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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三编(2)

长州诸生邹大任,年仅弱冠,美风姿。貌白晳而性騃愚,咿唔一室中牝牡不知,时艺文字外无所晓,同胞咸笑之。一日如市,见有逆女者,箫鼓喧阗,宾从络绎,茫然莫解其故。以询友,友绐之曰:“兄不识耶?此郡中某家初得官,夸示于人也。”生信而不疑,且素以功名为念,欣然尾之。往至其门,见新婿奠雁御轮,仪节繁缛,心窃好之,久立而不去。已而彩舆复出,哄然启行,微闻第中有悲泣声。生乃鼓掌大噱曰:“此亦大好事,何戚为?”观者胥怪而相顾,生殊不自觉。翌日复出,遇送丧者,其状颇仿佛,而哭益哀。生愈不平,谓人曰:“当喜而戚,此行必近不祥。”闻者无不捧腹。其呆率多类此。庚午夏,读书于某寺。其地近山,素多魅,寺僧不胜其扰,皆徙去。同人以生痴,故怂恿使居之。生亦罔知所惧,入其室,蛛网罥户,蝠粪盈阶。生洒扫而处之,足不窥园,其读书益苦。居三日,殊无他异,同人以为痴福,亦不复劝徙。乃生自居寺中,每夜读,辄闻有笑声,生亦不顾。数夕后,天气炎蒸,生袒褐就月,执卷而读之,曼声长吟,深宵不辍。俄而砰然作响,院门辟矣。生愕然四顾,则二妇人新妆如画图,均衣薄縠,各执白纱小扇,飚然径入。生不以为意,诵如故。二妇逼近生身,戏以纤指抚其肌,笑曰:“个儿郎体固如玉哉!”言之似甚垂涎。生若不闻,读倍亟。二妇扪搎良久,见生漠然,反敛手抱惭而退。出门忽不见,生亦莫之讶,只曰:“山寺夜深,何来女娘,指爪且尖瘦,令人颇不耐。”言已,掩卷欲寐。旋又闻人声,其音娇细,笑曰:“予来视郎寝未?”入则一女子,年可二八,绿鬓微松,红腮带艳,白身无寸缕,掩笑立于生前。生视之,容如花绽,肤若脂凝,亦冥然不为动念。但笑曰:“汝效祢衡,以清白之躯傲我乎?予体亦非不洁者。”因捋己裩,与之对立,皎然如双舞之鹤。女反羞缩,障面自返,细语曰:“若人只合偶痴鬼,当令挑绣来。”生言笑自若,徐徐著裤曰:“白雪之雪究不如白玉之白。”拂榻就枕,了无怖畏,其愚诚不可及。诘朝,无访戴者,生仍安于肄业。及昏,骤雨滂沱,砌下水深尺许。生方篝灯展卷,复闻笑语纷然曰:“予等送痴妇来伴痴郎,幸勿再劳璧谢。”生于灯下瞻视,则客夕二妇更偕数人,前女子亦在其中,则既衣裳楚楚矣。众拥一少艾者近生,曰:“以此为若妇,若愿之乎?”生亦莫之拒,反诘曰:“妇之说予殊不解。”众曰:“达道之三,非夫妇乎?”生即取书翻阅一周,恍然曰:“是诚有之!予为夫而渠为妇,其此之谓欤?”众因哄堂大笑曰:“然。”生遽呼少艾为妇,绝无所虞,惟曰:“予正读书,欲究君臣之道,夫妇之义尚未暇及。学不躐等,汝曹可仍将妇去。”众不听,嘤咛一声,青衣数辈自外入,肆筵设席,强生与少艾并肩坐,饮以合卺之杯,绾以同心之带。生熟视少艾,容光如珠玉之润,体态如花柳之妍,心颇爱好。慨然曰:“得妇如此,于愿足矣!”少艾亦绝娇痴,毫无腼腆色,时以美目灼灼然顾生,且笑曰:“予夫忒无赖,予身几被看杀。”又语众曰:“予夫即若夫,胡不均此一杯羹,而使我一人独享耶?”众皆笑不能仰。大礼已成,众始列坐,浮白痛饮,谐谑甚欢。生与少艾独以白眼相看,四目交注,不饮亦不食,吃吃憨笑而已。众呼少艾为挑绣,生亦呼之。杯斝之侧犹以一卷自随,时复呫哔曰:“夫妇之义,予当与绣共参之。”须臾二鼓,众皆半酣,起曰:“新人夫妇当合欢,我辈且退。”遂纷纷俱出。旋有二人复返曰:“小儿女未谙情事,予得代为操持。”乃为生展衾缛,牵二人衣使皆登榻,以手抚其枕曰:“今夕共此,明年抱子矣!”语毕含笑而去,疾风烈雨,亦不知其安往。生与绣并头而眠,究未解床笫之事。生少卧即起曰:“夫妇有别,予不可以无礼。”乃东向而坐。绣闻生言,亦起西向而坐,瞑目存息,莫通片语。倦极思睡,倚璧鼾然,睫甫交而东方明矣。虫飞薨薨,众又早至。入见生绣垂头对坐,形如土木偶,不禁失笑曰:“蚩蚩者果无情耶?”绣见众入,亟起离榻,欲从之返,曰:“闷杀阿奴。与夫处固不若与姊戏也。”众又粲然曰:“婢子亦大憨生。妆已有夫,从予归将奚为?”绣乃垂涕不已,嘤嘤作小儿啼。众匿笑为之整妆,事毕自去。绣自是在生室中,日为生缮衣履,主饔飧,瀹茗煮酒,迄无倦容。暇则掘土和泥,学为儿戏,绝不类闺阁成人。其所作多玩器,瓶彝樽鼎,巧擅人工,亦未卜其所用。生并不诘,诵读如常。而自与绣处,虽盛暑未尝露臂,相对如宾,绣亦如之。夜即共卧一榻,而东西异向,恒虚其中。如是者数夕,未及于私。生固寒士,家惟寡嫂,因僦居于外,旬日一归省视。出即遭友于途,询生近业,生遽曰:“兄宜为贺,学有长进,迩来又悟得‘夫妇也’一句意义。”友惊问之,历历敷陈,不少讳。友素与人忠,亟曰:“此系鬼狐,能为人祸者,君宜速避之。”生犹未达,惟应曰:“诺。”遂不复往嫂处,遄归寺中。入室即谓绣曰:“友言妇为鬼狐,其信乎?”绣炯炯相视,无一言。生取书证之,至鬼神无形与声,大恚曰:“友误我!此固有形与声者。”又读至狐狸食之,益恚曰:“友欺我!此固不能啖人者。”因复不信友,与绣处如故。乃自此友皆与闻,相约偕来,以觇其异。入所居,绣适不在,因以诘生。生又详言之,友乃坚请一见。生曰:“适往后园移花,少顷即来矣。”未几果至,以红巾罥首,贮花于皀,珊珊而来。众视之,神仙中人也。绣见客绝不惊避,委花地上,踞坐而以手植之,旁若无人。众见其衣有缝,其行有影,且不匿迹销声,亦不敢臆定为异类。坐谈至夕,绣亦不时入斋,但不与客交言,中馈之事,固其所司也。客去,而两人相欢仍如往日。友有善谑者,一日谓生曰:“兄与尊嫂处,亦同衾处否?”答曰:“未也。”友笑曰:“奚为不同?”生曰:“予读内则,七年男女不同席。席且不同,况衾乎?”友冁然曰:“嘻!君误矣。夫妇非男女比也。诗不云乎,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不同衾,胡为怨其独旦耶?”生即庄容谢曰:“谨受教。”归而谋诸妇曰:“友令我与子同衾,子其勿辞。”绣亦无难色,第询曰:“书有之乎?”生曰:“书不言而诗则有之。尽信书,固不若信诗也。”是夕遂合被而寝,而衣缕各未去身,转侧殊多不便。生晨起即诣友处,相告曰:“过听子言,使我永夕不能寐。”友询之,以状对。友又笑曰:“同衾而不去衣,犹异衾耳,子焉能寐?”生骇然曰:“衣可去乎?何据乎?未之前闻也。”友因绐之曰:“子不善读书,宜其愚也。孟子曰:‘尔为尔,我为我,袒裼裸裎于我侧,故由由然与之偕。’袒裼等字,皆去衣之谓。不如是,宁能由由偕寐乎?”生亦笑曰:“审是则‘虽’字与‘焉能’句皆衍文耶?”友亦忍笑答之曰:“是矣。”生遂深信不疑。适遇他事,归已昏瞑,不及阅书,又谋诸绣曰:“友令我去衣与子同衾,其可乎?”绣始有难色,又询以书言若何。生叹曰:“读书而不明句读,从前皆浪掷居诸。微友言,吾不知也。”乃强绣尽解其衣,登床覆衾而寐。腻肌交拥,神魂荡然,遂熟睡达旦。明日遇友,即谢曰:“君言不诬,黑甜乡予已近之矣!”友曰:“恐子未近温柔乡也。”生复讶曰:“温柔乡犹有异乎?”友乃缅陈居室之道,生闻之津津入耳。惟曰:“夫妇之大伦若此者,无乃亵甚?”友笑曰:“君又未读易矣。大传有云:‘夫妇媾精,儿女化生。’不然,子之先祀且几斩。”生惧然揖曰:“仆甚愚,见不及此。非仆也敢专承之,其自祖父以上,咸承吾友之赐。”言讫茫茫然归,友又为之绝倒。生入寺,天犹未夕,即又谋之妇,使共寝。绣曰:“昼可寐乎?”生曰:“昼眠夕寐,眠与寐同也。”绣从之。生如友教,甫一合而绣即呻吟欲起奔避,曰:“君今者殊不怀好意,予不再与夫处矣。”生又坚下之,绣不胜其创,泫然泪下。生素未睹此状,悱恻不忍,力少纵,而绣逸,生裸逐之,倏忽不见。方呆立,而他友适来,见即大笑曰:“是何形状!”生正色答曰:“予欲与妇媾精,以延先人一脉,此亦伦常中要务,君何哂为?”友不禁鼓掌,强之入室,俟其衣而后坐谈,既晦乃去。生既失妇,不胜懊闷。比及漏下,前之众妇复来,拥绣入门,笑曰:“苦我家妮子,情实不甘。”生朗应曰:“昔未妇予,汝为政;今既妇予,我为政。不甘将如何?”妇皆喜曰:“痴儿亦甚强项。”乃并力纳绣于榻,顾谓生曰:“逋逃者既已还君,再遁勿予问也。”释手而退。生阖户解衣,欲与绣狎,绣退却不敢复近。生强之,鹃血啼红,倍极呻楚。迨至芙蓉露下夫妇俱有味乎其中。生乃怡然曰:“予今日乃识此真乐。”自是无虚夕,绣亦渐入佳境,不再如向之推拒矣。生既与绣为欢,自谓佳趣,遇人辄道之,闻者皆目笑。偶诣嫂处,言之綦详,嫂之兄适在座,艴然色变曰:“是何言也!”生笑曰:“事无不可对人言,岂嫂独不可谈耶?”竟恬然不以为怪。后因绣有娠,谋徙于家。绣令生尽将所作者移归,嫂见之大粲曰:“子家宛若,奁具乃如是之丰?”绣亦不惭,嬉戏如故,而事嫂维谨。明年,绣举一子,家益赤贫。绣命生以泥器如市,索价甚昂,嫂又以为病狂。生至暮竟携千金以归,而货犹未售其半,始大惊。视之,乃古铜也。嫂由是奇绣,而生与妇亦不再痴。连举三雄,家益巨富。处五年,绣忽辞去曰:“夙缘已满,当别矣。”生惊询其故,答曰:“妾非人,实鬼也。生前以痴故,见弃于人,郁郁以死。赖诸姊妹以术授予,渐觉聪颖,而痴情犹未尽绝,因以冥数与君配合。今将转轮往生富贵家,望君勿以妾为念。”生诘其何所,俯而不答,颦眉曰:“再来人似不必相识。”辗转而殁,化为淡烟以逝。生思之不置,乃以三子属其嫂,遨游于湖湘间,不复言娶。究不知为绣作合者为鬼为狐,每以未及问绣为憾。

外史氏曰:痴者天全以其痴,绝无所欲也。故虽艳质当前,淫妖触目,而彼无见无闻。具此质地,可以仙,可以佛,并可以圣贤,所全不亦大哉!乃自燕朋失志,导以情关,后遂不能复痴。如此之友,最能坏人心术,切宜远之。在人以为救痴之药石,予以为祸生之疚疢,良不可不辨。

随园老人曰:刻画痴状笔笔如生,而一管写二痴人,尤擅绝技,吾每望而畏之。

○ 田一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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