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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二十二滦阳续录四(2)

先师介野园先生,官礼部侍郎,扈从南巡,卒于路。卒前一夕,有星陨于舟前,卒后京师尚未知,施夫人梦公乘马至门前,骑从甚都,然伫立不肯入,但遣人传语曰:家中好自料理,吾去矣。匆匆竟过,梦中以为时方扈从,疑或有急差遣,故不暇入。觉后乃惊怛,比凶问至,即公卒之夜也。公屡掌文柄,凡四主会试,四主乡试,其他杂试,殆不可缕数,尝有恩荣宴诗曰:鹦鹉新班宴御园,(案鹦鹉新班,不知出典,当时拟问公,竟因循忘之)摧颓老鹤也乘轩,龙津桥上黄金榜, 四见门生作状元。丁丑年作也。于文襄公亦赠以联曰:天下文章同轨辙,门墙桃李半公卿。可谓儒者之至荣。然日者推公之命,云终于一品武阶,他日或以将军出镇耶?公笑曰:信如君言,则将军不好武矣。及公卒,圣心悼惜,特赠都统。盖公虽官礼曹,而兼摄副都统。其扈从也,以副都统班行,故即武秩进一阶。日者之术,亦可云有验矣。

乩仙多伪托古人,然亦时有小验。温铁山前辈——名温敏,乙丑进士,官至盛京侍郎。尝遇扶乩者,问寿几何,乩判曰:甲子年华有二秋。以为当六十二,后二年卒,乃知二秋为二年,盖灵鬼时亦能前知也。又闻山东巡抚国公,扶乩问寿,乩判曰:不知。问仙人岂有所不知?判曰:他人可知,公则不可知,修短有数常,人尽其所禀而已。若封疆重镇,操生杀予夺之权,一政善,则千百万人受其福,寿可以增一政;不善,则千百万人受其祸,寿亦可以减。此即司命之神,不能预为注定,何况于吾?岂不闻苏盫误杀二人,减二年寿,娄师德亦误杀二人,减十年寿耶?然则年命之事,公当自问,不必问吾也。此言乃凿然中理,恐所遇竟真仙矣。

族叔育万言,张歌桥之北,有人见黑狐醉卧场屋中——场中守视谷麦小屋,俗谓之场屋,初欲擒捕,既而念狐能致财,乃覆以衣而坐守之,狐睡醒,伸缩数四,即成人形,甚感其护视,遂相与为友。狐亦时有所馈赠,一日问狐曰:设有人匿君家,君能隐蔽弗露乎?曰:能。又问君能凭附人身狂走乎?曰:亦能。此人即恳乞曰:吾家酷贫,君所惠不足以赡,而又愧于数渎君。今里中某甲,甚富而甚畏讼,顷闻觅一妇司庖,吾欲使妇往应,居数日,伺隙逃出藏君家,而吾以失妇阳欲讼,妇尚粗有姿首,可诬以蜚语,胁多金。得金之后,公凭附使奔至某甲别墅中,然后使人觅得,则承惠多矣。狐如所言,果得多金,觅妇返后,某甲以在其别墅,亦不敢复问。然此妇狂疾竟不愈,恒自碼饰,夜似与人共嬉笑,而禁其夫勿使前。急往问狐,狐言无是理,试往侦之,俄归而顿足曰:败矣,是某甲家楼上狐,悦君妇之色,乘吾出而彼入也,此狐非我所能敌,无如何矣。此人固恳不已,狐正色曰:譬如君里中某,暴横如虎,使彼强据人妇,君能代争乎?后其妇颠痛日甚,且具发其夫之阴谋,瞈灸劾治皆无效,卒以瘵死。里人皆曰:此人狡黠如鬼,而又济以狐之幻,宜无患矣,不虞以狐召狐,如螳螂黄雀之相伺也。古诗曰:利旁有倚刀,贪人还自贼,信矣。

门人王廷绍言,忻州有以贫鬻妇者,去几二载,忽自归。云初彼买时,引至一人家,旋有一道士至,携之入山,意甚疑惧,然业已卖与,无如何。道士令闭目,即闻两耳风飕飕,俄令开目,已在一高峰上,室庐华洁,有妇女二十余人,共来问讯。云此是仙府,无苦也。因问到此何事,曰:更番侍祖师寝耳。此间金银如山积,珠翠锦绣,嘉肴珍果,皆役使鬼神,随呼立至,服食日用,皆比拟王侯。惟每月一回小痛楚,亦不害耳。因指曰:此处仓库,此处庖厨,此我辈居处,此祖师居处。指最高处两室曰:此祖师拜月拜斗处,此祖师炼银处。亦有给使之人,然无一男子也。自是每白昼则呼入荐枕席,至夜则祖师升坛礼拜,始各归寝。惟月信落红后,则净褫内外衣,以红绒为巨绠,缚大木上,手足不能丝毫动,并以绵丸窒口,喑不能声,祖师持金管如箸,寻视脉穴,刺入两臂两股肉内,吮吸其血,颇为酷毒。吮吸后,以药末糁创孔,即不觉痛,顷刻结痂。次日痂落如初矣。其地极高,俯视云雨皆在下,忽一日狂飚陡起,黑云如墨压山顶,雷电激射,势极可怖,祖师惶遽, 呼二十余女,并裸露环抱其身如肉屏风,火光入室者数次,皆一掣即返,俄一龙爪大如箕,于人丛中攫祖师去,霹雳一声,山谷震动,天地晦冥,觉昏瞀如睡,梦稍醒则已卧道旁。询问居人,知去家仅数百里,乃以臂钏易敝衣遮体,乞食得归也。忻州人尚有及见此妇者,面色枯槁,不久患瘵而卒。盖精血为道士采尽矣。据其所言,盖即烧金御女之士,其术灵幻如是,尚不免于天诛。况不得其传,徒受妄人之蛊惑,而冀得神仙,不亦傎哉。

江南吴孝廉,朱石君之门生也,美才夭逝,其妇誓以身殉,而屡缢不能死,忽灯下孝廉形见曰:易彩服则死矣。从其言果绝。孝廉乡人录其事,徵诗,作者甚众,余亦为题二律,而石君为作墓志,于孝廉之坎坷,烈妇之慷慨,皆深致悼惜,而此事一字不及。或疑其乡人之粉饰,余曰:非也,文章流别,各有体裁。郭璞注山海经穆天子传,于西王母事,铺叙綦详;其注尔雅释地,于西至西王母句,不过曰西方昏荒之国而已,不更益一语也。盖注经之体裁当如是耳。金石之文,与史传相表里,不可与稗官杂记比,亦不可与词赋比。石君博极群书,深知著作之流别,其不著此事于墓志,古文法也,岂以其伪而削之哉。余老多遗忘,记孝廉名承绂,烈妇之姓氏,竟不能忆,姑存其略于此。俟扈跸回銮,当更求其事状详著之焉。

老仆施祥,尝乘马夜行至张白,四野空旷,黑暗中有数人掷沙泥,马惊嘶不进,祥知是鬼,叱之曰:我不至尔墟墓间,何为犯我?群鬼揶揄曰:自作剧耳,谁与尔论理。祥怒曰:既不论理,是寻斗也。即下马,以鞭横击之,喧哄良久,力且不敌,马又跳踉掣其肘,意方窘急,忽遥见一鬼狂奔来,厉声呼曰:此吾好友,尔等毋造次。群鬼遂散,祥上马驰归,亦不及问其为谁。次日,携酒于昨处奠之,祈示灵响,寂然不应矣。祥之所友,不过厮养屠沽耳,而九泉之下,故人之情乃如是。

门人吴钟侨尝作如愿小传,寓言滑稽,以文为戏也。后作蜀中一令,值金川之役,以监运火药殁于路,诗文皆散佚,惟此篇偶得于故纸中,附录于此。其词曰:如愿者,水府之女神,昔彭泽清洪君以赠庐陵欧明者是也,以事事能给人之求,故有是名。水府在在皆有之,其遇与不遇,则系人之禄命耳。有四人同访道,涉历江海,遇龙神召之曰:鉴汝等精进,今各赐如愿一。即有四女子随行,其一人求无不获,意极适,不数月病且死,女子曰:今世之所享,皆前生之所积,君夙生所积,今数月销尽矣。请归报命,是人果不起;又一人求无不获,意犹未已,至冬月求鲜荔巨如瓜者,女子曰:溪壑可盈,是不可餍,非神道所能给,亦辞去;又一人所求,有获有不获,以咎女子,女子曰:神道之力亦有差等,吾有能致不能致也,然日中必昃,月盈必亏,有所不足,正君之福,不见彼先逝者乎?是人惕然,女子遂随之不去;又一人虽得如愿,未尝有求,如愿时为自致之,亦蹙然不自安,女子曰:君道高矣,君福厚矣,天地鉴之,鬼神佑之,无求之获,十倍有求,可无待乎我,我惟阴左右之而已矣。他日相遇,各道其事,或喜或怅,曰:惜哉,逝者之不闻也。此钟侨弄笔。狡狯之文,偶一为之,以资惩劝,亦无所不可。如累牍连篇,动成卷帙,则非著书之体矣。

郭石洲言,河南一巨室,宦成归里,年六十余矣,强健如少壮,恒蓄幼妾三四人。至二十岁,则治奁具而嫁之。皆宛然完璧,娶者多阴颂其德,人亦多乐以女鬻之。然在其家时,枕衾狎昵与常人同,或以为但取红铅供药饵,或以为徒悦耳目,实老不能男,莫知其审也。后其家婢媪私泄之,实使女而男淫耳。有老友密叩虚实,殊不自讳,曰:吾血气尚盛,不能绝嗜欲,御女犹可以生子,实惧为身后累;欲渔男色,又惧艾碽之事,为子孙羞。是以出此间道也。此事奇创,古所未闻。夫闺房之内,何所不有,床第事可勿深论,惟岁岁转易,使良家女得再嫁名,似于人有损,而不稽其婚期,不损其贞体,又似于人有恩。此种公案,竟无以断其是非。戈芥舟前辈曰:是不难断。直恃其多财,法外纵淫耳。昔窦二东之行劫,必留其御寒之衣衾,还乡之资斧,自以为德,此老之有恩亦若是而已矣。

里有一士者,矫捷多力,兼习技击超距之术,两三丈之高,可翩然上,两三丈之阔,可翩然越也。余幼时犹及见之,尝求睹其技,使余立一过厅中,余面向前门,则立前门外,面相对,余转面后门,则立后门外面相对,如是者七八度。盖一跃即飞,过屋脊耳。后过杜林镇,遇一友,邀饮桥畔酒肆中,酒酣,共立河岸,友曰:能越此乎?一士应声耸身过,友招使还,应声又至。足甫及岸,不虞岸已将圮,近水陡立处开裂有纹,一士未见误踏其上,岸崩二尺许,遂随之坠河,顺流而去。素不习水,但从波心踊起数尺,能直上而不能旁近岸,仍坠水中,如是数四,力尽竟溺焉。盖天下之患,莫大于有所恃。恃财者终以财败,恃势者终以势败,恃智者终以智败,恃力者终以力败。有所恃,则敢于蹈险故也。田侯松岩于滦阳买一劳山杖,自题诗曰:月夕花晨伴我行,路当坦处亦防倾,敢因恃尔心无虑,便向崎岖步不平。斯真阅历之言,可贵而佩者矣。

沧洲憩水井,有老尼曰慧师父,不知其为号,亦不知是此慧字否,但相沿呼之云尔。余幼时,尝见其出入外祖张公家,戒律谨严,并糖不食。曰:糖亦猪脂所点成也。不衣裘,曰:寝皮与食肉同也。不衣绸绢,曰:一尺之帛,千蚕之命也。供佛面筋,必自制,曰:市中皆以足踏也。焚香必敲石取火,曰:灶火不洁也。清斋一食,取足自给,不营营募化。外祖家一仆妇,以一布为施,尼熟视识之,曰:布施须用己财,方为功德。宅中为失此布,笞小婢数人,佛岂受如此物耶?妇以情告,曰:初谓布有数十疋,未必一一细检,故偶取其一,不料累人受捶楚,日相诅咒,心实不安,故布施求忏罪耳。尼掷还之曰:然则何不密送原处,人亦得白,汝亦自安耶?后妇死数年,其弟子乃泄其事,故人得知之。乾隆甲戌乙亥间,年已七八十矣,忽过余家,云将诣潭柘寺礼佛,为小尼受戒。余偶话前事,摇首曰:实无此事,小妖尼饶舌耳。相与叹其忠厚。临行,索余题佛殿一额,余属赵春涧代书。合掌曰:谁书即乞题谁名,佛前勿作诳语,为易赵名,乃持去,后不再来。近问沧洲人,无识之者矣。又景城天齐庙一僧,住持果成之第三弟子,士人敬之,无不称曰三师父,遂佚其名,果成弟子颇不肖,多散而托钵四方,惟此僧不坠宗风,无大刹知客市井气,亦无法座禅师骄贵气,戒律精苦,虽千里亦打包徒步,从不乘车马。先兄晴湖,尝遇之中途,苦邀同车,终不肯也。官吏至庙,待之礼无加。田夫野老至庙,待之礼不减。多布施,少布施,无布施,待之礼如一。禅诵之余,惟端坐一室,入其庙如无人者,其行事如是焉而已。然里之男妇,无不曰:三师父道行清高。及问其道行安在,清高安在,则茫然不能应。其所以感动人心,正不知何故矣。尝以问姚安公,公曰:据尔所见,有不清不高处耶?无不清不高,即清高矣。尔必欲锡飞杯渡为善知识耶?此一尼一僧,亦彼法中之独行者矣。三师父涅盘不久,其名当有人知。俟见乡试诸孙辈,使归而询之庙中。

九州之大,奸盗事无地无之,亦无日无之,均不为异也。至盗而稍别于盗,究不能不谓之盗,奸而稍别于奸,究不能不谓之奸,斯为异矣。盗而人许遂其盗,奸而人许遂其奸,斯更异矣。乃又相触立发,相牵立息,发如鼎沸,息如电掣,不尤异之异乎?舅氏安公五章言,有中年失偶者,已有子矣,复买一有夫之妇,幸控制有术,犹可相安。既而是人死,平日私蓄,悉在此妇手,其子微闻而索之,事无佐证,妇弗承也。后侦知其藏贮处,乃夜中穴壁入室,方开箧携出,妇觉,大号有贼,家众惊起,各持械入,其子仓皇从穴出,迎击之立踣,即从穴入搜余盗,闻床下喘息有声,群呼尚有一贼,共曳出絷缚,比灯至审视,则破额昏仆者其子,床下乃其故夫也。其子醒后,与妇各执一词,子云子取父财不为盗,妇云妻归前夫不为奸,子云前夫可再合而不可私会,妇云父财可索取而不可穿窬。互相诟谇,势不相下。次日,族党密议,谓涉讼两败,徒玷门风,乃阴为调停,使尽留金与其子,而听妇自归故夫,其难乃平。然已鼓钟于宫,声闻于外矣。先叔仪南公曰:此事巧于相值,天也;所以致有此事,则人也。不纳此有夫之妇,子何由而盗,妇何由而奸哉。彼所恃者,力能驾驭耳。不知能驾驭于生前,不能驾驭于身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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