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遍全世界真是很容易的事。
只不过,因为它好玩,所以很容易把你给玩晕了。
——题记
Onion:洋葱。一种靠近后有特殊气味的蔬菜。
我认识Onion是在伦敦一座被我们一群穷学生叹为豪宅的寓所里。记得在清华校友[1]的聚会上,Onion转着高脚杯里的红酒,漫不经心地说,咳,公司的破房子……
房子并不算破。地处伦敦老金融城的边界,市区难得的高大敞亮的二层公寓,可以远眺到市中心明亮的玻璃钢建筑群,并且即使夜晚也无须窗帘:这座在低矮的伦敦老城鹤立鸡群突起的公寓楼前无遮无挡,谈不上有人能伸长脖子偷窥。我只记得窗前,远处的高楼勾勒出天际线,如闪光的淡彩画。一群慵懒的闲人在宽大得几乎可做舞厅的乳白色起居室讨论着可以与任何人分享的话题。
那个暖暖的冬天,Onion刚满22岁。大学毕业。在欧洲最好的银行上班。很不错的时候;很不错的地方。一辈子多少种变数铺展在面前。
Onion是我迄今认识的唯一一个比我年纪小,但居住过的城市比我多的家伙。他从四川广元考到清华,然后开始环游世界之旅。25岁,至少待过七八个地方。当然这中间还不算西藏。校友中提起Onion的光辉旅行史,关于西藏那段,有多种版本。流传最离奇的,是从清华门口骑车到拉萨再骑回来路上还跟歹徒搏斗……
这个这个……怎么听起来很像瞎掰啊?
2006年,我在西半球生活了一段,兜一圈到香港的广告公司实习。而Onion在东半球游历了欧洲亚洲几个城市,也辗转来到香港的银行工作。伦敦一别,三年后又在香港巧遇,不能不感叹世界之小。
于是在香港的某天,我就决意要把Onion这些年四处浪迹的故事好好套一套。想到这个计划的时候,我神往地期待着一幅很哥们儿的场景:二到四人,最多不超过五个人,野餐或只是便饭,一小桌,淡茶当小酒般,天南海北,连着几个小时毫无厌倦,语速超快激情荡漾的神侃。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但凡想要有点实在的信息交流,人一定要少。人多起来,要么掺入太多做戏的成分,寒暄热闹,即使说点要紧的,也不免思前顾后,话不中的。另一些时候,则是大夸海口,空头支票满天飞。我见到闹哄哄的社交场合拍胸脯答应人家的那些话,十有九点八不要指望有下文。一群好好的人,清醒着,看似优雅着,觥筹交错间,大脑却跟喝大了一般麻醉。
于是就高高兴兴地致Onion电邮一封电话一通,令其再去伙同一两人,策动一次去香港某座离岛[2]的出行。
Onion说好好,男的女的你要什么样的我这有好多;你要健康的体育活动还是无聊的打牌活动统统奉陪;总的来说让我们度过一个糜烂而放荡的周末吧。
啊?
我顿时感到仿佛本要去Bossini[3],结果推门撞见了一队热辣辣的草裙舞模特。一闪念间,突然觉得如此强势的Onion自己来折腾这次出行是多么顺理成章。我也顺便看看人家怎么办事。说时迟那时快,此君几分钟后就给三十来人发了一封煽情信,列了两三个目的地,强烈推荐了长洲岛,然后立即敲定集合时间地点。一行人预备浩浩荡荡地从中环码头坐船出发了。
不出所料,朋友的私下聚会给整成了全班出动的春游。问所到的人跟Onion都什么关系,除个别几个不同年的系友之外,多是以前聚会认识的泛泛之交,或者朋友的朋友。他们所知道的Onion的故事多半非常类似,也就是说,似乎并不比您知道的多很多了。
模糊记得那的确是喧闹的一天,但也不过在长洲沿海四处转转而已。吃的海鲜后来导致急性肠胃炎,几天后把我整个人掏空得脱水发烧,差点在香港挂了,这是后话。
Onion似乎很喜欢大群的人一起闹。他炫耀般流利地跟侍应生讲广东话;和大堆朋友无甚内容的神侃则挂着零星的粗口,时刻提醒众人他在交易员这个圈子里已经混得跟他的上司同事一样不介意表现得坏脾气以及出语下流。他小声跟每个人说话着实少。除去笑着说,赫姐,你变黑了,便只简单提到当年在上海做交易员的辛苦,还有对沉闷的伦敦的痛恨。
那一顿海鲜之后大家基本要说后会有期了。不想船到中环, Onion终于露出了未尽兴的样子,提议泡吧。留下四人。一位北大的叶师兄,Onion,聚会上新认识的一个也是大陆来的女孩,还有敝人。除去我,其他三人都是干银行的,都在中环上班。但Onion显然对地形最熟。轻轻巧巧穿过兰桂坊[4],再拐几个弯,去找一家中式茶楼。几近午夜。但霓虹辉映下的男男女女似乎在这个时候才开始宣泄出他们扭曲的活力,跟这城市步调单一规规矩矩的白天如此不同。路上的灯光把他们全身照成紫、红和绿。
到了。终于喧哗褪去。
中式茶庄,四人一桌。各自点了清淡的饮料。
即使安静的环境,Onion依然是主聊的那个,不知不觉地就说起了在西藏的历险。“路上的风景很美很美。”他这样开始道。
“但我太匆忙了,只顾赶路。如果再来一回,我会慢一点,多停几次,也好好看看路边……
“那年非典,我们大学毕业。四月中的北京,疫情还不那么紧张。人在校园里憋得无聊,我跟一个韩国留学生Joe计划去趟敦煌,趁工作之前的几个月享受一下当学生的奢侈。没想到不久以后非典就扩大了,大学全部封校。我们算是幸运地赶上末班车出来。
“当时揣了两千块钱坐上火车,一路往西。过了大同、银川,本来预备在兰州转车往敦煌,没想到赶上新疆沙暴,传闻有十七级大风,兰新铁路的交通全中断了。我们不甘心打道回府,既来之则安之吧,就决定继续向西,由青海往西藏走。
“我们的路线是坐火车从西宁,沿青海湖的北岸,穿青海戈壁,到格尔木,再转长途汽车去拉萨。下午在格尔木,买了最便宜的卧铺票。车上除了我们全是民工,而且过道都坐满了人。我们俩还能半躺着靠窗看景,在这车上简直是贵族待遇。
“一路都是雪山,高原上的雪山,跟鬼斧神工大笔切削过一样棱角分明,非常险峻。路上的景点都是以前从诗文史书里读过的,我们傍晚跨过沱沱河[5],凌晨在一片漆黑中翻昆仑山口,上午穿过唐古拉山口。本来这些震撼的景色应该虔诚一点、安静一点去欣赏,但沿路只是一个颠字。当时正修青藏铁路呢。重型车把原来的柏油路面轧得大坑不断,加上有些高原反应,我和Joe都呕吐高烧。Joe被高原反应折腾得发高烧快不省人事了,也真是委屈了他。我记得他在铺上蜷成一团,每遇见一个坑,他身体就被颠得腾空起来,他会在空中变换一个姿势,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然后重重地落回去。我看他被折腾得不轻,其实自己何尝不是颠过来的。我们同车的民工,不管身体多结实的也大多快受不了了。颠成这样,Joe老哥一路竟然都保持昏迷。离开昆仑山的时候他看了一次表,早上4点。再看表的时候早上6点,已经快到拉萨了。还说呢,这么快!是啊。只不过他睡了26个小时而已!
“终于在拉萨下车,立刻把他送医院躺着。我自己高原反应还好,当天去简单转了布达拉宫,还在一个慈祥的老喇嘛带领下看看大昭寺的大殿,算是对拉萨有了个第一印象。”
“第二天中午,我决定沿川藏公路骑车去成都,与那的高中同学会合。说‘决定’,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身上就剩区区几百块钱,我还惦着一定去趟日喀则。穷人穷办法,骑车来回,正好先玩玩,再回四川,两边都不耽误。我是个有主意就有行动的人,立刻打听买辆自行车去成都要多少钱。人家告诉我结实耐久的大概两三千。我说老大,我只有两三百闲钱。卖车的想了想,说,也行。比来比去,买了辆两百多块的自行车,一个轻便结实的打气筒,备用车胎刹车之类零部件,还有修车工具。外加睡袋、军用水壶等旅行和救命物资,预备喝着青稞酒、吃着压缩饼干,开始在高原像野狼一样独自流浪……
“去日喀则的路上,我立即发现做野狼是多么不现实。出拉萨两小时,离第一个目的地还大老远,幸亏赶上几个好心的司机让我搭他们的车。就这样骑一会儿、搭段车。那天午夜,车驶到了静谧的羊卓雍湖[6]。
“内地来的人很少能不被高原的星空吸引。羊湖的海拔是4400多米,一到夜里,天很低;星星又密又亮,触手可及一样;湖面清透得像面镜子,映着星光,远近的山峦草场则完全被深黑的夜空吞噬,难以辨认。在湖边走,只觉得全被星星包围了。司机停下来歇歇。我说什么也要在湖边草地上露宿一夜,明天再走。五月了嘛。周围也没什么野兽。反正明天还会有货车从拉萨来。司机吓了一大跳,说后半夜会很冷。我也没管。冷点就冷点呗,才只有半个晚上。
“汽车马达声过了以后周围一片寂静,听不见水波,听不见牛羊的嘶叫,连虫鸣都没有。但风却刮得一阵比一阵紧。传说中的寒夜终于席卷过来。我小睡了一会儿被冻醒了,觉得鼻子耳朵都快冻掉了。我把包里所有的衣服都掏出来穿上:最厚的外衣外裤,然后是泳裤(去敦煌还带泳裤的热爱运动的Onion啊),最外面是内裤!然后抱着睡袋围着湖来回边走边跑。我觉得不能停下来。我觉得我快要冻死在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