都交过。现在咱算从良了？”
“我从良了，你还继续勾搭着。”石小川扫了眼这个叫“失恋咖啡”的咖啡店，该是遇见百分百姑娘的四月下午，只有他和杨五郎窝在沙发上叨叨，老板坐在柜台边玩游戏，偶然看到微博上冒出的新事儿叫唤两句“我擦”，音乐是咖啡店每个角落的占有者。
一旦认真，你就败了。一直认真，你就赢了。再也不想说违心的话写违心的评论，他觉得日子一天天过去，那曾生龙活虎的做自己的电影的梦想快要被觥筹交错的生活给扯淡没了。这也是他想离职的原因之一：虎狼网其实是个适合养老的地儿。
“雁过留痕啊，从良可从来都不是道德特赦令。”
“那交口一次就必须终身羞愧啦？”
“看看，你就是矫情，谁让你羞愧的，当初拿红包时咋不羞愧呢？有良知有底线的人才羞愧，现在谁他妈还羞愧啊？你可别说你多么有底线啊！你看咱前天去百老汇影城，排队领红包的人群多壮观，记者、影评人、片方的，哪个人名字前面没有一长串虚无缥缈的名号啊。都他妈是红包党。”杨五郎轻描淡写着他的影评人同行。
“那红包党也有不交口的呀！”
“你说你，不交口的那不是红包党，拿了人家红包还要骂人家，这跟当了婊子又立牌坊有区别吗？俗话还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民主和自由不是一两天就建成的。”
“跟民主自由屁关系嘛，别什么玩意儿都往这里扯，大的不改，小的闹腾再大也是瞎闹腾，书看多了就容易联想是吧？最近看啥书？”石小川问。
杨五郎没搭理石小川书的问题，接着道：“关系大了。但交口这个事儿，跟转型期的行业性质有关，跟中国人穷怕了的素质有关，跟民族性有关。我倒觉得，你们回头可以做个这样的专题，太值得说道了，有意义、有情怀啊。”
“屁！我还不信，一次做贼就终身是贼啦？”
“不一定。在中国，总归是特事特办嘛！你要筹备中国独立影评人奖，中国哪个影评人敢说自己独立？都是为了生活被逼上梁山的，逼上梁山的哪个没做过偷鸡摸狗的勾当？武松没对潘金莲动过心？”
“多了去了。不过这个比喻可不恰当。我还想上梁山去耍耍呢。嘿，推荐你听一首苏阳改编的歌，叫《官封弼马温》，带劲儿。”
“对他还是不感冒，就那首《贤良》还能喝大了时吼两嗓子。还是先弄完自己的事儿再去梁山吧，哈哈。做上游，让别人交口咱们的片子，那样你心里会不会跟现在的想法不一样？”
石小川细想了想，不知道答案：“这个……谁知道呢！”
石小川心里是清楚的。有天杨五郎在中国最大的一个影评人群“电影大阵线”里抛出一句：“咱们这拨影评人，谁会最先去拍电影呢？答题开始。”钱小丽恨不得抢答说：“那不就是石小川嘛。”大家七嘴八舌讨论的重点很快转移到了片子出来后骂不骂的问题，片子的质量已经被战略性放弃。无所谓了，朋友的片子嘛！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
石小川是无比热爱电影的。他想，他基本上是一个纯粹的善良的人，他想要在这个风刀雪剑严霜逼的圈子做上游搞制作，不留点心眼是挡不住一个跟头连一个跟头地翻的。他又不是没少翻跟头。
但那都过去了。每每想起，石小川就会这样自我唏嘘安慰。
他觉得自己还算是个有底线的影评人。底线这回事，在一个底线都难以保持的社会，究竟算是贞操裤还是壮阳药，石小川不想探究。他的好兄弟杨五郎被业内人称为“枪王之王”，凡事一旦达到极致，总会跟名利相关，枪稿写多了，杨五郎也成了片方必请的影评人。
石小川心目中的杨五郎不是“枪王之王”，有多少影评人交口起一部影片来恨不得顶礼膜拜呢，杨五郎至少在遣词造句上没那么明显，且对于他不喜欢的片子，他会用另一个化名“穆桂英”去鞭辟入里地骂上一番。
“你觉得写一篇相对温吞的，然后用制片方不知道的另一个名字再去骂人家，这样变态不？豆瓣上好多这样的吧？或者说，这样是能感觉心里好受点？就不能直接做个坏人？”石小川问。
杨五郎笑而不答。有时候，想象中的完美生活和现实中的残酷生活交织得如同梦境，每天都会发生混沌的事儿，实际上没忙什么，却觉得每一分钟都在忙碌，竟搅得梦跟现实交窜，既想为梦想去表达什么，又碍于压在脑子里柴米油盐那些怒火汹汹的俗事，一会儿短兵相接，一会儿觥筹交错，一来二去，就从了。然而酒醒后的清晨，谁会在乎眼角那两行清泪？
石小川理解杨五郎，兄弟之间一个眼神就都懂的吧。
“你是多爱杨家将啊，还是穆桂英，还不如佘太君呢，德高望重。”
“咱要的是范儿。穆桂英多飒爽，虽然是女的，谁说女子不如男，那豫剧怎么唱的，小白玉霜还是小香玉来着？花木兰吧？他娘的这些知识都学杂了，啥都得掌握啊！我叫穆桂英别人猜不出性别来吧，本来生活就够悲催的了，还不自我意淫一把！”
“那你还真是一朵想得开的帅汉子！”
两人大笑。
·5·
“多少年之后，我要让他们都知道，我石小川是个多牛逼的人。”石小川经常这样想。“他们”是谁，他也说不清，但他就是想要告诉世界，他来了，他希望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可。这样，他心里偶尔冒出的自卑才会彻底消逝，他所想要的地位名望和姑娘才会如约而至。
石小川是有这样的条件的：他是国内最大的门户网站虎狼网的娱乐副主编，他是知名影评人，他还参与过多部电影的策划和宣传，他现在不过是想转型做个制片人。这是他的梦想。为什么是他的梦想，他也说不清楚，他就是挺想将心里很多想法通过电影表达出来的。他心里想，这有什么难做到？！他知道最难的是扭转那帮人的观念，他们总觉得你是媒体人、影评人出身，你能制作出专业的电影，切，开玩笑吧！石小川想到可能出现的这种情况，就会升腾起无数的冥界黑暗小宇宙：我要将这帮人都干掉，我要拿出片子来让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做了那么多影片的宣传，做了那么多年媒体，写了那么多影评，他知道其中的酸苦——有多少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呢。他做一百部宣传的片子，有哪部可以说是他石小川的呢？他的想法很简单，他只是不想被制片方牵着鼻子走。所以他想成为制片方，他想做甲方。他想为了电影奋斗终生。他每天看一部片子，他开始尽量地少去参加饭局。他想是不是走冷门边缘题材会更容易出来，他甚至考虑过要去尝试做一个月的“鸭”。为了电影，让他去死都好，只要让他去做他爱的电影。
机会就摆在了眼前。
石小川高中时最好的哥们马锐宝凭借出色的口才和过人的酒量，这两年平步青云，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贵山市副市长，分管广电、旅游等肥缺。
2008年奥运会，还在江川大学做水利项目的阿根廷球迷马锐宝来北京，石小川给马锐宝搞到了最好位置的足球决赛门票。那天，阿根廷1∶0胜了尼日利亚。
晚饭吃喝完毕，两人到洗浴中心按摩。马锐宝戏侃了半天按摩技师后表情迷离地叹了一句：“再好的按摩女也比不上看梅西一眼啊。”石小川觉得马锐宝不去管足球真是可惜了。
毕业十年聚会上，马锐宝跟石小川在家乡有名的“豪门夜宴”夜总会连着合唱了五首歌，也可以说是连着吼，陪酒的姑娘high得鸡飞狗跳。两人嘶吼完对瓶吹完啤酒，马锐宝搂着石小川的肩膀说：“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我走了狗屎运？”石小川说：“是啊，是啊，谁走狗屎运也没想到你走狗屎运！”这话石小川是发自内心的，为什么他的狗屎运一直没降临呢？
狗屎运来的时候挡也挡不住。前些日子，马锐宝给石小川电话，说政府要大力发展影视文化，要拍个电影，以贵山市为拍摄背景就好，其他的全部自由发挥，市场需要什么就做什么，资金上不封顶。石小川头皮一阵发热，然而马上稳下了情绪，说，当然还是要多一些贵山市广电和旅游方面的内容吧，这样也能让你更快升迁。马锐宝在电话里哈哈笑着。石小川觉得有戏。
狗屎运的是，刘忠明很快给石小川打来了电话。他想跟石小川合作这个项目。看来这个圈子还真是小，稍微放点风，谁都能吹到。
刘忠明是北京忠心耿耿影视营销传播公司的老板，此人做影视宣传起家，如今也开始涉足制片。刘忠明所有负责营销的影片，石小川基本都参与写过影评，两人合作默契，但石小川对刘忠明是防备的，总觉得像隔了层什么，总觉得刘忠明不是能当朋友的那种人。
当然，石小川愿意一直跟刘忠明合作，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彭洋。被影评人一直叫作“冷美人”的彭洋在刘忠明公司做宣传，石小川喜欢她好久了，确切地说，是喜欢她照片上的模样。石小川一直没有直接见过彭洋，只是每天都会默默关注彭洋的微博。石小川从中也知道一些彭洋的“事迹”，她办事利索，不拖泥带水，有创意，爱旅行。他还在郭渺渺手机里看到过彭洋的照片，跟微博上的工作照不同，瘦高的个子，穿着一袭长裙，依旧美得跟小龙女一样。就这样，一个没见过真人的人，他竟然就暗自喜欢起来，而且这种感觉越发强烈。石小川是那种藏不住事儿的人，有次聊天，杨五郎说起彭洋，刘忠明就说，她每次都跟石小川的编辑联系呢，石小川说怪不得没见过。刘忠明说见她干吗，杨五郎抢过话头说，小川暗恋她呗。石小川就嗔怒起来：谁暗恋一个没见过的人啊！
而刘忠明放光的眼睛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利用价值的表情，他给石小川的电话因为项目的事儿也多了起来，俩人在失恋咖啡馆口若悬河地谈判也成了常态。
“你就不觉得咱俩合作是天底下最好的事儿？政府出一部分，我们再出一部分，你是政府的人，咱们双剑合璧，票房搞定了。我再找几个其他想投资的，咱们哥们儿也有得赚，再定个好导演，找俩有市场的演员，这事儿必定能成！”刘忠明张牙舞爪地说着，表情丰富得就像失恋咖啡馆没有装饰的顶棚，各种管道、线路层次分明。
“嗯，故事也很重要……”
“你和杨五郎说的那个就挺好，有悬念、有话题。”
刘忠明说的是一个抢银行的故事，听上去特别有好莱坞范儿。失恋咖啡馆简直成了石小川跟所有朋友谈事的据点，那天他跟杨五郎说了这么个创意，两人还想到了各种可以通过电影局审查的方式，兴奋地聊了一夜，大纲也快速给整了出来。
这事儿杨五郎没憋住，跟刘忠明透露了。刘忠明就问哪里来的钱，杨五郎提了下大概可能好像似乎有政府这么那么层关系。刘忠明意味深长地“哦”了声。时针指向了六点，杨五郎说那我们刚才说的影评就这么干了，每人发五篇博客，都是正面夸赞的。刘忠明伸出“V”手势，杨五郎轻快地走了。刘忠明记住了这个对他来说特别重要的大事儿，他觉得是个机会。他想做自己的电影好久了，一直都没有真正做成，他等的花儿还没谢，女朋友倒是换了一个又一个。他想，要是搞电影也能跟搞女人一样简单就好了。
石小川真心觉得这个故事不错，国内近期也没有具体的同类型题材。有天在跟电影局某领导的酒局上，石小川特意提了下这么个故事，主管领导有些头晕了，大腿有些痒，也不知是哪个陪酒的姑娘这么没眼力见儿，没看到领导头晕了还在人家大腿上摸来摸去。领导头也没抬，说，当然没问题，小川你就是在里面加上苍井空演的情色戏，只要别过分也没问题，来，酒干了！
“那……就暂定这个吧。不行的话，我这边还有几个备选，但我想贵山市也不会那么挑剔。”石小川犹豫了一下说，他很认真。
“不会挑剔的，政府嘛，投其所好就行了，况且还有你好兄弟在当副市长呢。”刘忠明笑起来，很大声。可能之前联系比较少，石小川是难见刘忠明笑的，但是这段时间他见得似乎有点过多。
“你这边准备让谁来跟这个项目？”石小川试探着问。
刘忠明看了眼石小川，笑说，常小磊啊彭洋啊崔娜啊都行，无所谓了，关键是咱们谈好。
“那，就彭洋吧。”石小川微笑着看着刘忠明，说得很坚定。
“行……嗯……成嘞。”刘忠明又笑了，脸上的皱纹像开了花一样。
·6·
石小川养了只黑漆漆的鱼鹰，学名叫鸬鹚，他喜欢鱼鹰忠诚的个性，跟对了主人就不再换。他有时候将鱼鹰放在家里阳台上，有时候带去朝阳公园遛。在朝阳公园，他也会直接将鱼鹰放湖里，第二天再去，只要石小川一声口哨，鱼鹰就会哗啦啦扑棱棱地从湖面上蹿起，飞到石小川的胳膊上。杨五郎就说：“你这鱼鹰都比得上我家那只大哈士奇了，贼拉忠诚！”
杨五郎对石小川给这鱼鹰起的名字很不满意，唤作“卡尔”。“明明是只威武警犬的名字，偏偏长了对天使的黑翅膀。”杨五郎嗤笑说。
是的，当年有一部电视剧叫《警犬卡尔》，石小川喜欢得要命，他给家里养的狼狗起名就叫“卡尔”。石小川六岁时，政府要求不能养大狗，必须打死。石小川将狼狗卡尔兜兜转转藏了好多天，还是被打狗队找到，活生生用锄头给打死了。石小川的爷爷拜托打狗队手下留情，死了就别再打了，于是一张狗皮就留了下来。石小川哭着哭着睡着了，直到闻到一阵刺鼻的香气，原来爷爷将卡尔的肉煮了，一家子人都在吃。看到石小川醒了，爷爷抿了口酒说，川儿，过来吃狗肉。石小川突然就一阵反胃，眼泪跟着涌上来，哭得昏天黑地，谁哄也不消停。后来爷爷去世，在读大学的石小川将狗皮放进了爷爷的坟墓。而他后来也一直未养狗。
时间来到了四月的一天下午，阳光灿烂，失恋咖啡馆在三里屯soho钢筋水泥的坚固包裹下显得不合时宜。阳光斜射进咖啡馆，整个楼层也似印染了失恋的味道，走在跟失恋咖啡馆相连的阳光里，一切都好像是为了爱情而来。
这样好的天气，石小川、杨五郎、郭渺渺和刘忠明，在讨论一部叫《孤岛迷魂》的烂片怎样交口称赞，这该是多浪费生命的事儿啊！
他们毫不觉得！
几个人争论不休，石小川说多评明星，突出明星效应，搞点病毒视频什么的。杨五郎说要主打公知，让加V的微博大号多多转发评论。郭渺渺则说一切为了票房怎样都行，就是没说出个三四五六。刘忠明则不言语，他在想怎样花郭渺渺他们公司给的宣传费用才更实惠，当然他更想借此跟石小川建立最密切的关系，毕竟虎狼网平台太大，不密切合作肯定不行，而他又想傍上石小川拉来的电影项目。这时，一个灵动的影子就突然晃荡在了跟前。
这人穿着碎花绿裙子，帆布鞋，长发扎着马尾，眼睛像清晨山涧的水一样透着清澈的冷光。
她跟刘忠明说：“刘总，媒体都OK了。”
刘忠明头也没抬回了声“好”，只听郭渺渺咋呼着叫起来：“洋姐，你这裙子在哪儿买的，真有范儿。”
那姑娘笑了下，说：“新光天地。周末一起去逛啊。”
郭渺渺就走过来摸裙子的料子，似乎特别懂一样：“嗯，好啊，果然不是一般货。”
杨五郎就扑哧笑了，说：“这个你也懂？”
郭渺渺白了他一眼，捶了一下杨五郎的肩膀后回答道：“不行啊？姑娘我没啥本事，就对这个在行了。”她转头对彭洋说，“洋姐，你看我鼻子！”
那姑娘看着郭渺渺的鼻子，问怎么了，郭渺渺气不打一处来：“你说好看不？我觉得还不赖呢。昨天啊我去做指甲，店里的服务员就问我，小姐，你的鼻子真好看，是做的吗？我当时就疯了，什么意思啊，凭我自己长不出好看的鼻子，还是我的五官难看到配我的鼻子突兀得不像一个人的？服务员小姐你到底什么意思？我的鼻子天！生！就！这！么！好！看！”
那姑娘笑起来，众人也都笑了。
石小川则一直盯着绿裙子姑娘，他想起了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对绿子的描写：“像是蹦跳着来到世界上的一头小鹿。”
绿裙子姑娘觉察到了石小川一直在看她，面色冷静地坐在了早已成家立业的刘忠明身边。
石小川心里一阵紧张，又带着失落，这就是他暗恋的姑娘吧？！分明就是！可他冷静得要命！他都佩服自己，没上电影学院学表演真是白瞎他这个人儿了！
刘忠明却看到了石小川脸上微妙的变化，脸上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他指着绿裙子姑娘问石小川：“你们不认识？”
石小川笑着摇头。
刘忠明客气地说道：“嗐，我们公司的媒介总监彭洋，这两位是大名鼎鼎的影评人杨五郎和石小川，小川还是虎狼网的娱乐副主编，都是自己人，咱们以后还得多合作呢。”
彭洋笑了，笑得很淡定，说：“两位老师久仰，都看过两位老师写的东西，还请多帮我们的项目出力。”
杨五郎叹着对郭渺渺说：“看，还是人家员工得力，上来就各种工作事儿，多客气。”
郭渺渺笑起来：“哈哈，这当然，洋姐是说一不二的人。但是杨老师，我工作效率也是极高的呀，不信给你来段甄嬛体你见识一下，是吧洋姐，我才不会浪费时间跟你们影评人瞎扯淡呢。”
杨五郎坐直了，喝了口水，心平气和道：“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不爱跟我们影评人瞎扯淡？”
彭洋冷静地插进来一句话：“我觉得《孤岛迷魂》可以主攻两家媒体，多几次有深度的分析，然后再炒明星，这样对票房应该更有帮助，而且花费也不会特别多。”话题一下子被带入了工作，杨五郎无奈地苦笑，郭渺渺努了下嘴巴，也不再说话。刘忠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众人，尤其是石小川的表情。郭渺渺听到对票房有帮助的话，凑过来献计献策。
郭渺渺在洞房夫妻联合影业集团做宣传总监，他们是《孤岛迷魂》的投资出品方，票房多寡跟她的收入是有莫大关系的。
而石小川则一直没怎么说话，他心里稍微安慰了些，通过一些对话和两人对眼的感觉，他确定彭洋跟刘忠明是没什么亲密的关系的，真是美好的事儿啊。这时候石小川感觉到了他一直被阳光笼罩着，失恋咖啡馆仿佛也刹那之间像个人儿一样活了起来，她跟石小川说，兄弟，就是她，就是她了。是的，就是她了，仿佛被什么刺中一般，这就是一见钟情吗？是吗？是吧！
当然，这也是典型的单相思。
石小川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还在恍惚中，嘴里竟吐出这么个词儿：“彭洋！”
所有人都朝他看，然后又看着彭洋。
彭洋忽然一阵脸红，杨五郎笑着说做梦呢，郭渺渺脸上尴尬了一秒钟，马上笑着说洋姐你成鸟名儿了。原来是石小川的鱼鹰被失恋咖啡馆的人遛回来，正问石小川的鱼鹰叫什么名字。
“卡尔。”石小川稳定了情绪，说道。
“这只鱼鹰叫卡尔？”彭洋问。
郭渺渺“哇”地叫了声，“洋姐你真博学，竟然知道这个东西是鱼鹰。”
“学过的嘛，之前去云南也见过，学名叫鸬鹚。”
石小川表情有些紧张地笑着说：“是的，彭洋真是有学问，这是鸬鹚，我叫她卡尔，一只狗的名字。”
“哈哈，这个有故事，我知道，洋姐，你不知道。之前小川他们家养了只狗，养了很多年，后来死了，小川再养所有宠物就都叫卡尔。”郭渺渺跟喷机关枪一样说。
“哦。挺威武。那……《孤岛迷魂》在深度评论这块应该找谁来写比较好呢？”彭洋白皙的手指在iPad上比划着，又带动了工作话题。刘忠明笑着说，“你看你这话题转的。谁来写让小川和五郎定吧，他们对那些评论人更熟悉更有经验。小川，你说咱们的深度合作从此就开始了吧……”
石小川随口说“好”。可他怎么会说“好”呢，他是为了杨五郎的面子才跟刘忠明谈合作的，他是顶看不起《孤岛迷魂》这些烂电影的，他怎么会果断说了“好”呢？然而“好”又怎样呢？他还不是经常这样？可是都无所谓了，石小川只是想起彭洋，就觉得自己好久没有这样紧张的感觉了。
·7·
石小川2011年春天失恋，那次失恋像永远爬不出的泥沼湿地一样，他陷在里面，越陷越深。六年的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消解的。
郭渺渺就说：“你是故意陷在里面，让别人知道你有多爱她，这样别人知道你多痴情，就爱上你了，比如我。”说着，郭渺渺兀自笑起来，又解释：“可不是开玩笑哦。”
石小川没有理会郭渺渺。但他对郭渺渺说的话上心了。那个未走出的自己，爱的大概也是那个特别投入的自己吧，就像怀念年少时别致俊朗的容貌一样。
郭渺渺问，“为什么这么久还分？”好像所有人都会这么问。
“可能，可能太久了吧。”石小川不想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前女友跟父母相处不好只是个表面的引子，各种复杂的感觉或许连当事人都无法说清。既然这样，就让时间解决吧。时间作乱一番，留下了美丽和一片狼藉，这个贼可以打包带走一切，包括最纠结的感情创伤。
“你不是羡慕杨过、小龙女、萧峰、阿朱吗，你就不打算再追了？反正你们分分合合很多次了，说不定这一次也是？”郭渺渺不死心。郭渺渺心里想的是，萧峰和阿朱的感情多悲催啊，杨过和小龙女即使最后在一起了，两人却经历了太多生命中难以承受的苦痛，值吗？
石小川试图再去挽回，但快三十了，他觉得前女友也没有他想的那么爱他，只是在一起时间太久了，彼此都把对方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爱情的成分消减了，亲情的成分增多了。
石小川还是蛮自我的，觉得女友要爱他就要为他的理想为他的事业做出牺牲。当然他现在知道这样是天大的错误，可是年轻时的那些没有理性的自我膨胀一旦起来，是无法看到最亲近的人的眼泪的，除非他对她的爱足够比得上杨过和萧峰对小龙女和阿珠的爱。
石小川失恋后的第二个春天，他在好兄弟萧远山的生日派对上哭得昏天黑地，见人就跟人对瓶吹，见人就跟人抱着哭，就像当年狼狗卡尔被打死时他的心情。
第二天，他去跟萧远山道歉，说将一个好好的生日派对搞成了石小川的失恋终结趴儿，他决定连续请萧远山跟兄弟们吃饭一个月，每周一次。萧远山欣然答应，他反问石小川，真的终结了？
石小川想了想，郑重地唱起《爱的代价》里的歌词：“也许我偶尔还是会想她，偶尔难免会惦记着她，就当她是个老朋友啊，也让我心疼，也让我牵挂。只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让往事都随风去吧，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仍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她。”
文艺老青年和文艺老愤青萧远山也跟着合唱，他心中的对那些姑娘的伤痛，又何尝比石小川少！
“忘了吧，让我怎么忘了她……哈哈哈。”萧远山唱了句《要我怎么忘了她》中的词，大笑起来。
石小川也大笑，跟兄弟在一起的感觉，就是这样。
他说：“谢谢她。发自内心地。新生活开始了。”
郭渺渺很快知道了这个消息。
她马上给石小川发了条微信：“朋友公司下月有个免费的爱琴海七日游，我有两个名额，一起吧？”
一分钟后她收到了石小川的信息：“没时间。你好好玩。”
郭渺渺叹了口气，自嘲道：“好吧，你个没时间先生。”
她给旅游公司打去电话：“你好，我预订的下月爱琴海两人七日游，先取消吧。”
郭渺渺爱石小川，这是大家都不得不知道的玩笑事儿。就在石小川刚彻底失恋那会儿，萧远山为了缓解石小川的痛苦情绪，专门组了个“分手庆功局”。杨五郎边喝酒边跟萧远山说：“你这兄弟当得可真值！”大家就笑，石小川也笑。
那天喝了不到一个小时，萧远山还刻意不提感情的事儿，石小川没忍住，眼泪都可以酿酒了。郭渺渺就跟着哭，说，人家单身都一年了，不也还好好活着，不也还是很多人追很多人爱，不就是个女人嘛，有必要这样鼻涕眼泪一大把吗？
那天喝到最后，郭渺渺抱着痛哭流涕的石小川大声跟大家伙说：“现在我宣布，我喜欢石小川，我要嫁给石小川。”所有人就都起哄，石小川也不知道听没听到，反正日后他总说没听到。
那天他也确实没听到，他就觉得天地万物都是虚有，爱人没了，什么都是虚有，脑子里黑漆漆一片，只有鱼鹰卡尔的翅膀在扑棱。
·8·
刘忠明看出了石小川对彭洋的好感，也觉察出了石小川对自己重视了起来，因为从来都是刘忠明约石小川吃饭，这回反了过来。
“怎么着，吃饭还带秘书？”看到刘忠明带着彭洋一起来，石小川露出了意料之外的表情。
三个人笑着落座。石小川让刘忠明点菜，刘忠明将菜单给了彭洋，彭洋犹豫了一下，问了句有没有忌口，三下五除二将菜点了。
刘忠明说：“今后我就让彭洋多跟你对接了。”
彭洋说：“请石主编多多指教。”
石小川忙端起酒杯说：“哪里哪里，有什么需要随时说。”
说完这话，石小川的脑子里马上一阵发热，什么叫“有什么需要随时说”，嗯，如果是彭洋，那可能真是“有什么需要随时说”吧。胡适当年为爱人写诗曰：“为她起一念，十年终不改。有召即重来，若亡而实在。”他忽然有了同样的感觉。
石小川单独约过彭洋无数次，彭洋只答应了两回。
第一回，以纯粹私下聊天的名义，在失恋咖啡馆，石小川这个没有耐性的男人，忍不住将心中对彭洋火热的想法和盘托出：“是的，从第一次见你，就感觉不对劲，后来我知道这种不对劲应该叫作爱情。我知道拽文不好，但是我真的很想跟你说喜欢你。我想你要是能做我女朋友该多好，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让你感觉到整个世界在我对你的疼爱面前都是渺小苍白的。”
石小川那天说了很多，彭洋始终在微笑着。
石小川以为彭洋要接受了，谁知道彭洋完全是另外的想法。
“他们说你跟杨五郎都是枪王之王？”彭洋问道。
“啊？”石小川忽然从深情表白的情绪中掉入了另一个世界，“哦，可能说的是杨五郎吧，他是，我不是。”
“你没写过枪稿？你没交口过？”彭洋问道。
“写过，也交过，不过屈指可数。但我没做过违背底线的事儿。”
“违背底线是？”
“嗯……底线这个东西……总之我没有伤天害理过。”
“可是依然很多人看了你写的影评会对某部影片产生好或坏的印象，然后很可能去影院买票消费，并且你做媒体主编，如果有这样跟你有关系有利益导向的片子，会不会不好？”彭洋冷静地说道。
“这个，还好吧，大家都这么做，我已经是这个行业这个圈子里最洁身自好的了。”石小川没想到一个整天要跟自己谈怎样交口称赞影片的人在跟自己论证这件事的对错，并且这个人还让石小川有点招架不住。
他见到她就有些招架不住了，何况她还咄咄逼人。他特别讨厌女人对自己咄咄逼人的姿态，但他觉得彭洋皱起眉来的样子很动人，像谁呢？小龙女？赵敏？木婉清？还是哪个武侠小说里的人物，总之特别脱俗。
那天的见面不到半小时就以彭洋说有急事而匆忙告终。说有急事，石小川觉得是托辞。他能感觉到彭洋在公事方面的认真，也能感到她对自己没有好感。
她讨厌没有底线的人，而她觉得石小川杨五郎他们都是。但可笑的是，她竟然还在做影视宣传——影视宣传不就是个睁眼说瞎话的没底线的工作吗？！
第二回，以谈论公事的名义私下约出来聊，石小川想变被动为主动，先说：“咱们一会儿再聊公事，我想说我并不是你想的那类人。”
彭洋笑道：“你是哪类人？我想的你应该是哪类人？”
石小川想了想，说：“有个叫财神爷的微博达人说，他夸一部国产片好，你可以不用信，因为十有八九是人情。当他夸一部电影牛，你可以信一半，因为它可能仅仅是不难看。当他劝你掏钱买票进场时，你可以试着相信，因为不直接骗票房是他最后的底线。你厌恶这样的事情对不对？你一直看不起影评人对不对？你觉得我是那种给钱就能说好话的媒体人，是不是？”
彭洋冷笑道：“没有，我还要请你帮忙呢。不过工作归工作，私人情感归私人情感，我也没有看不起谁，我只是不喜欢做媒体的人也在一步步蚕食底线。”
石小川又听到“底线”这个词儿从宣传总监彭洋的嘴里说出来，忽然就很生气。他憋住了，他还记得约彭洋出来的初衷，他对这个女人充满了必须要追上的动力。他想还是转移一下话题比较好，他觉得既然彭洋那么标榜独立，那么随着她说应该就没错：“我想做个独立影评人奖，你觉得靠谱吗？”
“你做？虎狼网？你觉得中国有独立影评人？别开玩笑了！”
彭洋这话像北冰洋的水愣头青一样扑过来，淹没了石小川本来觉得做这个独立的评选会让彭洋觉得很有范儿的兴奋劲儿。
石小川认真地看着彭洋：“彭洋，你一直都这样说话？你就不能顺着说句好听的？”
彭洋冷笑道：“好听的用得着我说吗？”
说得倒是。石小川马上深呼吸了一口气：“哈哈，好吧。那个不管独立不独立的，我还是要做。”
“如果你觉得对，就做。”彭洋说。
彭洋说话的时候，石小川总觉得冷峻，然而那些柔软的冷峻中又带着些许别样的感觉。他一点儿都不想跟彭洋谈公事，可彭洋说不了几句话就又谈到了公事。
“咱就不能不谈公事？”
“石主编，我们没办法啊，先将公事弄完。再说，我也不觉得除了公事咱还能谈别的什么。”
“哦……”石小川一时语塞，“这个……彭洋，你是一定要每句话都堵我是吗？”
“没有啊。我跟谁都这样。”
“我听说你很平易近人呀，每周去做义工，还资助了三个西部山区的小孩。”
“你调查过我呀，哈哈。其实这个项目已经差不多了，你看回头如果能在上映前再推一次头条，那就完美了。”彭洋笑说，脸上的表情并不是那么自然。
“没有调查过，只是想知道你，所有。”石小川觉得又到了可以深情的时候，老不死的害羞你赶紧滚蛋。
“能吗？”
“能，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石小川心里被热水溅了一下，烫得心脏跳了起来，事情看来有了转机。
“我说能推一次头条吗？”彭洋叹了口气，笑道。
那次之后两人就没单独在一起过，直到刘忠明要跟石小川合作“抢银行”这个有政府参与的制片项目。
有时候想起来，石小川会忍不住笑，“生活啊还真是一杯二锅头。”但也从那天起，被拒绝后反而越发来劲了的贱人石小川，看着生活不知不觉就长成了海子的诗歌：“所有的花儿都为她们开，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
·9·
成为魔都电影节亚洲新势力单元的评委会主席的消息发布后，石小川觉得启动“中国独立影评人奖”的时机到了，而他准备的“抢银行”的大手笔项目，也在萧远山的建议下，有了个可爱得发萌的名字：《山中的铁甲银行》。
杨五郎和刘忠明对这个巨山寨的名字都竖起了代表“2”的手指。他们认同。石小川笑起来，那就启动吧。
“低调！低调！”杨五郎边说边喝完了杯中的水，就像他一个下午要将失恋咖啡馆的所有水都要喝完一样，他自己的解释是尿尿有点疼，医生给他检查完没什么大碍后，建议他每天多喝水。
石小川说：“我还不够低调？”
“哈哈，你低调？全世界的猪都笑了。”刘忠明笑起来，然而他马上认识到了不该笑，说：“高调就高调呗，石主席。”
石小川觉得自己特别低调，但基本所有人都觉得他很高调，这是什么原因呢？他想不出，他已经在最大限度地本分做事，有底线做事了。他一直这样觉得。
“五郎，你看宋志达这个导演怎么样？”刘忠明问杨五郎，眼睛里满是期待。
“一般吧，没有什么重量级作品，主要是之前的作品一看名字就知道这个导演什么德行，什么《抹胸天骄》、《一路向北妹》、《夜店没有蒲团》，我看还不如中戏毕业的学生作品。”杨五郎客观地说。
“嗯，说得很客观，但也别侮辱中戏的毕业生。最主要还是作品没情怀，我说宋志达。”石小川插话进来。
“但我看他的作品，感觉还是夹杂了很多个人情怀在里面的，尤其是这个导演非常有市场观念，你看这么烂的片子，每部票房依然都过千万，说明观众好这口呀。”刘忠明为宋志达狡辩道。刘忠明说得没错，现在市场上走情色重口味路线的微电影成堆成堆的，每个点击率都高得吓人，按照刘忠明的理论，这是人类的天性，这是性解放的萌芽。
“刘总这话是有几个意思？”杨五郎问道。
“你们看啊，宋志达还没红起来，但在中国这样有心眼的导演一定都能起来的，他的作品有一定的市场，他想红，现在国内又非常缺少有实力有卖点的中青年导演，我是说，咱们《山中的铁甲银行》让他来导，价钱不贵，咱们让他导，还炒作他，他还不感激涕零死咱们，他红了咱们也有大好处啊。”刘忠明看来对这事想了好久的样子，分析得头头是道。
“炒他？他跟谁？”杨五郎又问。
“小禾。你看这样啊，小禾本来有一定知名度了，他参演过宋志达的片子，咱们可以俩人一起炒，连骂带夸，再在媒体的各个位置推广，想不红都难。”刘忠明信心十足。
“小川，你看呢？”杨五郎看了眼石小川，他是觉得石小川如今顶讨厌这样的炒作的。
杨五郎之前跟石小川合作过香港演员森山。森山跟小模特潘白白搞在了一起，潘白白想红也想了好多年，趁森山睡熟，拍了艳照发到网上，结果俩人一起爆火了。而在网上的各种有序、有针对性的推广和评论，都是杨五郎跟石小川干的。后来森山炒作上了瘾，找石小川要再把个妹，石小川问，“怎么搞都行？”森山一个劲儿点头，就给了一个条件：“最好是跟行星卫视的某个人搞搞。”
“为什么？”问完这句话，石小川觉得白问了，真是没必要问。然而森山很认真地回答说：“因为我是行星卫视的投资人之一嘛，再说，台里的人，我谁都没睡过，不信你可以看新闻，从来都没有传出过吧。”
石小川笑着说好的。他心里却在暗骂，你当老子七年媒体白干了呀，让老子还去相信娱乐新闻，新闻不都是老子给你们这帮人整出来自我意淫的吗？谁都没睡过？真是像刘忠明说的，全世界的猪都该笑了。要真谁都没睡过，那天皇娱乐公司的几个老板还都是拿艺人当自己亲生孩子教养的好人了呢！
石小川跟森山沟通好，拍了他跟行星卫视的当家女主持温碧碧温馨共餐又拉手进房间的照片，至于进房间后做了什么，石小川策划的新闻里说得模棱两可。观众就喜欢猜测嘛！
这是石小川做得最触及底线的事儿了。在石小川跟杨五郎说要“洗白”的时候，他总要提及这个，说再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了，要是温碧碧真被森山上了该怎么办呢？杨五郎则不以为然，认为温碧碧都追着赶着要去成为这次绯闻的女主角，还亲自PS要散布到媒体上的照片，石小川也没必要为此介怀。但杨五郎从那会儿就确凿地知道，石小川以后不会再去无底线地炒作艺人了。
“蛮好的。我相信他俩都能火。”这话从石小川嘴里蹦出来，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杨五郎还真不信。刘忠明却相信，他知道石小川也想借此快点出头。“出名要趁早”，这话像110米栏一样，让这些很少跑步的人迟迟迈不过去。
“你确定？要做？宋志达和小禾？”杨五郎看着石小川，脸上的表情始终微笑着。两人十年的兄弟情谊，早有深厚的默契，这样连着追问倒是极少。
“确定！做《一路向北妹》吧，正在香港上映，小禾还在里面客串了几个镜头，都能找到点的。”石小川想了想又说，“这样咱做《山里的铁甲银行》，招商、制作、推广之类，都会更容易嘛。”
刘忠明觉得这事儿成了，端起咖啡刚想喊声“干杯”，扭头喊道：“老板，你们这里有香槟吗？”
失恋咖啡馆的老板蘑菇边说边晃悠了过来：“有，有，有，这就给你们开。”失恋咖啡馆地处三里屯soho，这个地方租金贼贵，人流却少得可怜，跟对面热闹的三里屯Village形成鲜明对比，一个咖啡店如果能有一拨固定的客人时常光顾，那是即便卖身都想说可以考虑再用尽办法挽留的呀。
“嘿，蘑菇老板的衣服很潮哦，你看昨天新闻里，小禾就穿了这么一件。”杨五郎说道。
“小禾的是我给买的！咱这眼光！”刘忠明立即接过了话茬，然后就遭到了杨五郎跟石小川的一致质问。
什么情况？八卦总是在调侃着的有心机的不经意间有意无意地露馅。
“开玩笑，开玩笑。”刘忠明解释不清楚，用最容易解释的解释做了解释。
谁信呢？估计石小川和杨五郎心里都这么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