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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姑苏有老翁,富而无嗣,仅生一女,及笄,病笃,医皆束手。翁不惜重资,聘名医叶天士诊之,笑曰:“是非病也,肯以若女为我女,且从我游,百日后,还阁下以壮健者,非复娇弱之态矣。如迟疑不决,是翁自杀之。死非正命,良可哀也。”翁诧曰:“诚如是,愿以千金送阁下。”天士携归,另洁密室,选婢之美而艳者,使伴女宿,嘱曰:“此汝姑也,终身依倚在是,顺姑无违;稍有拂逆,致增其病,唯汝是问。”于是日给药饵,恒往观之,见女体渐壮,容渐舒,与婢情好日密,形影相随,知事已遂,遽入其室,迫喝婢曰:“汝与姑所作何事,我窥觇洞彻,必尽言之。如敢隐讳,将以刑求,勿自苦也!”婢视女而泣,女忸怩曰:“婢之伴我,翁之严命,如违应责,顺何罪耶?”婢因曰:“是主陷奴也。以郎君伪称义女,而使奴同衾共枕,违既不敢,从又获咎,置身何地?”天士大笑曰:“已顺从姑夫耶?方为汝喜,岂汝责耶?”速女改装,去发而辫之,以药展其弓足,衣冠履舄,居然美男子。延其父至,告曰:“阁下以子为女,伪疾诳我,误使义女伴之,今为其所乱,将如之何?”翁愕然不解所谓。乃使小夫妇出拜,翁顾而大乐,愿以婢为儿妇,与天士结为姻娅,往来无间。芗曰:变女为男之法,见于《医经》。史以盛德而遇良医,理所应得,无足怪者。唯叶所治之女,其《医经》所载之五不男耶?名曰天、捷、妒、变、半。任冲不盛,宗筋不成曰天;值男即女,值女即男曰捷;男根不满,似有似无曰妒;半月能男,半月能女曰变;虽有男根,不能交媾曰半。此五等人,状貌血气,本具男形,唯任冲二脉不足,似男而不成其男,为父母者误认作女。年至十六,气足神旺,阳事兴矣,郁不得发,是以病笃。幸遇名医,充以妙药,诱以所欲,自然阳茎突出,不复女矣。吾意五不男中,唯天阉外,皆可以药救也。故见于《医药经》。奈世鲜精其技者。叶天士,医药名家,固其宜也。而史公所遇之人,其学亦不亚于叶,名逸不传,惜哉!由是推之,天下之抱绝技而隐没者,不知凡几,岂仅学医之道为然哉!

妓笃故谊

黄沙陈星堂,近从安南归帆,客囊充溢,盖居奇所获,已累数千金矣。陈于归装后,朋辈为其洗尘,设花酌矣。座客有劝其挟妓者,陈叙前因曰:“仆尝于此三出三入,非此无由落魂,然亦非此无从有今日。”众请其说,陈曰:“话本太长,言之缕缕,恐阻诸君酒兴,不如且理觞政,俟酒阑灯烬时细言之,为诸君醒酒。”其后获闻详细者,皆叹妓丽春之于陈,实生死而肉骨也。先是陈固千金子,然以渔花柳,沃产悉售于人,遂致孓然一身,几等于丐。丽春者,前所识之妓也,陈尝助百数十金为其削籍。嗣别数载,杳不相闻,忽见之于新桥市,时陈已落魄如鬼矣。乍睹丽春,讶为面善,而苦无由忆。丽春忽停步询之,陈蓦然心动,始忆为春。春问其近况何如,胡为至此,陈曰:“风流落魄,羞见故人。”春曰:“此非深谈地。”乃导至贤思里一室中,陈设颇丽,婢媪参前。盖春前已从良,夫殂丧,颇有所积,然孤影无依。一遇陈,不觉前情在念。嗣审其流落之故,叹曰:“君痴于情者。然日夕置身爱河中以为事,安得不罹灭顶乎?今日知悔乎?且君向所厚者,曾有能为君地者乎?”陈曰:“此辈身不由己,况亦不足责报。我于前事,视之如水流花谢耳。但今春梦已觉,倘获立足境,当视此为畏途矣。”春曰:“君能改辙,亦何忧无立足地?”乃露自荐意,拟重寻啮臂之盟。陈闻之,如从九幽十八狱再睹人世,然不敢直应,乃嗫嚅曰:“此固三生幸事,但恐为卿辱耳。”春乃叙前事,言良人已死,历两载,不敢妄意从人;君固旧好也,况曾受露覆,今岂容坐视漂溺乎?于是与陈同处,誓以后事。迨审其持重,乃以数百金,使陈从友行贾于安南,兹果发迹。

破镜重圆

何明达,粤西桂林人,前岁商于岭南,挟资数千,频年亏折,所存者千金以下耳。何因旅况无聊,偶随朋友作曲巷游。过眼烟花,何本不甚着意;不料于柳絮沾泥之际,卒复莲花并蒂之缘。先是何随友辈在新堪地买醉,花天酒地,骚兴悠然。座客陈某,谓此地过于征逐,虽金迷粉醉,究不合雅人幽会,不若暗里平康之得静中乐趣也。众谓其迂腐,嗤之曰:“君素不履莺花庭院,只合于罗刹鬼窟,独拥母夜叉作人髓饮局耳。”陈曰:“君等滥矢风流,实花月场中饕餮。但士各有见,君等不见静中之趣,犹余不见闹中之乐也。自今往,请扬镳分道。”陈与何颇相莫逆,嗣遂招之作游侣,偶于仙城巢云别馆,即私娼院也。陈所契者,名翠莲,颇风韵,略知染翰。镇日于碧桐窗下,作茂猗书法,见之者颇许为香国翘楚。是日陈何踵院,何见翠莲颇具林下风姿,隐相倾羡。倏见有淡妆素服丽人,从帘外过,莲瓣纤小,逼近吴寸趾;其举止哀艳,又若江采苹,楼东独步焉。陈指以问翠莲,莲曰:“此求售者,以其选择良苛,尚未经有主顾。”陈请荐诸何,倩翠先容。翠曰:“事必无成。”陈曰:“女元龙太过,高自位置,岂欲得王孙贵价耶?”翠曰:“非也。伊有隐衷,难以尽说。”何曰:“请道其略。”翠谓:“伊遭家难,鬻身至此,然不屑作柳絮随风。院主怜其幽淑,听其备价自赎。苟有作泥中援拾者,伊宁委身事之。若作道旁花相视,伊不愿也。”陈曰:“伊肯与人接谈否?”翠曰:“与予颇相倾慕,谓予能知其苦也。”何曰:“伊果系遭难坠溷,复能卓然自立,此有志节女也。如可赎,愿倾囊相助。”莲走告之,携入见何等,告诉苦衷。据言“本姓谭氏,某宅之育女也。夫隶西粤,姓王名基,客游至此,于前岁娶妾,以事被逮于官,客囊耗去,需百金始能出狱。妾念夫妻大义,鬻身以成之。迨夫脱狱,妾遂坠火坑矣。又念身本清白,以为夫故,不惜自鬻;但不能作章台柳,攀折由人。蒙院主深怜,许我自赎。苟能脱妾于苦,当作婢以图报耳。”何闻之,不胜慨曰:“尊夫与吾同籍,不忍见其家属流落,如可赎,即措资相助。但不知尊夫已西旋否?”妇曰:“半月前闻伊尚逗留司院街。”何曰:“待吾访确,使复团圆,何如?”妇闻,崩角在地,曰:“皇天后土,实闻此言;粤海冤禽,复逢比翼。非君之力不至此。”迨何果于司院街,访得妇原夫,为道其故,助资使往赎妇。夫妻重会,不啻破镜重圆。此癸酉三月事也。吁!何本客途失意,而竟于狎游中作此义举,诚可谓高谊薄云矣。该妇缘夫自鬻,已分生离;然能脱却陷井,则虽琵琶另抱,犹胜作倚门侣也。不谓偶遇黄衫,遂使红颜复归故主,妇人之大幸,亦事之罕见欤!

珠妓殉情

区容阶,楚产也。厥祖作贾穗城,遂家焉。父某生三子,容生越七日而父丧,母抚三子成立。长子弱冠而夭,次子行贾,往来楚粤间;惟容习举子业,思以诗书起家。讵所与游者,多非益友,酒食游戏相征逐者,趾错于途;纵有二三老成持重者,施以针砭,而一暴十寒,终归无益。容遂与此狎邪游辈,相依为命。眷珠江花舫九娘,每一留醉,累旦达霄。凡得九娘一言,则挥金如土,不少靳也。月圆之夜,偕友开宴珠海,作团圆会,花满,酒满,月满,无殊极乐世界也。岂期乐极生悲,容于酒阑灯,未免有情,芙蓉帐里,竟犯不治之症。甫晓,以肩舆归。亭午,神魂遂返极乐世界。母妻儿女,痛哭殊常。检其所佩绣囊,有并命鸳鸯金钱,知系花柳场中谛盟所得者。将访诸其友,欲识容所与谛好者,系属何人。殊九娘一闻容殒命消息,悲不欲生,追思情况,神思如醉。其母思所以慰之,拉诸姊妹设筵作“解愁会”。九娘以酒沥江中曰:“一滴何曾到九泉,念及死者,何忍下咽!”语毕,清泪双垂,诸姐妹叹其情深,皆为坠泪。宴撤后,九娘五内无主,不止鱼玄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之叹也。其母虑其有变,刻意防闲。九娘寸心已定,遂欢容笑黛如平时。至十七夜,欲觅洋药自裁,而防范过严,杳不得行。遂检奁间,偶得鸦片灰数钱,以茶和饮之。比母知而救之,已无及矣。九娘遗言,愿得附葬容墓,俾得泉下相依,免令孤魂无主。其母以九娘系属亲生,勉从其志,告诸容友。至双鸳之冢,其成否未遽定也。呜呼!九娘能以身殉情人,亦可一洗青楼薄幸之丑。然为士者以有用之身,而漫置诸无用之地,识者尤谓不可,矧殉之以命哉!昔人咏云:“二十四友金谷宴,三千里外石城游。人间无此繁华乐,无此繁华无此愁。”此言石崇宴饮,动费数万金;炀帝出游,随行数万众。乃一则亡家,一则亡国,其乐将安在哉?是知贪快活者,必招烦恼;极闹热者,必变凄凉。故君子以安享和平为福,画阁灯红,不如山头月白;华筵扇乱,不如林下风清。眼界放开,自有天然真景。彼沾沾于歌舞场中,恣意钗裙,适情弦管,自谓得无上趣矣。沈石田尚书一语道破曰:“脂粉两般迷眼药,笙歌一路败家声。”

四川某贾轶事

蜀商某者,受主人托,代为营运。红白花蜡,贩负来申,计资八千金。讵料某自抵申后,被玉餐珠,花天酒地,俨然贵介弟,来作狎邪游也。昵某姬,有白头约,具千金脱其籍。将谋金屋,倾想吴门,遂偕乡人郑某,买棹姑苏,营宅虎阜,盖已尽其资矣。川中得耗,乃东间关而至,冀收桑榆。乃燕去鸿来,中途相左,茫茫前路,唯有涕泗滂沱而已。某则摒挡既毕,复来申迎姬,将图偕老。至则有酒食征逐者流,以情告某。某乃匿迹姬家,料量衣饰,急拟赴苏潜避。日者,舣船江岸,某与姬肩舆二乘,鱼贯而出。某之车不下帘钩,防人识面也。当路出宝善街,适丹桂园演剧将散之际,车马拥挤,久不得前,而某之帘衣已坠,真面已呈。某方肆漫骂,而乃东正侧足其间,趾而望之,伊人宛在。于是挽以下车。某曰:“事已至此,请从我登舟榷算耳。”将抵吴门,某以阿芙蓉膏毕命。姬念前因后果,一旦成空,不觉泪下沾衣,于是夕亦仰药舟中,合欢地下云。乃东将其衣饰变卖,以为收敛之费,而八千金则飞去无迹矣。方乃东之来也,时值炎暑,人皆纱罗,而彼犹大布为裳,则平日之俭朴可想。乃以己之节啬,而供人之挥霍,守钱奴其亦何以为情哉?

记瘦腰生眷粤妓莲真事

瘦腰生,鉴湖旧家子也,随父宦粤,眷一姬名莲真,弱不胜衣,使舞掌上,当不减汉宫飞燕也。而双翘之瘦小,仅若红菱一角,更足令人魂销。姬有母,恃姬为钱树子。而生又簪缨门第,不知稼穑之艰,举凡火齐木难,为姬取给,半年而资用不支。惧见责于亲庭,来沪上游,作避地计。繁华如梦,回首都非。虽不能摒绝路柳墙花,而曾经沧海,除却巫山,月下花前,常有抚今追昔之感。姬亦念生无虚日。适珠海有花丛之禁,风月无边,瞬作烟霞过眼。姬言于母曰:“郁郁处此,何以为生?曷迁地为良耶?”实则意不忘生也。航海来沪,僦居老旗昌之遇祥楼。日候楼头,而生杳无音耗。一日夜漏二下,生有友邀饮其家,赌酒斗歌,声传户外。姬审听之,曰:“意中人固在斯也,何其声之相似耶!”搴帘一睇,遽倒生怀,掩泣不能成语,良久始曰:“前情俱在,君竟水流花谢,置身月地花天耶?曾一念及莲真,尚在风尘沦落否?”慰藉良久,破泣为欢。洗盏更酌,留宿姬家。如是半月余,生不言归,姬亦未以缠头相索。会生有族叔赴京陛见,欲挈生偕行。生语姬,姬曰:“宴安鸩毒,不可怀也。妾洞悉君今非昔比,恐君以妾贫富易心,故半月以来,伴君岑寂,以表妾心。勾栏中岂妙手空空儿久居之所,妾不加索,其如姊妹行白眼何?君行矣,勿以妾为念。如富贵逼人,未必无相见期也。”嗣后悲欢离合,南北西东。生北上时,已徐娘半老。别生数年,门前车马,愈形冷落不堪,渐至不能自存。扁舟返粤,改名歧凤,杜门谢客,以待生归。今秋,生援例得半通黄绶,两翅乌纱归里,而姬于两月前已逝。白头未遂,红粉已埋。生曰:“黄伯舆为情而死,我宁从卿于地下矣!所难堪者,薛涛坟上,已落桃花;关盼楼头,空归燕子耳。”奠墓毕,哭失声而仆,为从人灌救方苏。生殆深于情者,而红颜薄命,振古如兹。为志端倪,俾天下有情人咸为青衫之湿也。

崇川侠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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