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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初编(4)

部郎索公,家有厮养儿,善琵琶,尤工歌曲。每遇宴集,辄使奏技,僚友莫不称妙。咸厚赉之,以故富甲于侪辈。年逾二旬,犹未授室,未免觖望于主人。庚午春,公家将祭扫。茔在阜成门外,距郭犹十数里,先期一日,使某偕一老成人前往治具。出都时天已旁午,二人且行且语,所言多臧获事。路过半,见道旁小肆,趋入共酌。酒未及酣,闻户外语曰:“六三哥,许时不晤,何竟不一顾弟也?”盖某之乳名,公家内外皆呼之者。某亟出视之,则同署某公之弃仆梁姓者。某素与之契,乃挽入同饮。老成者艴然,色甚不怿。某亦弗顾,相对浮白,良久无行意。老成人起谓某曰:“恐误主事,予先行,子姑徐徐。”某恃主宠,听其自去。笑谓梁曰;“梁二哥近来依傍阿谁?何褴褛不如昨也?”梁摇腕止之曰:“颇有奇遇,此地尚不可言。”某坚叩之,梁又曰:“俟罄此樽,前途当悉以告。”某遂不再问。欢饮将醉始出肆,交挽而行。某又曰:“梁二哥有言,此时盍以语我。”梁曰:“然。言诚有之。试问若如许大,曾识人道否?”某腆然答曰:“不须语此,令人愤懑欲死。”梁曰:“犹未室耶?予之新主人,贾姓女也,孀居而美。服役者多取少年郎,意盖有所为。若能随我一谒,当有好消息耳!”某不之信,乃谩应之曰:“有是理哉?主虽美,非奴仆可调者。”梁曰:“子姑偕往,当知余言不谬。”某欲验其言,欣然随之。乃由歧路曲折而前,日暮犹未抵其家,某曰:“子误我事,归必受谴,可若何?”梁笑曰:“居此不复,渠又若之何?”又行二里许,至一宅第,重垣列屋,气象壮丽,则已漏下二鼓矣。梁曰:“已至主家,予先入,子且少待。”乃去。某视之,门庭修整,而阒其无人,心窃讶焉。良久,梁始出,谓某曰:“主者相召,须以礼见。”某颔之,遂同入,纡回历数门,始达主室。巨屋五楹,帘垂烛暗,惟闻琵琶声。某素耽此,方将侧耳,梁命拜之,内亦停拨。某俯伏阃外,梁入而禀白。复有顷,帘内嘤咛曰:“渠肯为我服役,亦甚善。但虑野性未驯,可令居西廊,候心安方可执事。”梁诺而出,即引某之衣曰:“从余去,主人留汝矣。”某思匍匐檐前,仅得片语,且严厉若役仆婢,心实不甘,不得已而起从梁行。至西侧一室,梁推扉与之入,其中黑暗如漆,都无所见。惟以手抚之,床榻温软,似有衾褥。某不悦,因诘梁曰:“若言好消息,今入活地狱矣。请引我归。”梁笑曰:“若何暴躁如是?请即安寝,好事固在后也。”言讫,竟阖其扉而去。某不能耐,视门尚虚掩,潜出,将思夜遁行。及主者之居,忽闻人语曰:“娘子肤如凝脂,虽不著寸缕,究亦莫染纤尘。”主者大笑曰:“予实不惯被服,然终日若此,不免厌见生人。”言已,鼓掌大笑曰:“裸衣国故不足道也。”某骇其语,穴窗窥之,灯明如昼,见一丽人白身立室内,腻肌如雪,妖脸若桃,纤乳酥胸,麝脐粉股,历历可辨,心乃大动,而欲入无门。旋见媪婢二人侍妇就寝。某痴立移时,遂无去志。勉强归室,暗中扪其卧具,皆以缯纩制成,绝不类寒素家物。惝恍久之,且思妇貌不置。平明即起,梁复来。问慰毕,乃曰:“家食难安。”径引之出就近村沽酒市肉,饔飧皆具,直至昏暝方归,仍宿于其室。如是者数日,某终疑讶,故晏起,而究不见旭光。及与梁出,则赤驭半天矣。心不自安,又向梁求去。梁曰:“子勿匆遽,昨已白之主人,今夕当不再虚度也。”至夜,主者果令梁传命某至,仍谒于帘外,内温语谓之曰:“闻君有妙技,今夕少暇,可为予一弹。”某敬诺。梁乃设矮座于檐下,授以琵琶。某觉其器鲜泽异常,心甚喜,转弦按指,竭生平之能事,而内终寂然不见称赏。甫一阕,梁传语曰:“主人谓技若止此,无足奇。尚有佳音,可以一奏。”某因停腕发声,微闻帘内叹息,似觉称善。连歌数曲,内有欢笑声,遽命卷帘,烛光射于槛外。某微睨之,婢媪夹侍,皆衣裳楚楚,帷中坐者身无寸缕,如前夕所窥者。因大骇,窃疑其非人,而妇已命某入,且赐坐,觌面之间,绝无羞态。某于烛影之下,睹此皓皓之白,不觉动情,欲令再歌,则强弩之末矣!妇笑而起,顾谓众曰:“是儿固得陇望蜀。双目灼灼,几令予置身无地。”遽命移烛,携某就枕,众皆嬉笑而散。某解衣而就妇,其软若绵,其腻如脂,狂荡不可名状。遂以为生平之奇遇,而不暇计及乎其他。及晓,梁来引某厅外饮食,率以为常。妇亦善琵琶,尽以其技授某。然某自与妇狎,形神日耗,渐欲避之。无如柔曼当前,见猎心喜,不数旬,容若槁木矣。一日又与梁出,就肆中朝食。饭毕,见壁上琵琶,取而拨之。梁方力止其操缦,早有数人突入曰:“逋逃者乃在此耶!”某惊视之,则皆公家价,奉命缉捕者也。喧嚣间,梁已失所在。众拥某行,某力请少缓,将索梁同往见公。众中有一人诟之曰:“汝病狂耶?梁自见摈于某公,出居都外,为人傭作,不数月呕血而亡。今将三稔,若转轮亦已匍匐矣。汝犹藉渠为汝分谤耶?”某乃愕然,具以实告。众亦讶其憔悴,因随某往踪迹。至则茂草荒烟,丛冢累累,绝无宅舍。某大惊,诣左近访之,有土人笑曰:“此殆前村贾家女也。”众诘其状,答曰:“贾前巨富,生女貌甚美,酷好弦缦,尤善琵琶。及笄,与里中少年私。其父闻而怒,乘寝掩执之,少年逾窗而遁。女乞全尸,遂裸而纳之于棺,生瘗于此。时母恫之,阴以琵琶殉葬。殁已五年余,田间卧者,犹时闻弹丝声。若所遇得毋是此耶?”众乃信某言。又询梁姓,土人尚能识其冢,指而示之曰:“白杨树下一抔土,是即梁二哥矣。”众因笑谓某曰:“六三不当谢冰上人耶?”乃哗然拥之,归告主人。索公前询老成人,已料其有异,及见某,稔知遇鬼,不复加责。后某病数月,危而后痊。遂赎其券,出家于正觉寺中,法名普通。辄皛缕为人道之,闻者咸惊异焉。

外史氏曰:女以情死,死后复仍其故辙,当不啻徐娘老去焉。余疑此特逃奴之饰语耳,来必诚有是事也。如果有之,洵所谓牡丹花下死,作鬼亦风流。夜台无父捉奸,此女正快活不少。

○ 桃花女子

平阳郑生,得扶鸾之术于其友,休咎多奇中。同袍有疑事,咸取决焉。其人年仅二旬,美如冠玉,且风雅能诗,暇辄与仙人倡和。虽无所判,亦盘桓竟日,仙始退。乙卯春仲,同人咸有志于秋闱,生亦以鹗荐为望,因集于城西某观中,悬乩召仙,以卜其售否。甫焚其符,悬毫即动,大书曰:“妾,桃花女子也。郎君近时安乐否?”生素未睹此号,与众友皆愕然。乩又自动,续书一绝曰:“儿家旧住桃花岸,君子曾匀柳叶眉。蝶不寻香香觅蝶,晓风残月负多时。”众以其语不庄,咸劝生速退之。生年少情痴,竟涉冥想,且爱其诗句,强以考事相叩。其乩飚疾如风,又成七律一首曰:“些儿心事为情苗,故解星珰下碧霄。绿绮抱来谁与拨,红笺叠就或重烧。胡麻自是羞相问,灵鹊非关懒作桥。前日眉峰今浅淡,因郎蹙损待郎描。”众览诗大惊,生亦有惧色。乩又书曰:“诸君在此,儿女子情事不便缅陈。且科名非吾所司,请即退。”书讫,微闻麝兰气,乩遂不动。友中有知几者,规生曰:“兄不可再为此矣!此邪妖也,魔且将至。避之或可,迎之必不免。”乃撤其坛,不再令生请,众亦默然各散。生至家,虽涉疑忌,而心窃艳之,以为奇遇。翌日,复设坛私召之。乩又动,则素所邀致之鹤仙,即纯阳所驭者也。即叩以女子踪迹,仙书二十字于柈,即告退。其文曰:“安不居官好,一了便烦恼。丑者半不知,人去他来了。”意似劝隐,而实寓“女子鬼也”四字谜矣。生迷不悟,反谓仙为戏己,或者功名不显之谶耳。明日又专召女子,且祝曰:“桃花大仙如不鄙弃鲰生,请即践前约。”乩动,果复降。叩以不来之故,书曰:“昨为飞琼姊邀去茗战,实无暇。不然,中心藏之,又谁能忘之耶?”生与之酬和,句皆柔媚,能荡人心目。更多情词勾挑,直陈自荐之意。生遂为所惑,坦然不以为虞。至暮始去,犹恋恋不舍,生亦忽忽如有所失。自是无日不召,无召不来,并无烦促驾之符矣。生托言藏修,足不出户,客至亦不遑晋接,昼惟与乩相对。一夕又卜,夜召之,女亦至,生意盖有所为也。径戏诘其姿容,女答以诗曰:“花作温柔玉作肌,笔尖早已涤胭脂。郎君漫问奴颜色,初放夭桃嫩柳丝。”生读之神魂飞越,顿忘其仙,贸然戏之曰:“昔曾许我画眉,迄今未窥半面,岂张京兆能向空中着笔耶?”女不致辩,又裁一律曰:“久待霜毫画,非关妾闭门。雾中花自有,泥畔絮犹存。欲种合欢树,终须杜宇魂。何时轻似叶,飞上苧罗村。”生将细询,乩已悄然。不二日,生病怔忡,絮絮如与人语,而实无所见也。然虽不再召仙,而床头枕畔时有新诗,家人窃观之,字画研丽,迥非生之手笔。其诗颇多,不甚记忆,录其最足消魂者有:“红豆抛残思欲碎,青梅剖破意徒酸。”“闲书情字原非恨,欲佩萱花又不忘。”“依稀似梦含羞觉,仿佛如君带笑迎。”裙边豆蔻春空结,眉上葳蕤锁不开。”“翠带近来慵自解,银缸何日倩郎吹。”凡十数联,皆绮语醉心蚀魄。盖生不死,女之笔亦不辍也。生友闻其疾,咸来问视,皆力诤其谬。生虽默默不答,心则恍惚若寤。友去,生病少瘥,阖门交庆。诘朝盥濯,忽于匜器中见一律,则又女之诗也。其词曰:“归去来兮胡不归,春风春夜掩双扉。香添帐底芙蓉艳,暖入波心鸂鶒肥。自有暮云压玉枕,何须朝露恋荷衣。温柔乡与蓬山近,莫把蓬山咫尺违。”生得诗惘然者终日,疾复剧,遂以不起。浃旬竟卒。时去召乩之日,不过蓂荚两放也。死后见梦于其友曰:“女居重泉而绐我以仙境,未免大言夸人。然相得甚欢,亦殊无所苦。幸语我家,勿以余为念。”友惊寤,转告其家人,莫不骇异,究不知女子为何代人。其诗草至今犹在,晋人亦或见之。

外史氏曰:乩不必真灵,而其灵者亦未必为真仙。故凡召而辄来者,大率在鬼与仙之间而已。何则?仙必不屑至,鬼又不能至,于是灵鬼独为之。但世人习此者甚多,而生竟以之贾祸,岂心之未克自正耶?抑亦真有夙缘耶?昔余内弟亦好为此,然即世之所谓托乩,非其真也。诗皆请者代为捉刀。后向余言,召乩之时,依稀若有神助,下笔数十言,挥洒立就,其间亦多有验者。意者冥冥中,果有操纵者乎?第恐为鬼为妖,则耗人精魄,为祸不浅矣!因弃其术,不再召。由此观之,余弟达人哉!而世之耽耽于此者,其亦未见夫前车耳!

○ 红鞋

某县有甲乙二人,姻娅也,素相嘲谑,见即喋喋不休。其地有深溪,阔仅数丈,而湍急不可以涉。一日,甲乙各约数人,将往某处游。路经溪侧,隔岸边相值,一水盈盈,聊通笑语。众中亦多相识,且言且行。二人复相谑,同游者靡不粲然。乙忽拔所佩小刀,戏谓甲曰:“忤奴勿再言,言将杀汝。”甲大笑,詈曰:“畜产,尔思弑父耶?生汝不肖,杀我固宜。”语次,以膺相向,嘻嘻不已。乙亦笑挺白刃,作击刺状。众方为之捧腹,甲忽颓然倒地。亟视之,喋血朱殷,刀已陷胸矣。甲竟死,举大骇。视乙,犹含笑操刃,锋锷皆赤色。两岸喧噪,行人胥惊,观者如堵墙。乙始觉其杀人,欲遁不能矣。众夺其刃,逮以见官。邑令某公,素号神明,闻即驰往枪验。验讫即命人遏溪上流,俟其涸而穷其异。果有脚迹,自此岸而达彼岸,皆往来有踪。细视之,纤细如锥,不类丈夫,亦愕然。更命人深掘其泥,甫数尺,更得一箧,启之内藏女舄一双,鲜若朱莲,崭然未朽。令顿悟,即呼乙当场语之曰:“此夙孽也。汝虽未杀伯仁,伯仁由汝而死。嬉笑兴戎,罪实自取。”乙亦俯首无词,遂论抵。先大夫每举其事数数戒人,以为嬉戏无益,且有贾祸如此者,可不慎欤!

外史氏曰:律有戏杀一条,是其杀有由于戏者。此则断无能杀,而竟以戏成之。戏真无益于人矣!犹忆某州有一妇,年未二旬,以弑夫将置极刑。官讯之,辄頳颜涕泗,惟求速死。官不忍,命入内署,令夫人从容诘问,始得其情。则夫妇俱少年,家畜牝牡二卫。一日,夫如厩,见牡者跃跃,而牝者拒以后蹄,踢不使前。夫即呼妻往观,举大笑。及归室,强妇为此状。妇不可,夫终不怿,乃勉从之。甫一腾踔,适中睾丸,遂瞥然而倒。视之,已无救矣。此尤戏杀之可笑者,因并附记于右。

○ 毒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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