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睿忠亲王与史合部往复两书，为世传诵。相传史书出侯雪苑手笔，又或谓王纲、黄日芳所作，未知孰是。睿邸书则李舒章（雯）捉刀也。舒章旧与陈卧子齐名，为“云间六子”之一，以荐授中书舍人。作《东门行》寄卧子，其词甚哀。吴日干（骐）书后云：“《胡笳》曲就声多怨，《破镜》诗成意自斩。庾信文章真健笔，可怜江北望江南。”盖深惜之。时日千在南都，其《感时书事寄计子山、陆孝曾》有云：“庙略灵武，军声谢朔方。元臣夸定策，列帅许勤王。好爵娱姻姬，官评视篚筐。帘编青鸟骨，玉断辟邪香。冠盖晨先集，笙歌夜未央。水蚕裁宝帐，堕马阙新妆。营窟谋初遂，凭城气转扬。荆牛烹可往，国狗噬何狂。铁券封苏峻，丹书锡董昌。中朝容桀暮，群丑益鸱张。百里无烟火，千村绝稻粱。军行咸拥妇，鬼哭暗闻殇。朽索饥难驭，开笼饱欲扬。先须忧辇毂，莫道划沮漳。每作蛇虫阙，深虞鹬蚌亡。内暌戎伏莽，外侮剥侵。剧盗锋初退，函关势尚强。雾迷黄帝阵，彗集紫微房。造次分旄节，安危作栋梁。诸公咸倚重，吾意独旁徨。厚宠离三锡，雄图愧一匡。藩篱殊未固，肘腋况难防。邯败惟降楚，温强且叛唐。养蛇将螫手，笑库遂探囊。”述宏光时宫府荒嬉，纲维弛ル，不留余渖。又嘉兴王介人《南山杂兴》云：“长城万里羡当年，楚泽军容盖世传。三月晴风高战鼓，九江春水下楼船。韩彭心事应难论，李郭功名不易全。复道勤王师独正，江南处处起烽烟。”“投袂无端只读《骚》，伤心野老属吾曹。干官远扈思秦驻，一旅先驱作董逃。周道秋风吹黍稷，汉宫春雨蔽蓬嵩。化龙五马知何处，海燕东飞问伯劳。”前首刺左宁南，后首感行朝事。后来追讠永者，以厉樊榭四律为最。其诗云：“佳丽江山入暮秋，秦准从古擅风流。残阳半隔乌衣巷，绿水斜通白鹭洲。事去兴平空拜爵，天亡归命不成侯。当年大有伤时语，一曲清歌在漏舟。”“回首中原接战尘，但夸天堑渡无因。阿谁肯堕新亭泪，有客犹寻旧院春。会冠莲台王学士，名喧桃叶顾夫人。蛾眉前后皆奇绝，莫怪群公欠致身。”“南都近事阙妍华，北里妆成胜若耶。妙妓新裙吟《峡蝶》，君王特敕问虾蟆。忽忽时节争钩党，草草兵戈散内家。赢得渡头残柳在，瘦腰无力倚风斜。”“女墙东畔足流连，只少刘郎好句传。长板桥空余旧月，回光寺古剩寒烟。荒畦尽种瓢儿菜，乐府新停《燕子笺》。闻道樵童闲换酒，井中淘得坠金钿。”当日主孱臣佞，将帅相倾，半壁燕嬉，盈廷独阙，盖不待王师飞渡，识者已知南风之不竞矣。
顾宁人，固心乎故国者。其《感事》末首云：“自昔南朝地，常称北府雄。六军多垒日，万国鼓な中。听律音非吉，焚旗火乍红。恐闻刘展乱，父老泣江东。”亦预知闰朝之必覆。时于永绶等马兵驻镇江，兵攘小儿瓜，伤儿额。浙都司黄之奎兵缚而掷之，马兵呼党忿攻，途遇浙营李大开，怒射之，中数人。马兵益忿，群起射杀，遂掠焚民居。祁彪佳擐甲往镇压，乃定。军律不肃，此其一端。又，《金陵杂诗》有云：“正殿虚椒寝，苍生望母仪。《国风》思窈窕，《小雅》梦熊罢。中使频传敕，台臣早进规。愿辟姜后戒，仍及会朝时。”谓福王旧妃童氏至，命付锦衣狱。妃言入宫日月、相离情事甚悉，刘良佐、马士英皆谓非假冒。宏光命严刑拷讯，寻死狱中。而中贵四出，强取民女以备宫闱，致少女自刎投井。伶官供奉内苑，教坊出入朝房，几于不成国体。虽故老遗臣，不能为尊者讳也。又《秋山》诗云：“秋山复秋山，秋雨连山殷。已闻右甄溃，复见左拒残。旌旗埋地中，梯街舞城端。一朝长平败，伏尸冈峦。”则大军南指，沈犹龙、孙志尹诸将相继战殁，而江南悉平矣。其曰“归元贤大夫，断ㄕ良家子，”则谓江阴阎应元、昆山朱集璜守城殉节。而绅衿死义者，不可弹纪，亦烈矣哉！
明福王即位南都，徵及遗逸，或遥授官职。其时马阮柄政，纲纪陵夷，有识者皆望望然去之。黄九烟，本湘人，家居金陵。宏光徵之，不答。流寓江浙间，授徒为业。叶学山赠诗云：“埋名人说蒋山佣，去国携家岁转蓬。筋力有余追笔虎，情怀无奈托雕虫。频年仰屋筹难借，往日临轩事已空。门下即今谁将相，河汾容易老王通。”九烟，崇祯庚辰进士也，后竟投秦淮以死。又宣城昝仅斋（宏祖），前明诸生，其姑为阮大铖母。大铖用事南都，以姑命召致，欲官之。谢归，隐居梅渚。五十后，避地龙山。生时大雪，殁日，亦大雪，拥被起曰：“吾来去光洁中，至乐也。”遂瞑。其子元彦作《抱雪图》，梅勿庵题诗云：“人禀阴阳精，于类各有合。众人登春台，熙熙逐生灭。贞操不泥滓，独守岁寒节。西北气尊严，飞霰于焉集。纤尘绝太空，宇宙但纯白。君子惬生平，爱此寒光洁。一笑谢人间，浩然返真宅。披图仰遗轨，炎生凛烈。冰心藉表传，永以启来哲。”大钹附马士英，为正士所鄙，乃私亲亦鄙之，是可见是非之公矣。高蹈者尚复有人，姑纪二贤，以存其概。
南都既覆，遗民逸士纷纷拥戴明裔，遍隅之地，旋起旋蹶，殆不可胜纪。惟鲁王彝垓据浙、唐王聿钊据闽，历时稍久。鲁王部将方国安、王之仁辈，声势颇壮，为大军累挫，张名振以舟师扈之入海。颅宁人《海上行》所谓“或言有巨鱼，身如十洲长。几化为龙不可当，一旦失水愁旁徨”者也。后展转入闽，卒于台湾。查伊璜尝被徵为兵部郎，其《海若爰书》亦为鲁王入海而作。诗云：“海若能无赖，姑容荒避儿。箕狂作客后，连蹈帝秦时。浪拍穷边动，风衰水族疑。长才无不可，竟尔叛时宜。”其二云：“望叹汪洋在，鲛人故不平。生魂依屈子，死党结田横。犯法逋蓬考，痴心待鼎烹。匹夫不解事，沟壑欲成名。”其三云：“虞兮久不腊，天尚存年。孤竹原无粟，蓬莱不见仙。为贪一是字，错读《六韬》篇。此案安能没，由他百世传。”其四云：“棹歌六合外，痼疾一身中。潮弩终无力，蜃楼久白空。气曾腧北固，天不与东风。未审王磐句，谁存雍齿功。”其五云：“求药三山去，俄挥落日戈。人虽工击楫，海竟不扬波。颠覆从崖岛，从容共汨罗。黄冠如可活，其奈古人何。”其六云：“自负潢池大，不知雨露宽。天南谁起霸，波底欲遍安。或附睢阳谱，私题武穆看。十年流水事，东望祗漫漫。”“睢阳”句谓张苍水。苍水以孤岛抗王师，盖知其不可而为之。当日海内骚然，生民未尝不厌兵革。此数诗掩抑吐吞，意在言外。
唐王据闽，称“监国，”与鲁王同。时黄石斋佐之，出兵图皖，为大军所获。端重亲王博洛、昭勋公圈赖既定渐东，分兵进取，迭克浦坡、建宁、延平。唐王走汀州，阿济克尼堪等追斩之，擞讪汀。漳、兴、泉，进克福州，悉降其众。顺治三年事也。昆山叶文敏赋《海氛清》云：“巨浸稽天，滔滔如何。天吴蛔象，倚以为家。有鲸有锷、有鲛有鼍。摧台泱帆，血人于牙。中国有圣人，尔独扬其波。（一解）蠢兹有鼍，亦杂此处。曰予胜国后。诞敢继其绪。藉瑕蹈衅，伺窥肘腋。结连蜂螫，载逞凶慝。离间我臣仆，盗据我疆场。《二解》于兴于泉，于汀于漳。乃扬沸汤，乃噪蜩螗。我有城郭，倏为沮洳。我有民人，倏为鳍鳄。忍死须臾。后来其苏。三解王承帝命，建大将军旗鼓。我冠带之国，忍鳞介是伍。据我上游，张我。与子偕作，与子同仇。悉率左右，歼此群丑。四解暨暨藩臣，一心一德。讨贼自赎，不印已恤。堑山堙谷，马腾舟驶。亲董其旅，以临蒙汜。陛下曲赦臣，臣敢不效死。《五解》将土和睦，有见在藻。既获贼师，如饥斯饱。或拔其角，或脱其距，或斧其吭，或截其膂。贼穷见窘，无地自处。（六解）彼强者跳，我攘我逐；彼黠者穷，我殄我戮。神之毒，鬼速其覆。如探毂乌，如振槁木。非我黩武，取彼残已足。（七解）前后既奔，凶渠东手。计无复之，狼奔鼠走。茫茫烟岛，为逋逃薮。仁无必取，义不尽杀。屏诸穷发，无污我王钅戊铁。（八解）四州十兵，来迎王旅。君子维何，元黄在篚。小人维何，饔飧在。复为王臣，以耕以仕。歌帝之德，诵王之武。九解帝德溥将，涵负吐纳。百谷来王，天与地沓。何人不绥，何物不怀。何戾不蠲，何善不嘉。皇仁熙熙，云胡不来。（十解）皇帝在位，受天之录。东西朔南，无思不服。其有不服，自婴显戮。献馘于泮，献俘于庙。武功既昭，文德用绍。史臣奏雅，来哲是诏。十一解”是役，唐王以下擒斩者，尚有阳曲、西河、松滋、西城诸王，俘斩巡抚杨文忠等。有韶祭告坛庙，大赦天下。文敏是作，盖以久乱思治，人有同情，不仅铺扬功烈也。顾客人精卫诗云：“我愿平东海，身沈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亦是时作。或云，代唐王死者为张致远，王禀未死，后为僧于五指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