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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汪某

汪某者,传者忘其县邑。家中惟一老母。有妹幽娴贞静,及笄,许字于邻村管翁之子,亦务农为业。相隔十余里,素相稔熟。每遇于市廛,辄相醵饮,情益亲密。妹于归后,至旬月归宁。及归夫家,则兄御车送之,谓之送亲,乡俗然也。管翁知汪偕来,备酒肴与汪痛饮,晚即止宿。有汪村无赖子觊觎其妆奁,夜穿窬入妇室,攫衣袱去。妇惊大号,夫起追之。汪亦醒,逐诸其后。管氏子追数里,将及,贼恐,弃袱道左,管追犹不已,奔及,从后抱其腰。盗不得脱,急抽刀刺其胁,颓然而倒。盗见其毙,归家裹粮夜遁。迨汪后至,见路旁有衣袱,知为妹物,视其处,离己家不远,拾归,待明日为妹送之,至管为盗杀,则未见也。天明,管翁以子久不归,往寻之。见尸横道旁,疑汪所杀,鸣于官。遣役将同往,诣汪家。汪出见翁,戏云:“衣物已失,谅难璧返,翁胡为乎来?”翁无语,入其室,见袱色变。汪举袱付翁云:“本欲为翁送去,今既来,请自将去。”翁让之,曰:“赃证并获,夫复何言!”汪大骇。不容分辩,捉将官里去。邑宰黄某,毒施五刑诬服,坐以因奸致杀,拟兄妹并抵。汪有舅刘某,疑汪冤,第案已结,无可奈何。越数载,贸易关东,遇乡人,即杀管之盗也。相见甚欢,遂并入酒市饮。语次屡以管家失盗事盘问甚苦,某云:“管氏子冤已伸。”问:“何以伸?”云:“其妻与妻兄并抵。”盗惊曰:“冤哉!”刘以其言有因,苦诘之。盗似悔失言,语多支吾。刘乃亟劝以酒,盗大醉,试以言相诱,且云将烦其司会计。盗甚感,徐以言餂,尽吐肝鬲,云:“若非知交,此情不敢泄。杀管子者,实我也。前在乡时,仆落魄好赌,不得已夜盗其物,被彼穷追。予弃其袱于道左,以为得物斯已耳。不料彼尚纠缠,且云识我,将为播扬。窃想邻村本皆熟识,此后何以见人?急抽刀刺之,遂毙其命。潜逃此处,得小负贩,聊以无馁。不知冤连多命,此悔何追!”刘云:“大丈夫既往不咎,此宜缄秘,请勿谈也。”盗唯唯。乃邀入逆旅,复酌。盗醉如泥,卧眠榻上,刘遣主人坐守之,诣官鸣冤。官即差役往捕,盗犹未醒。至公堂,未刑而服,乃移文发回本县。是时黄令宰任邱县,闻其事忧闷欲死。有王姓武举,虎而冠者,居恒奔走公门,鱼肉乡里,诸多强霸事。黄喜其为鹰犬,相交甚昵。王偶入官署,见黄不怿,询其故,黄以实告,且求筹策。王云:“是不难,某自关外来,必经某县,遣心腹人暗贿禁卒,使毙于狱,则事化乌有矣。”黄善其言,令其侄与一干仆怀千金往,其计果行。黄喜,造王申谢,倾谈甚欢。言次有旋风蓬蓬然起自座后,二人毛发俱懔。黄起告辞,王送之。及归,见从帐中出一女子。方骇怪间,女子辄往帐后。揭帐视之,阒其无人。惊而成疾,渐至不起。黄宰知之,急来问疾,王诉其所见。宰询女子年貌,王备言之,宰惊颜如土,托故辞出。盖女子即汪氏,宰知之而不敢言也。先是,王有甥杜某,性诚笃,为富室经营钱行。王尝借贷,恃强横悍不还,数年来拖累颇多。甥索债则加诟谇,畏其势不敢与争。而富室诬其甥舅合谋,讼于官。官偏袒王,不理其词,富室益逼杜。杜冤忿填胸,而为人刚直,货田产以偿居停,不足抵十之一,家业已空,坐以待毙。闻舅病,往探之。王方袒卧昼眠,呼之醒,大怒,骂曰:“我以汝为望舅来耶,汝乃急讨债耶!银钱俱有,恐汝将不去。”杜婉言哀恳,至泣下,王词色愈厉。杜窘甚,自思进退一死,不如早先杀却,抽其枕底小刀子,猛刺之,中其腹。王起扑之,下床而踬,乃透腹中,血流而绝。其二子知之,杜已走出,自思罪无可逃,乃诣县自首。其子亦奔至。宰问:“汝不怕死乎?”杜云:“怕。”问:“既怕,胡以杀人?”曰:“窃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有是例乎?”宰曰:“有。”曰:“小人所以怕死者,为偿命;所以不敢怕死者,为还钱也。大人果能追其二子还钱,微命所不敢惜。”宰以其言直,系之,迫令其二子急为变产偿债。二子托人关说缓追,而宰亦畏因果,不敢循私,置不理。乃具其词详提问,并无异词。上亦严追王子偿债,而家资又不足以相抵,于是渐寝其事。至明春,黄宰入省贺新节,往谒督辕,方跪拜于地,遽呼冤。督问:“何冤?”乃以汪等被屈之事始末,备诉甚详,且云:“杀王武举乃神所使,非尽杜某之罪,望大人天恩活之。若再抵命,则冤冤相报,更无已时。”言毕叩首,乞录其供。宪呼吏至,录其词毕,令其自视。宰云:“小人目不识丁,词即录矣,即请究办。小人去矣。”宰霍然而醒,问其所言,则茫不知。令自视其词,则俱招认。乃按例宰拟抵,王家产中落,仅交其半。杜某减轻,后以恩赦得免,其居停复委以会计,不数载,称小康焉。

醉茶子曰:死者已矣,谁复起而相争哉?乃冤气所凭,卒使害己者自言之,岂杀人灭口,即匿迹消声哉!噫!可畏也夫。

刘玉厅

刘玉厅,闽人,就直督幕府,失馆来津。与邑侯张公善,欲谋栖枝。时宾馆填溢,张公厚赠遣之。未能即行,僦寓于邑城内弥勒庵,行李萧索,携一仆,供给颇窘,每向僧乞食。僧问:“贵上宁勿饭乎?”云:“主人犹未醒,待醒则过其时,饥饿难堪,故望和尚慈悲,稍分伊蒲之馔。”僧怪诘之,云:“主人在保阳时,每一睡辄三五日,或七八日始醒,醒后犹倦息一日余,故常勿饭。督辕以其旷功辞。”僧恐其病累,欲下逐客令,仆力白其无妨。久而知其为冥曹,每隔数日一理阴政。阴事颇繁,大抵皆阳世之漏网,藉阴曹以平反之。僧屡诘其阴曹何官,所理何事,刘不答。因贿其仆,仆言:“彼有一秘箧,封锁甚固,必其要事。”俟其瞑卧,取以示僧。窃发之,中多按牍,断制明决正直。僧窃录数则:一起疑奸谋杀,应抵,官受赃减轻,致酿成贞妇自戕一案。山右某县马陈氏,自幼失父母,寄养其舅杨家。舅妗爱如己出,嫁与同乡马姓,厚其妆奁,舅复源源馈遗省视。二载余,氏生一子,夫携抱门外,遇其同窗友王某,问此谁氏子,马以己对。王戏曰:“觍不知耻,渠母久私其舅,人无不知,尔尚认为己物耶!”马疑信参半,王正其色以实之。马愕然退,归诘其妻。氏初不认,马痛拷之,氏怒曰:“诚如君言,且为奈何?”盖愤激之词也。马辗转无语,筹思近村有一僧,刚猛有力,素与己善,诣僧痛哭求助,言词恳切。僧慨然以荆、聂自任,大悦。次日候于途,氏舅杨翁乘车将往他村贺戚家喜,见二人要于路,其势凶暴,怪而下车问故。马曰:“汝之所为,尚不自知,哓哓何为?”僧拔刀立决其首。车夫战栗求免,僧亦欲杀。马云:“不干彼事,可释之。”车夫鼠窜而去,逃归其家,鸣于官。官廉得其情,按律应抵。马氏数世单传,其父母破产贿通。宰暗使人言于马氏,云:“若妇能以奸自认,便可设法减等。”马母劝陈氏,氏初不肯应,母言:“夫死妇寡,且又何益?”氏云:“妇人所争者节,节不失,寡何害?”母泣云:“妇之节,虚名也;夫之死,实祸也。贪虚名而受实祸,其何以堪?不如认奸,则夫妇完聚,僧为舅抵,足无憾矣。”氏泣从其请。及至官府,妇云:“认奸,夫得免乎?”官漫应之。妇又云:“若果令夫不死即认,否则已耳。”官力白不抵。翁姑共怂恿之,妇遂认供。画毕,氏云:“合因救夫而屈认奸,节何以明也?”袖出剪刀,自刺其喉,顷刻气绝。宰不得已,仍使马与僧并抵焉。氏母家无人,得以蒙溷消案。宰幸免。判曰:“氏救夫情切,甘冒不洁之名,以致情屈自戕。而夫仍不免死,皆系劣宰贪脏枉法,诪张为幻。按冥律,宰宜受炮烙刑,来生为犬。”一起直隶某县李姓,妻不育,买妾生三子。妻卒,其长子年二十余,次子十九,三子十七。因产起意,三子合谋,诱其父于野杀之。其庶母姑息未报官,饰词父外出。乡人共忿之,而畏事不敢轻举。又数年,其次子娶邻村某家,岳殷富。诸李常讹索财,往往不遂意。三子共谋以母尸诈索。次子令母服毒,母不肯,长者威胁,且云:“汝年已老,何乐于生?如此一死,棺殓丰富,快何如之!”母觳觫乞免,不听,提耳强灌之。母神色溃乱,舁至次男岳家身故。岳家鸣于官,官以自行服毒身死讹索,重责三子,使领尸回自埋。缘事关重大,未敢究其嗾使之由。而岳家因是拖累,家亦落。三子藁葬其母,事亦遂寝。按冥律:三子行同枭獍,宜凌迟处死,来生五世为豕,受宰割刑。宰贪贿枉法,宜肢解。一起畿南许姓,拐卖良家童男女二十二名口,未经破案。一起直隶刘张氏虐遇其夫前妻子,致逃窜身死。一起渤海王刘氏,为津门富室女仆,与男仆赵某通。赵,山右人,主知并逐,遂成夫妇。赁居津门南关外,数年生子一。氏夫王某,寻觅至津,氏设计谋杀。王无亲族,以故未经报官。凡此数案,尚无判语。余案颇繁,不遑备录。刘醒,已知其事,怒鞭仆。呼僧至,责其多事妄为,当有冥谴。僧惧,伏地衰宥。刘云:“泄我机秘,累我非浅。第既为尔所窥,讳之无益,烦尔告知世人,阳律幸免,阴司万不能漏,人宜修善,莫谓冥冥无知也。”越日,刘与仆俱行,不知所之。

醉茶子曰:昭昭之报,即冥冥之刑,理固可信也。宋儒谓鬼神无非阴阳屈伸之理,驳释氏轮回之说。云人死为鬼,鬼又为人,如此生生不已,造物无权矣。然羊祜探环,非熊再世,显有明证,岂尽诬耶?则又云史传所载,如此等事极多,终不是正理,不可信也。不知理虽非正,事总非虚,岂即置而勿论乎?宋儒之迂拘,往往类此,真不足一噱。

公输二则

鲁班之灵迹昭昭,前曾志其疗疾之事。兹又闻二事,亦甚奇。邑带河门外玉皇阔,古刹也,殿宇巍峨,闬闳壮丽。殿前牌坊,木雕花牙,参差综错,备板精巧。康熙年间,拆坊重修,花牙不能复合,工师懊悔无策。有贩鬃刷子者至阁前,谓工人曰:“若兴土木大工,胡不买此?”众咄之曰:“我等瓦木作,用此奚为?客休矣。”其人徘徊久之,摘一柄赠其小工人曰:“试留之,当有大用。”工受之,视柄上镌一字,不识,持问工师。师视之,乃“班”字,恍然悟其为公输也。急寻其人,已渺。遂洗刷花牙尘垢,既浣,其左右数目字俱见,乃得合焉。

邑天后宫建自前明,乾隆年重修大殿告成,众视式不如旧,然均未能指其所以然也。适有颠者至寺前,云美馔甚适口,但短盐耳。言之不休。或嘲之曰:“是何处骗得饮食,犹嫌无滋味也?”其人狂笑而去。工师见其行止非常,忽悟云:“盐者檐也,得毋檐微短乎?”再接檐椽数尺,视之则鸟革翚飞,形势殊可观矣。遍觅其人,不可得,或曰:“是鲁班也。”

武清乙

武清某乙,勇敢好武,善习拳勇。与里中健男角力,均莫能敌,以故勇名大著。先是乡俗,凡有丧者之家,每择一静室,盛设酒肴,布夹于地,扃门禁人窥探,夜深往往闻室中枷锁叉镮声。次日启视,地上或有人足迹、鸟兽蹄印等形,即知亡者后身托生何物,谓之出殃。此俗闻吾邑昔年亦然,自嘉庆年间始不行焉。某乙偶吊诸戚家,适遇殃期,欲窥其异,阻之不可,乃入室匿帷中。三更许,闻窗外旋风骤起,俄入室,烛摇摇欲灭。风定,有一鬼物立堂中,手持利叉,身高如中人,巨面高准深目,顶有双歧如角,皮色黝黑如熊掌,袒臂着朱裙。亡者被枷锁,伛偻随其后,谦抑如延上宾。鬼登筵大嚼,饕餮有声。乙视其状,暗思其貌虽狞恶,而身仅类中人,应无大力,盍出其不意而擒之?乃跃出大喝。物惊起,乙遽捉其发,而脑后殊濯濯然如髡,急按其脖,物伏于地,乙老拳毒手大肆发挥,物嗥叫欲遁,声啾啾然。乙捉其叉猛刺之,如烟而没。回顾亡者亦渺,而叉犹在手,喜其锋利。及晓视之,则银箔所糊,长仅尺许耳。

张氏

庚申夷警,邑有张氏携眷避地于邑西南村。村固僻静,僦居民房,院颇宽广。北屋三楹,张之家眷自居。其东房三楹,遣住奴婢。屋内惟土炕,覆以苇席,并无他物。居数日,每闻奇臭,地下时有麻蝇,未之异也。有小婢夜未寝,见堂中立一人,腥血遍体,骇呼同人,辄不复睹。众怪之,揭席验视,则砖土错杂,似新拆者。发其砖得一尸,血肉狼藉,肤革已腐,蛆蚋蠕蠕蠢动,始悟味之有由矣。急掩之,私白诸张。张惧,将移居,而主人坚持不可,揣其意,似恐漏泄者。张婉言厚赠,始得脱。后访闻此乡多盗,每劫行旅。尸或前日所杀者也。然张幸免矣。

海惠寺

邑海惠寺藏经阁上有大守宫,长几盈丈。夏夜见阁檐际有双灯,其目光也。阁终岁扃闭,檐下蓄群鸽,恒被守宫食啖,几无遗类。僧惧而祷之,每朔望供鸡子数十枚,辄被食去,而自此群鸽遂安。盖此物似有灵也。后置鸡蛋不食,疑其去也,遂不为备。一夕,僧梦一褐衣女子,颜色娇丽,谓僧曰:“妾寄居阁上久矣,向蒙赐食,心诚感之。近日不茹荤已年余矣,如再见惠,赐以面食,不必鸡蛋也。迟迟吾即去。此寺二十年后当有变革,公亦不久即归道山。”僧醒而异之,为备蒸饼数枚,果食去。明年,老僧圆寂,物亦不见。僧徒登阁,见香案上一物长数尺,状如山甲,疑守宫脱化之皮也。后寺废,乡人立为稽古书院。壬辰四月,寺被灾,阁遂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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