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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爱哥

杜翁,直隶人。家富于财而艰于嗣。五十余得一女,名爱哥,视同拱壁,溺爱过于常情。稍长,饰以男子装,呼为公子,人莫辨其雄与雌也。恐人见疑,使常酬酢于乡里间。而女亦自忘其为女,公然以丈夫自居。十五六岁,患痘几危,翁遍延名医调治,得无恙。既瘥,面麻削瘦,其貌不扬。而乡人羡其家,争愿妻之以女,翁俱未允。延师于别业,教之读。爱哥殊骄纵不驯,师悉含忍,遣聪明僮仆三四人伴之读,且供服役。每塾中日课,辄遣诸僮代,而翁不之知。翁期望颇切,课功甚密,又不忍拂女意,每示意于师。久无进益,辄怼怨,情见乎辞。师不耐,遂辞去。女益无忌,谓翁曰:“儿之学业已成,无待延师。”翁从其言。乃日处馆中,与诸僮博戏。翁询所读之书,颇能朗诵。翁益惑而溺爱之,每食必鸡舌羹。羹一杯须杀鸡数十,日以为常。翁虽殷富,而吝啬异常。爱哥任意挥霍,翁心虽痛惜,然以宠故,亦隐忍而姑纵之。诸僮皆服以鲜衣,一出入随诸其后,如锦簇花团。凡酒楼茶馆,无不任意游荡。又结纨裤子弟四五辈,订为昆仲。奢侈斗富,征遂酒食,日无宁晷,众竟莫知其雄与雌也。有优伶才官者,技貌双绝,一时名重。哥悦之,而屡招不至,于是携厚赀往,才拒不纳,哥兴尽而返。适学宪案临,翁谓哥曰:“凡人读书多年,文则辎軿青紫。今值考期,不登文场,恐贻人笑,奈何?”哥慨然无难色。补县郡试,投卷应考,阴使干仆以财贿当路,又以他人冒代,竟补博士弟子员,声名赫濯。世家求婚者踵相接。有同里王御史之女,美而慧,父钟爱之。见哥大悦,托戚党关说。翁不敢违,竟许其盟。居无何,王氏催聘甚迫,哥知之,颇自馁,乃谓翁曰:“翁使我服女之服,行女之行,则是女而己矣。今使服男之服,且使行男之行,谓为男可乎?”翁错愕,莫知所对。哥郁郁无所为计,日惟优游散闷,于教坊东遇才官,握手与语。才红晕于颊,相将入寓,势不能避,不得已周旋尽欢。哥又以厚利诱其师,师令侍公子寝。才颦蹙曰:“仰蒙高厚,侬岂不知。但生年十七,犹完璧也。从此凿破天真,实非所愿。”哥笑应之。将就寝,才涕云:“儿本世家子,幼为匪人所诱,作此贱役,一朝玷辱,九族蒙羞。”言毕泣不能仰。哥大笑不禁,入帷代解袜履,童犹撑拒,咿哑之声达于户外。师闻而呵之曰:“儿勿如此。我日以珍羞之味、绮罗之衣供汝,非欲汝守贞节光门户而建贞童坊也。区区囊中物,皆诸郎博得来。汝坐食于此,于心安乎?如再抗违,鞭楚从事矣。”才见逼,默不敢语,听其所为。哥抱于怀,曰:“儿勿悲,吾为尔择一佳妇,鬻尔出籍,而愿之乎?”才不语。再问之,才云:“但乞稍全体面,于愿已足,尚敢有过望乎?”及扪其体,肤腻如脂,戏握其阳曰:“好男儿!身有此物,何唏嘘学小女子耶?”才战慄惊悸,心戚戚然,默念鲁阳之戈,不知何以锋利。屏息既久,而按兵不动,心益惊疑,汗流浃背。伪睡以待。哥乘其睡,潜与同枕。片刻,哥亦朦胧。才私扪其阴,则坦坦平途,双峰对峙,大骇。哥笑曰:“可放胆矣。”才亦笑曰:“公子丰于财,何致穷无此物耶?”哥曰:“无此尚破尔胆,若有,断尔魂矣。”哥以实告。才甚喜,倒戈相向,大肆发挥。哥畅然满志,谓才曰:“今而后切宜秘密,予不负尔。”由是往来无间。越两月余,才请其鬻身出籍,愿常侍左右。哥从其请,商诸其师。师素以此儿执拗,屡欲驱逐,但怜其艺,未忍遽绝。闻公子言,如脱重累,不争其直,使从公子去。至杜家,随诸僮服役,慧过群仆,遂宠擅专房。杜翁亦喜,饰以女子妆,为爱哥纳谙小星,因蓄发箝耳,居于内室。人佥谓公子喜南风,而不知阿翁选东床也。王御史闻婿纳妾,大愤,促其速娶。翁不得已,备青庐为哥完婚。哥谓才曰:“今而知优孟衣冠,不可以久。倘王氏女来,何以待之?”才曰:“是不难。迎娶之事,卿自任之,床第之私,予代之可也。”公子闻之,大悦,从其计。王女入门,虽夭夭少好,而悍妒非常,合卺后见夫宿妾房,大不平,犹拘为新妇,不肯遽发。因循半载,从无当夕事。归宁时,涕泣不食,忿欲觅死。父母询其故,不答。访诸婢媪,始知其故。御史大怒,登其门诮让之。翁惧,迎妇归。妇迫令出妾。公子向妇婉言知悔,妇怒曰:“妾王御史之女,三从四德,无不备晓,有何失德于汝,而竟不以伉俪视之?”公子笑而不答。女红晕于颊,怒容可掬。公子曰:“得毋谓我偏爱妾耶?今夜即来伴新娘子。”妇益羞怒,语侵翁姑,翁姑以好言慰之,其忿始解。随即唤妾至而痛挞之。公子无如何,与之约曰:“今夜遣妾来,以明我不二。”至晚,才至妇室,妇怒逐之。才抱衾强卧,妇怒欲觅杖,其仆媪止之,私谓曰:“娘子勿尔,倘遂妾去而公子不来,是为渊驱鱼,为丛驱兽也。公子使妾来,是激娘子之怒,逐之,中其计矣。不如纳之。”妇以为然。妾曲意承迎,妇终不悦,曰:“郎不自来,而遣汝塞责,是奚落我。再作态,当以赤铁烙尔口。”妾曰:“今夜自有郎来,使娘子尽欢。”妇益怒,又欲操杖,为媪劝解始免,遂悒悒卧寝。妾潜就妇低声曰:“娘子勿怒,召和而缓至,何伤也?郎君寂寂寞寞,清夜难堪,不知垂多少涎耳。”女以为谤己,气冲发指,赤身起扑之。才乘势颠倒。妇猝不及防,昂然直入矣。咋其口,笑曰:“郎来也,郎来也,娘子勿怒矣。”稠云密雨,曲尽绸缪。妇转怒为喜,骇而问故,才曰:“公子不敢见娘子者,缘公子亦娘子也。妾,公子之内嬖,实公子之丈夫也。以予一身周旋于两间,应无不可。然公子丑如鬼,而娘子艳如仙,辟如择羊,岂效甄宇,娘子岂不知之?”妇喜甚,抚才曰:“好男儿貌胜莲花,与卿愿为并蒂。”才恚曰:“初会面即便挞楚,令侬难堪。至今棒疮尚痛,明日请退避三舍。”妇力白其悔,痛自挝。才遽止之。妇乃矢誓旦旦,愿期白首。才笑相许。月余,情如胶漆。哥不耐,至妇所唤妾,妾不应。妇曰:“公子光明磊落,不偏厚于妻妾,使我辈二女同居,共不得志,以表公子无私。今何作此态耶?”公子词穷,自思以美果让人,作事颠倒,悔已无及。从此饮食不甘。父母为之调停,使妻妾各以半月伴寝,遂遣妾随哥去。至半月,当入妻室,哥畏葸不往。父母苦劝之,不得已从其命。妻知其伪,固诱之淫,哥衣不解带。将近十余日,妇不耐,曰:“闻郎君身无长物。信然乎?”公子不答,及期始伴妾去,严禁妾不与妇通,会面更无日也。妇恚甚,招公子来,留于室,夜谓公子曰:“尔之伎俩吾已勘破,不实言,吾将遍延亲党来,以扬其丑。如明言之,有妾同享,外人勿得知也。”公子伪睡不答。妇怒沈半晌,出其不意,捋裤而手探之,则蓬蓬须发,满口于思,大笑曰:“今日尚惺惺假作态乎?明日即遍传播。”公子泣曰:“予非故为妖异,父母老而无子,以我代之,作此不明之事,幸人不之知。既已如此,背之非孝。卿亦人子也,若伤二老之心,则不孝之罪,不独我一人也。且予已有娠矣,尚赧颜争夕乎?”妇曰:“公子何以置我?”哥再拜曰:“予分娩时佯为患病,烦卿坐褥一月,伪为生子。果男也,共抚之,两全其美,仁孝在其中矣。此后阳台请君独据,予将雌伏矣。”言毕泪下如雨,妇感而许之。又月余,公子举一男,潜闭内斋,屏绝诸务,延医诊视,医云:“气亏阳痿,日进参附。”公子弃诸药,市产后之剂服之,得无恙。妇蓬首垢面坐帷中,锦衾蔽体,居然生子。公子遣妾来侍妇寝,又雇乳姆哺儿,母子均得舒泰。于是贺者盈门,王母亦喜,备仪物甚丰。视其儿方面大耳,卧锦绣襁褓中,洵是福相。越三旬,夫妇并起,登堂拜其父母。翁欣然有含饴之乐,视儿如掌上珠,命名曰“福生”。福生者,父所生也,而他人不解其意。公子从此遣妾常在女所,女嬖之,稍离之勿悦也。妾亦怜妇美,两情欢恰,与公子绝迹矣。公子抑郁成疾,红潮为之不来。医揣公子体虚,率进兴阳固肾之剂,愈服愈危。又有凝公子为疡症入内者,更以攻毒之品投之,于是病致不起。公子泣谓父母曰:“鱼目混珠,终非长策,今幸有子,宜善遇之。王女不可恃也。儿为二老者至矣,今寿不永,可为奈何?彼亏我之短而有负心,予必夺其魄。儿死即遣之嫁,万勿久留,恐出意外之丑。彼才优者,恨未能生啖其肉耳。”言毕而逝。父母痛如割心,以丈夫礼葬于祖茔之侧。妇不为之缞绖。翁劝之,妇曰:“我与彼妯娌也。妯娌无是服制,不敢违。”翁辞窘,不敢强。妇遂炫装敷粉,日与妾戏。妾亦不安于女子装,一仍其旧。翁忿挞之。妇与才并怒,共起挝翁,且曰:“我尔家之婿也。尔女既亡,我有嫡妻。如不相容,我便携眷去,不受尔羁绊也。”翁怨忿填胸,恐其败露,转善言安抚之。才每私出夜游,翁已无奈,渐渐白日亦然,继为狭邪游。无赖子每出入其门,翁恨欲死,乃对灯堕泪。忽举首,公子立灯下。翁大骇。公子曰:“父勿惊惧,此来正为父与儿也。明日唤乳妇抱福生于母所,朝夕善守之,防彼毒手,儿自有术以报之。儿一生暗昧不明,致遭奇辱,因生平暴殄天物,故夭寿命。然所恃者孝行不亏耳。幸得请于帝矣,许斩此淫佞。”言毕不见。翁疑为梦,然闻此言,姑含忍之。一夕,家人呼有盗,于是群起操戈相逐,见墙阴一人攀壁方登,有健仆猛刺之,颓然而倒,缚视乃其邻子,呼云:“予本不愿为此,尔家才儿约我来,许我瓜分。盗魁在汝家,与我何尤?”翁闻言,令解其缚而释之。次日,以厚资遣才去。妇见才去,假归宁,意欲与才野合耳。而王御史家法森严,内外隔绝,妇与才会面殊难。计无所出,乃使其心腹婢托买丝于门外,得遇才,告以秘计。才归,夜呼其党逾重垣入,思劫女掠财。方至前庭,见爱哥立廊左,才大惊,猛斫之,遂倒。王仆群至,见有持刀者,众先擒之,乃才官也。于是众盗奔窜,王家多健仆,争缚之,无一脱者。烛视所斫之尸,乃即妇也。盖妇阴嗾才行劫,乘间与共遁。是夜闻声即出,不期竟为才所杀也。王御史始知其女非良,痛恨之,送盗于有司,尽置于法。后福生长成,联捷登第,奉其祖以终老焉。

醉茶子曰:掩耳盗铃,未有不暴露者。况为之易装娶室,岂假者竟能真哉?自立于必败之地而欲求全,其可得乎?杜翁可谓愚矣。若爱哥始则放荡,后则知悔,无如阴阳反背,事终不济,天所以始弃之而终怜之矣。夫事不可以矫揉作也。尝见柏舟操节,暗偷韩掾之香;柳陌游春,浪掷卫车之果。或明或暗,终被人知者,丑之所在,弥缝难也。乡有翁媪,老而无子,三女皆待字。共议守贞养亲,而幼女终默默,二姊咸唾之。父母聘其幼女。后父母终,家道寒苦,其婿出赀殓殡之,众叹其幼女贤也。其二姊守贞,于亲无补,惟闭门茹苦,虽族中侄辈俱莫睹其面。后皆病癫狂。长者先死,次者病十余年方死。其平昔癫语甚丑,皆其心事。噫,矫情有何益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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