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被关在一个特殊的房间，看起来就像一个实验室。有专人负责他的食物，并且会定时进行身体检查。他们把一些电线连在他的脑外，试图把他一路走来的路线还原成图像。但是明天是不会让他们得逞的，因为如果一旦这些人从他身上得到了他们想要的，那便是自己的死期。明天十分了解他们。
他们是人类的一种，被称为文明人，与自己遇见的那个女孩所属的人种有着天壤之别。一个世纪以前的那场世界末日并没有夺走人类全部的文明，他们其中有极小部分的人利用高科技存活了下来，直到半个世纪后北极冰川底部大量火山喷发，火山灰使得生命渐渐复苏，地球上的绿色才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生长，森林、山脉、湖泊，几乎用了不到30年的时间便全部形成。北极地区开始繁茂起来。这时那些利用高科技存活下来的文明人才从冰层中醒来。
一直以来，文明人在此地繁衍生息，倒是没有对森林造成多么大的破坏。但是有那么几年的时间，北极地区突然遭遇了强冷风暴袭击，许多物种因此灭绝。文明人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即使到北极地区的冰川再度融化，气温回升，他们也始终没有出现过。
根据祖辈的描述，现在在地下的这些人，其中一部分应该就是当年从北极失踪的那些文明人，他们有着金黄色的头发，与地球另一些地方生活的那些还与恶劣环境抗争的人类在外貌上有着明显的差异。明天推测，他们在这里生活了起码有20年，因为他们又是新的一代，肌肤更加苍白，头发甚至开始泛银。他们在地下建了家园，而种种迹象表明，他们不用担心诸如冷风暴一样的自然灾害，因为地下城就是他们文明重现的最好证明。
明天十分惊叹这些人类的智慧，但现在不是叹服的时候，他的祖先曾教导他们，这些人非常危险，是所有生物种群共同的敌人，他们不断创造、不断将一切毁坏，甚至不顾自然的愠怒。而当他们犯下不可弥补的大错以后，他们仍有办法全身而退，留下其他无辜的生命代替他们接受自然的惩罚。北极的森林后来之所以可以恢复生机，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文明人的消失。
文明人做事十分凶狠，他们就像冷酷的杀手，只要他们想得到的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如今自己就落在他们手里，明天必须处处谨慎。逃跑可能会非常困难，万一被捉回来绝对不会有活路。不知道那女孩儿的情况如何，不过明天确定他们暂时不会对她怎样。
但是既然他们出现在这里，文明人绝不会仅仅只想从他们口中得知通往地表的路在哪里，因为这对他们来说其实并非难事，他们能创造这样的文明，不会没有办法找到一条出路。明天敏锐地感觉到地下城的地貌每天都会发生变化，但是，凭着他们高超的智慧，如果真的被困在这里实在叫人难以相信。若非自己和那个女孩儿身上有来自外界的他们所需的某种信息？“寻路”根本只是一个借口。
明天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密封的屋子，而且每当有人进来时都会穿得十分严实，好像自己只是一个实验品。所以想要逃离这里的话，只能等看守人员进来时打开门的那一刹那。但前提是他必须想办法先逃出这个该死的铁笼子。
由于每次他的大脑都不会配合他们进行测试，所以文明人现在对他已经快要失去耐心了，如果不尽快逃离，自己只有被弃尸。
正当明天不知所措时，门开了。又到了添水的时间，那个看不清面貌的人用一个遥控器对着他的笼子按了一下，于是笼子侧面开了一个拳头大的窗口，那个人刚把手伸进来，不料他的身后突然飞来了另一只鸽子，他狠狠地啄向那人的手，遥控器顿时掉到了地上，紧接着他一个俯冲将遥控器叼起来顺着铁笼的窗口丢给了明天。明天认出他不是别人，正是重星。
明天按住上面绿色的按钮，铁笼顿时打开了。他从里面飞出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令他无法形容。
重星带着明天一直飞到很远，在一片茂密的树林里停了下来。
“重星殿下，我……”明天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既惊讶，又感到羞愧。身为臣子，不但没有尽职，反倒是殿下将自己救了出来。
“什么也不要说，能在这里遇见你，我很高兴。”
明天感到自己的心底突然涌荡起一股暖流：“我还以为您过得很不好，甚至……”
“甚至我已经死了，是吗？放心，我不会那么轻易认输的。但是现在，我们有比我们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是比我们的王国还要重要的事。”
“发生什么事了？”明天从未见过重星用这样的口气讲话，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
“跟我来。”
我在监狱里被关了三天。他们给我打针，将一种泛红的透明液体慢慢推进我的动脉，接着我就进入半昏迷的状态。我隐约记得他们会在我似睡非睡的时候问我一些问题，但不是有关出路的，然而具体是什么在每次药醒之后我都记不得。他们抽取了我的血样，连我的衣服也不放过。我穿着他们特制的白色衣裤，之前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三天之后他们将我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和之前的监狱不同，似乎守卫更多。
我想大概现在他们是要对我进行处置了．因为我既没有回答出什么他们想要的答案，身上的血样又对他们没有任何帮助。
关在我隔壁的是一个看上去十分憔悴的女人，她蜷缩在角落，一言不发。
我走过去扒在栏杆上仔细端详着她，这是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似曾相识，身子骨看着很赢弱。于是我轻咳了几声，她才缓缓抬起头来。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虽然时隔多年，但那温柔又坚定的眼睛我始终没有忘记。她是梦女士，贝壳的妈妈。
令我感到惊讶的不是怎么会在这里遇见她，而是我竟然十分镇定，好像这一切都是在预料之中。
“希望？你是希望？”梦女士仿佛认出了我，透过铁栅栏伸出手轻抚着我的脸。她的手非常冰冷，我看到她颈部以下的皮肤上全部都是尚未愈合的伤疤。
“我是希望，梦女士。我是贝壳的朋友。”我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很害怕她认不出我来，我害怕她忘记很多年前，她带着贝壳、礁石还有我一起消遣时光的日子。那时她是那么聪明，总能发明出各种有趣的游戏，使我们的生活变得不再那么枯燥。而且她煮食物的手艺简直出神入化，就连最难吃的东西她都可以烹饪出新花样。有她陪伴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希望，真的是你……真的是你！让我仔细看看……”梦女士的眼圈红了，接着便泣不成声。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突然认识到这才是最令人担心的问题，于是紧握着我的手，焦急又激动地问道。
于是我把我的经历向她仔细说了一遍，可是当提到我的父母时，她脸上闪过的那丝表情我却永远都忘不掉。我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表情，究竟是难过还是失望，甚至还带有怨恨，或者更多。
我还告诉她礁石和贝壳都很好，他们还是像从前那样生活，唯一不同的就是生命中缺少了最重要的人。然而梦女士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她只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悄声对我说：“你必须马上离开这里，我会想办法把你救出去。”
“可是……”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来，我把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你，你自然会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凑过耳朵，一面警惕地盯着时不时来巡查的守卫，一面认真地听她说。
“这个地下城是来自地球北极地区的文明人建造的，他们为了建造这里用尽了各种办法，做下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
梦女士顿了顿，接着说：“17年前，他们找到我们这些生活在污染区的人，用各种花言巧语骗我们为他们做劳工。我们相信了他们的说辞，便纷纷放弃自己生活的土地，跟他们来到地下修筑这些丑陋的建筑。当时我们大家都怀着重新创造人类文明的信念。我们什么都不要求，只要有吃住的地方，我们心甘情愿地去干活，有一些人甚至累死在工地上。我们一面悲伤地看着同伴的尸体被文明人烧掉，一面听他们说那些人都是为了光荣而牺牲的……”
我听着梦女士的这些话，感到背脊处传来阵阵凉意，胸腔中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我感到自已就像一只肮脏的老鼠，虽然有过这样的感觉，曾令我以奔跑的方式想要甩掉这身丑陋的皮囊，但这一次竟然如此强烈。这团不知是什么颜色的火焰以一种极低的温度燃烧着，我的身体因而变得滚烫。这听起来很矛盾，但我无法找到更恰当的形容。
“就在我们刚刚到达这儿不久，这里便发生了一起特别大的地震。来自地心的能量不知被什么东西激发，愤怒的岩浆像在拼命奔跑一样，我们脚下的土地剧烈地抽搐，不仅幸存下来的人非常少，就连地下城也几乎被夷为了平地。地震造成的地质变化封锁了我们所有通往地表的出口，由于大部分机器都被损坏，因此我们被困在了这里。然而当时我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自身的问题，而是眼前那片我们亲手创造出来的、现在却是一片废墟的地下城。特别是文明人，他们更加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然后呢？你们重建了这里？”我不可思议地抬头环顾四周，短短几年的时间，为数不多的人难道能凭借自身的力量重建文明吗？
“只凭我们的力量当然没办法做到这点。但是几乎是一夜之间，文明人好像找到了什么帮手，他们信心百倍，说只要搜集到足够的地心热气便可以挽救我们的城市。当时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任凭他们的调遣，还感觉到希望就在前方。你……你明白这种愚蠢的感觉吗？”梦女士把眼睛眯起来，好像在感慨，又仿佛是在哀叹。我安慰她说：“很多事人们当时都无法左右，如果事情不是这么发展下来的，现在就是另一番景象，或许比现在还要糟糕。”
“后来，我们中间的一个人无意中发现了他们的阴谋，原来我们搜集来的地心热气不是直接用来建城的，而是建造一种机器。那机器是我见过的最令人战栗的东西……文明人利用它向地表喷射火焰，就像火山。你知道，我们是在帮他们制造随时喷发的火山！而他们，只是为了得到更多的地表空气，然后不惜一切代价地将里面的氧气净化出来。由于地心热气只是那种机器的子弹，而石油才是它的驱动力，于是文明人在攻击了一个又一个村落之后，不仅杀光了所有人，而且还将加工后剩余的废弃空气排放回去，并且洗劫了地下所有的石油。他们把少得可怜的石油喂给机器，再把工业废渣顺着地下河道排到地表，然后循环往复地袭击一个又一个村落，为了得到更多空气。”
“可恶！”我的拳头狠狠地砸在铁栅栏上，一个守卫注意到了我们，我们赶紧坐到地上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文明人为什么要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如此说来我经过的那些仿佛发生过战争的村庄都是他们的“杰作”，而仇视我的那个村民则是害怕我也是来自地下的恶魔，他们害怕一切陌生人。还有那井，我打出黑色井水的那一口，也是他们送的“礼物”，他们想要置所有人于死地。
“我们当中的那个人，也就是我丈夫，是他发现了这个秘密，并且告诉了大家，于是我们想要逃出去，逃高这个罪恶的城市。当时我们出来工作是有时限的，也就是不到我们合约期满是不允许我们到外面去的。我们会像现在一样被关押起来。令我们感到困惑的是那些坍塌的建筑、大堆大堆的废墟竟然在以一种特别快的方式恢复，如果只凭我们这些工人，就算没日没夜地修建到老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成效。我们越来越认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于是我们在夜里派人偷偷地逃出去，悄悄地挖隧道。我们选择的地方十分隐秘，是当初我们在修建这座城市时特意留出的那些不为文明人所知的秘密通道。那些通道只有我们中间的人知道，文明人是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的……”
“难道……你们中间有人背叛了你们？”我问道。我已经预料到了结果，如果不是出现了叛徒，梦女士也不会像现在一样被关在这里。
“希望，我有一件事要求你，你必须答应我。”梦女士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突然紧紧抓住我的手，好像一松开我就会逃跑。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迎接我的会是什么，大概离死亡不会很远，我不知道以我所剩的力量还能为她做些什么，但我却必须答应，我愿意为梦女士去做任何事情。我想也许在一切结束以后，如果我还能幸存下来，许多答案自然就会找到。
“后来由于我们的计划被文明人知道了，于是我们只得跟他们死拼，我们和他们发生了一场战争，很多人都因此牺牲了。本来我们可以得到地面一个村落的支援，但是就连这个消息也被泄露，那个村子于是也遭受了灭顶之灾，就是你发现地图的那个村子。你从他手中拿过还未来得及完成地图的那个人是我们最信任的朋友，只可惜连累了他们……我们作为俘虏，不久就会被判刑，也许这就是对我们的惩罚，而我们没有其他选择。可是文明人已经把目标对准了我们的村子，这座地下城已经被重建得几乎比原来还要宏伟，只是还有一部分没有翻修，因此他们还需要来自地表的空气和地下的石油，也需要我们。最后那部分工程完成之时就是我们的归期。”
“梦女士……”我已泪流满面，她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希望，我不是要你救我们，因为凭你一个女孩子是不可能斗得过文明人的，但你一定要活下去，答应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活着。
你必须马上返回我们的村子，通知所有的人离开。我知道这很难，回去的路你已经记不得了，而且就算回到村子大家也不会轻易相信你。然而就算他们相信了你，说服老人们离开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也是很难的。他们将要到哪里去才是最大的难题……但是只要你们还活着，一切就都有办法。你不能眼看着文明人在我们的土地上把我们奴役多年，最后再将所有人杀光。”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强烈地颤抖，牙齿都在不停地打颤，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将我包裹起来，愈缠愈紧。我甚至开始后悔，因为此时我完全可以坐在家里的窗前发呆而不用做任何事情，井水或许已经被村里人用什么法子弄干净了，爷爷正在制作一些小炊具，奶奶在收拾屋子……一切都是那么安静，我们的脚下没人打算要将它们烧毁，那样即使天空完全变成黑色也是美丽的。
“希望，这是你的责任，从现在起你已经不是孩子而是一个英雄。在你的手上握着几百条性命，他们是活下来还是死去，全部取决于你。如果我们这最后一个村子消失的话，那么从此以后除了文明人以外，将不会再有任何人知道还有其他人类存在过，我们就真的变成了被彻底消灭的老鼠。到那天，我们就真的失败了，而那些为了自由而牺牲的人们，他们的灵魂也将无法安息。”
“我不知道……梦女士，我不知道我……”
梦女士从衣袋里拿出一个精巧的小雕刻，我一眼看出那是一枚贝壳。
“这是贝壳的爸爸为她做的，替我把这个交给她。这样我想她爸爸就会安息了。还有礁石，如果你见到他，请你代我向他说一声对不起。他们兄妹两个只要活着，我……”
“梦女士……”我点点头，接过那枚漂亮的贝壳。然而我却无法对她做出任何承诺，但是我一定会为此粉身碎骨。
我恨文明人，恨一切罪恶。我怀念那些没有颜色的日子，就算闭上眼睛只能漆黑一片，却能平静地呼吸。而现在就连这阜微的权利也即将被剥夺，这令我感到恶心。我对着地面干呕起来，却发现不是胃部发出的痉挛，而是心在作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