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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二编(7)

外史氏曰:人必因疾而后殁,殁之时,必羸裤无甚可观。仍传记多艳称之,似乎非物之理矣。此书一出,可证群言之谬。近有《莺莺灰》一文,颇为哀艳,附录于左。文曰:“惟娉婷之艳质,固宜久贮于金闺。何荏苒之韶华,不能独宽于玉貌。徐娘老去,岂尽风流。苏小殀亡,终归枯槁。非株林之夏,难言三少鸡皮;纵博陵之崔,讵免一抔马鬣。故当其镜鸾照影,我见犹怜。迨至于钗凤辞妆,谁能可喜。宛转于鲛绡帐里,骨已支床。呻吟于翡翠衾边,肌难盈把。鸡头无剩,此乡不号温柔。秋水徒存,阿堵惟传惨淡。既已香消粉褪,反疑浓染鸦黄。何堪垢渍尘污,渐觉斜侵黛绿。春纤瘦尽,鹰爪时藏,云鬓揉残,蓬颗莫整。此李夫人特匿病态,而乔小青故留生容者也。洎手皛帐风寒,佳人难再;鸳帷梦断,好物弗坚。杨柳蛮腰,恍如强项之令;樱桃素口,俨同反舌之禽。笼玉腕于红绡,莫闻宝钏,矗香钩于白练,怎步金莲。黄土伤心,银瓶固哀,其落井青燐,怵目翠钿,亦共此埋尘。松柏青青,空思眉妩;风霾黑黑,枉冀足音。夜台无再返之香魂,泉壤有将销之艳骨。罗衣化蝶,不掩冰肌;锦衾成灰,难藏弱体。莲萼值凋零之日,剥面不仅无皮;横波当立涸之时,刳目何尝有肉。香温玉软,只留鸡肋根根;脸杏腮桃,惟见瓠犀落落。烧残劫火,蝉鬓飞烟;贴近寒泉,雪肤化水。无论玉环飞燕,同此红粉骷髅;一任花蕊梅精,未必绿窗满目。兴言及此,奚为掩卷神驰;结想于斯,无事披图意乱。苟向百年而慕色,谁能千载以偷香。噫喜悲哉,倩女久成兰麝土;呜呼朽矣,才人莫断雨云肠。不信予言,请临彼穴。”

○ 卷二

祝天翁

渭南有乡民祝姓,失其名,性朴讷,以农为业。每遇耕获,辄祝曰:“天盍佑我。”人遂谓之祝天翁。暮年鳏居,有一子,亦学稼,年已而立,犹未偶也。父子茕然,出作入息,比邻多怜之。或劝曰:“翁之发短矣,为儿纳妇,不有人盄彼南亩耶?”翁笑曰:“天佑我,筋力尚健。俟予衰老,伊婚未迟也。”闻者咸嗤其贪吝。一日,翁他出,子独力作,忽闻丛莽中有人笑曰:“丈夫之髭出矣,犹未授室耶?盍援我,予为尔妇。”子惊顾,回野无人,因复耕。旋又闻声语曰:“不援我,将鳏此一世矣。”子顿悟,前此某家有女,未嫁而孕,父母怒缢之,草葬于此,大怖而奔归。至家,犹慴然,股肉战战弗宁。及翁归,诘辍耕故,子以实告。翁不信,叱曰:“汝惰农自安,以妖异相诳耶?”驱之使就庐舍,不予之归。子在田中,自计:“鬼若来此,诚无地可避,盍纳之,少识裙下乐,死亦无憾。”因不复惧,假寐以俟。向恐麾之不去,今且虑招之弗来。候至宵深,倦极思睡,俄若有人小语曰:“我来矣,何寝耶?”子亟起视之,星月皎洁,女果艳妆如平生,掩笑而至。子故熟识,不再问名,据拥之就枕。女本荡妇。子亦伟男,遂相得甚欢。事讫,子询女曰:“若言为吾妇,其信然乎?”女曰:“业已妇矣,何问焉?”子曰:“不然,所谓妇者,事吾亲,育吾子,操吾家计,良不止为一夕之欢。”女曰:“此亦非大难事。妾为父母所贱,殁后厝之浅土,霜露沁骨,灌莽缠骸,更惧为豺犬所搰,徒饱馋口。君能徙妾高阜,且深埋之,当为君鬼妻。一切如命。”子疑其罔己,诘曰:“鬼亦能诞育如人耶?”女答曰:“能。凡人暴卒者,魂气凝聚,不即散,能施能受,妊娠如常,此自然之理也。病而后殁,则不能矣。”子因笑曰:“然则汝之所怀者,亦将临蓐矣。”女赧颜久之,始曰:“君毋诮妾,畴昔良有此事,但胎随人死,且在尸中。今之许君者,魂也。”子信其言,益深眷恋,直至村鸡群唱,女乃辞去。子归不敢告父,夜则荷畚臿而往。俟候良久,人迹渺然,径诣女子葬处,且祝曰:“若无误我。”甫启尺壤,即得女尸,月下谛视,面色如生,犹未朽。子乃极力负之于冈,为深坎而瘗之,插柳其上,记认而归。比至庐居,女早曼立相待,见子喜曰:“君信人也。掩骼之德,百身莫酬矣。”子曰:“盍先犒予。”因挽之欢会。谋及长策,女曰:“阿翁凡事皆诿之于天,君即以此绐之,随所见皆曰天佑,翁必不疑。翁不疑,则人亦可以无疑。从此饔飧嗣续,妾请任之。但不克显然井臼,并代君乳哺耳!”子欣然从其计,女复别去。无何,而翁来语子令返,言:“偷儿欺予耄老,将逾墙,汝仍归宿,我处于此。”盖翁心多疑,非实有是事也。子心窃喜,遂复归。女果夜至,命之寝,则曰:“妇职宜先尽也。”遂为子缝纫,夜分始寐。鸡未鸣即起,操箕帚,躬炊煮,约足一日之需,乃皇然去。翁归就食,见其整洁异平时,甚讶之,疑子所为,都又不类。踌躇间,子乃笑曰:“父勿言,此天佑也。儿归物已具,亦莫解其由。既而思之,非天意而何?”翁果释然。嗣是遂以为常,而不之怪。后数旬,女虽不昼见,亦不归,恒就暗室为子操家计。饮食以时,备具无烦预办矣。子询之,答曰:“得君阳气,昼亦可居,但畏见人耳。”及秋农忙,父子偕作。女虽不亲盄,子至即贮筐筥与之,一菽一水,极其苾芬。村中有室家者,反愧之。翁信为天佑,不之询。每欲以此矜人,子恒止之,乃不言。女又嘱子,私为市绵,暇则纺绩为御寒计。衣之污者浣之,敝者新之,未及飞霜,絮衣咸备。进之翁,绐以天佑,弗问也。惟邻比稍稍疑之,而父子醇谨,亦不敢妄为臆度。期年,女诞一男,置诸空室。子奔告翁曰:“有一襁褓物,不识所从来,今在予室中矣。”翁亟归视,门户悉扃,呱呱者果在榻上。验之,貌类其子,乃笑曰:“此天虑我无嗣,而锡汝以宁馨也。”即觅有乳者字之,坦然无疑。然自此邻比之惑益起,默相伺察。祝子所居之室,昼则有机杼声,夜则有刀尺声,食则有烹饪声,寝则有欢笑声,将不诘其父,而诘其子。众犹未发,女已知之,谓子曰:“妾与君子缘尽于此矣!”子惊诘其故,泣言曰:“妾以生前不淑,为天所怒,虽投缳未足以蔽辜。上帝以阿翁淳朴,事皆听之彼苍,而君又命中无偶,故假手于妾,以延此一脉。妾亦得藉以忏罪。今既似续有人,是妾之事毕,即君埋骨之德亦报矣。行将往生他处,何必恋恋枕席,骇人耳目哉?”言讫欲行,挽留之,终不肯止。且嘱曰:“翁享儿妇之奉,只宜有此一年。速备后事,恐卒然不可为讳。”乃去不复来。及邻比诘查,祝子径以情告,众殊未信,迹之实然。惟翁反以为妄,愀然谓众曰:“鬼敢贪天之功以为己力耶?”人咸笑之。明年,翁果卒。子服阕欲婚,忽病痿,遂以疾废。只女所生者承其祀,而椒聊蕃衍,不数传竟成巨族矣!

外史氏曰:女子来盖为翁,非为子也。观其敬修妇职,翁乃又得享人子之奉。不然拮据一生,有子无妇,犹之乎乏嗣矣,曾能含笑于泉下哉?事皆诿之上天,已得多少便宜处,而天仍报之以此善。善从长天乎?又何异于圣耶?

随园老人曰:一片空花,仍踏实地。南华有诞,而无其真。是诚经营惨淡而成者。

○ 畅生

畅生名正,字无畏,秦之三原人。初为黄冠,后乃弃而归儒。能文章,独参理解,尝谓:“老氏五千言人犹索悟,岂尼山之道,反不若西度函关者耶?”以故所为制艺,颇能发挥圣贤义蕴,而词藻则有未逮。其人事母孝,家仅温饱,每食必具甘旨,承颜顺志,奉养有方。年三旬,母卒,哀毁过度,竟成骨立。未几,亦死。乃生实不知为死,魂轻若絮,飘飘然御风以行。癷见白光亘天地,盘旋无定,生逐之,瞬息数百里。光忽顿敛,即得一山,其高几千万仞,嵯峨怪状,无路可登。且阴霾笼罩,黯无天日。生自念:“我何以至此?将毋世之所谓阴山者欤?”因悟其死,不禁大恸。忽忆母在冥途,藉此定省,计亦良得,遂转悲为喜。因循麓而前,觅路登跻。方将攀援而上,遥闻金石丝竹之音,若拊云璈,若鼓锦瑟。聆之,声在半天。俄有羽葆一簇,来自绝顶,五色陆离,俨如阿阁之凤览德辉而下,倏忽已达平地。及近视之,则幼童数十人,年皆六七龄,绝无衣裤,惟着锦肚兜,下系竹马。其肌肥白如玉,各执乐具,持幡幢,跳舞而至。生方错愕,即已来前,以四轮蒲车延生上坐。生勉从之,而笙乐大作,诸童夹持上昇,早已飞越险阻矣。无何,即至一处,瑶宫璇室,云霞蔚然。其门高大而轩敞,金沤浮户,玉兽当阶,榜曰:“九天衡文之署。”生将下车,童子止之,竟蜂拥以入。历门数重,甫达厅事,早有紫衣贵官约十余,趋前迎迓,扶策而下。一官捧黄绢,状若诰勃,南面立读。生始俯伏听宣,则非天帝玉旨,实西王母之诏也。文约数百言,不克记忆。其意则以瑶池诸侍者各晋仙阶,法宜更换,兹于人仙鬼狐中,遴选数百人,以供职役。而从前女侍,率皆文浮于行,致以风流香艳为世讥评。今故力挽其流,不用玉楼诸修文典司考务。以生学正行优,特加征聘,并勉其留意采拔云云。生乃稽首而谢。诸官进冠服,貂蝉豸绣,赤舄朱衣,俨有钦命气象。旋列绮筵,天厨供馔,诸人皆侧立,惟捧勅者主席相陪。询其官阀,则清华上仙郑康成。酒数行,旋即撤去。生觉微醺,而气骨坚凝,精神爽朗,与在生时无异,心窃喜。须臾众官禀曰:“天府不可久羁,且君阳录未终,仍宜旋返。闺中已锁院矣,请即命题。”生以故事谘郑,郑以诗对。生曰:“近体律绝,多近浮薄。”乃拟“题曹娥祠”“过露筋庙”,令作五七言古各一首。题下数刻,诸卷皆集。生一一披阅,共取十人。郑少之,又益以十五人。其余皆落第。及唱名,其一为吴静婉,本中州士人女,守贞而殁,今年只二十,吕纯阳悯之,荐以为西王母侍儿者也。其“过露筋庙”诗,有“肌肤可糜心不靡,,海枯石烂天为泣”之句,生取以冠军。外此则王昙影、宋修华,皆人仙之翘楚者。天狐有二,亦俱积行数千年,不堕色界,郑因为生庆得人。榜甫发,郑即赍卷赴西池。旋有蟒玉女官,驰马偕来,宣王母口敕曰:“师生分定,见固无妨,诸媛先谒门墙,然后赴阙。”生辞谢不获。已而,香风拂拂,彩袂翩翩,静婉率众美俱入。天乐锵鸣,罗拜堂下。生视之,玉筍一班,远胜狄门桃李,肃然即退。女官又传王母命,酬生以文星一枚,书香成束,且告之曰:“此系无形清贵,非比人间玉帛可以承筐是将者,君得享此,子孙翰墨绵绵与世不绝矣。”生再拜衹受,郑亦称贺。试事毕竣,仍命竹马儿童送生回阳。生念母,亟叩之,女官答曰:“尊堂在世无大过,且有善行,昨已往生富贵家,无相忆也。”生乃掩泪更衣,登御出署,都不由旧径,俄顷已达里门。生悦诸儿秀美,时尚无子,思以得之为嗣。乃以手挽扶轮儿,坚不肯放。儿大啼,生亦霍然,恍如梦寤。盖死已一朝夕矣,家人因时日不吉,未遑就殓,见生起作,大骇而奔。生力止之,语以故,众始欣然。生三日而杖,五日而趋,不旬日而全愈,且能知隔堵事,兼升丈余之屋,皆前所弗能者,人始信其遇仙。但生以儒道自闲,不甚矜异。忽一夕,乘月小步,闻空中娇音语曰:“夫子别来安否?”生知为铁网明珠,仰询之,倏然下止,则云軿二乘,各坐仙媛。一即吴静婉,其不甚稔者,自通姓氏,则宋修华也。举弃舆,亭亭而拜。生大喜,延之庭上,命坐与谈。静婉致诸姬意,以金丹雪藕数十品拜献其师。生不受,曰:“陆氏之庄,诚不宜荒。但此非尘世物,有而匿之,是自私也,出以示人,惑众滋盛,决非吾儒所宜为,无敢祗领。无已,日前公宴所饮仙浆,并裂卷佳纸,觅得见赐,叨惠良多。”修华笑曰:“师言诚细事,行将奉上。”语未绝,即有青鸟一双,翔集砌下,一负朋酒,一束锦囊。启视之,其酒绀碧色,溶溶如春水。细玩其笺,淡红若新花,腻不著指。因询二姝以所制,静婉对曰:“酒即瑶池玉液,不须酝酿而成。纸则十丈莲花捣而制之者也。”两人又请见生妻,生初不许,再四固请,乃呼之出见。俱以师弟礼拜谒,静婉以金步摇,修华以玉条脱,敬以执贽。生亦令妻却之,咸喷啧叹服其清德。晤语良久,始辞归,仍驾其车,冉冉升空而去。初生妻瞥见二美,宫妆如画图,骇惧不知所出。及知是药笼中物,乃始谓生曰:“君有此高弟,无难立致仙班。即不屑亦可望作富家翁,何为尽辞所餽?得勿近于盇盇?”生笑曰:“予愧刑于此,固非卿辈所知。”因并戒以勿泄。自是二女不再来,然生家凡有所需,生妻一动念,翌日即于妆次得之。金帛珠绣如数而予,资用因以小阜。盖二女知师之介,不欲显致之也。阅两年,生举一子,宛肖所挽之儿,诸姬咸来称贺,无弗至者。皆以文翰为仪,生始笑纳。而金钱洗儿,几以万计,则固不及知也。儿长,绝慧,十龄即通五经。人以知文星辉映,书香绵延,固方兴未艾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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