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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卓二娘

彭泽孝廉宋景玉,字东墙,好狭斜游。家富有,日掳金钱为锦缠头。少娶吴氏,貌美,结缡二三月,颇静好;旋就荡妇宿,稍讽之,即拂袖起,誓以黄泉始相见。吴郁郁忧愤死。虽归为营斋奠,而心终不怿。契友某,疑且不平,曰:“夫人貌端好,较章台柳色高百倍,是何心性,舍珍珠而嗜疮痂?宁割席,求明示。”生曰:“仆亦不自省,无论鸠盘荼,一入勾栏,即西子南威也。近即作文,必于彼处,始得成杰构,否则枯肠而已。食非娼不甘,寝非娼不熟,虽刀锯鼎镬,不能易其性也。”友闻之,叹曰:“今而后,敬闻命矣!”出而宜于众,戒桑梓,无与婚。生内顾乏中馈,急谋胶续,媒妁去不回。大怒,以千金买艳妾,初亦静好,旋亦宠衰,月余,故态复萌。劝之,生怒曰:“贱人敢尔!”始詈继挞,妾亦死。里中相诫,曰:“生女宁作娼,不嫁宋东墙。”生闻亦愧悔,然顾空闱,睹遗,更觉岑寂,益宿青楼。不两载,业已去其十之三。里有谢氏卓二娘,新寡,貌仅中人,体复羸弱,愿嫁生,遣媒示意。生不耐鳏,急允诺,聘娶。人恒为二娘危,而二娘顾自若也。入门操作,如贫家妇,绝口不问前番事,夫即归晏,惟问安否。即枕上情浓时,不问意中人若何。生反愧恧曰:“仆有奇癖,是天下女子所最恶者,卿审之乎?”二娘故诧曰:“男女体殊而性一,床第琐屑,均同乐,未知何事而好恶之悬殊?请明告妾也。”生太息曰:“风月膏盲,烟花痼疾耳。”二娘抚掌曰:“幸哉,醮也。妾前夫日坐愁叹,见粉头,面即,妾时劝驾,不许,反得痨疾死。今得后夫若是,妾愿足矣。”言已,袖与金帛,逼令往。生由是益放纵。偶晤马媪,问曰:“姥终日如穿花蝶,如另有奇卉,乞导引一豁眼界,当酬以巨金。”媪曰:“郎又娶得床头生菩萨第三尊,不怕醋瓶倒耶?”生以二娘贤淑告媪,媪曰:“陶公祠畔,枣花门内,新来江南白妪,携小娇生四名,均钱树子。第一为西贾攫去,第四美尤冠,老身请为郎执鞭。”生喜,偕入门,见庭宇雅洁,笔床茶灶皆备,架上鹦鹉呼曰:“郎君来,姐姐烧好茶也!”牵珠帘,拉生入,诸婢含笑迓客。鸦髻绿裤摺,已觉可人。问媪曰:“姆即前云大钱神耶?”曰:“然。”曰:“恐吾家四官见之,当为相思死。”询四官,曰:“已为王天官公子携去看花,夕方回。”引入小阁,云即四官香巢。壁上诗笺,极奈莺燕,床头舄,奁畔粉,镜边钗,已见一斑。少顷,阿二阿三来,貌俱纤宛,亦极奉承。生神夺,呼曰:“仆当老于是乡。”媪急摄以足,耳语生曰:“阿四尤巨擘,毋遽示馋眸,为若辈小觑!”旋进珍馐,穷治水陆,笙歌鼎沸,各献所长。生乘间问芳名,二曰巧云,三曰倩云,曰四停云。二稳重,三风骚,时于席上传眉语。生虽迷惑,而意在得龙头,仅含笑小酬应。听更柝转,忽见灯火一丛,肩舆飞至,婢挽美人出,四也。醉眼腻涩,意态阑珊,扶入香帏,即拥被寝。生微睨之,果如媪言。席终不去,三曰:“郎若不畏河东吼,何妨屈玉趾。”媪笑曰:“大奇,他家娘子,能任郎君跳入云霄去。”生亦夸耀。三曰:“阿四沉醉,恐失礼,妾又陋,不足攀龙凤,奈何?”媪曰:“莫错过,郎与三官,真是一对鸳鸯偶。”三曰:“不若妾为四官权印务,俟解醒,郎兴问罪师,何如?”生恐拂其意,即携之所居室,偎之坐,见清雅缭曲,案列文房,曰:“卿女学士耶?能书否?”曰:“间颇涂鸦,实不成字。”问:“工吟否?”曰:“鼓儿词,未尝不成句也。”解衣入帷,意仅借红娘馋,讵一张旗鼓,觉另有一种奇趣,令人销魂,真生平所未经者。大惑,为之盟山海,三笑曰:“论郎表表,唯四官方称,碗许米汁,请留以灌四官。妾不过代庖人也。”生愈迷,极力缱绻。日三竿,犹未起,婢入唤醒,进以茶果。询四,则又为李侍御公子招去,幸意全注三,不复问鼎,亦不复言归。鸨母遣婢索夜合资,惟以片纸画押,谕仆归索;二娘如数与之,甚捷。一日得句粘壁曰:“魂被香笼魄粉薰,此中温暖更谁分。从今莫忆秦淮月,笑倚花前看白云。”偶携三出游归,见阿四坐案头,观其诗,大赞誉。搦笔擘笺,立和曰:“温台荀席异香薰,饱满恩情已十分。无怪阿三狂欲死,宋郎词藻艳于云。”生自窗隙潜窥,四觉,急团其稿。坚索,始与阅之。意更夺,目荧荧,似碍三。三窥其意,笑曰:“代庖人瓜期届也。”是夕,即送就四官寝,昵爱殊甚。然四美固冠,其骄慢贪得尤冠。生嬖昵既深,不复计阿堵,日遣仆索资甚急。年余,三生一子一女,四无出,二潜与生私,亦生二子。计迷于此者,三年余,偶归,不常见卓,均云归宁。计良得。年余,索资渐以钗钏,又以衣履且以书画玩具来变质。又年余,索忽靳,因詈仆,仆蹀躞至再,携一册来,曰:“娘子传语,家中产已罄,孑然一身,实不能作娼饱郎欲。”问田宅,曰:“货去久矣。”生大惊,阅其册,细流支取年月,田宅售价,甚详,并云:“宝山已空,日乞食于尼寺。”急趋归,寻卓,则门户犹是,而主者已非。询之,以妻卓卖券示。问妻无耗,寻仆,忽不见。无计,再返白家,则搬运一空,玉人早散。居停遣仆洒扫,下逐客令。茕茕顾影,托足无区,赧而求依于亲族,不许。无已,寄古寺宿。久之,为乞于村郭,悬鹑百结,呼号两年。西风骤来,鸡皮皴裂。欲觅死无法,意不若为梁上君子,得则苟且生,犯则杖下毙,犹胜于自戕。窘且决,夜潜越富家墙,惊仆起,蜂聚而攒殴之。主人出,即前之契友某也。谕勿殴,送公庭。生呼曰:“即速殴毙为快!”某曰:“曷书券自任贼,即释汝去。”不得已,书与之。某执券,仍加以缚,送至一处,扃斗室中,不加缧绁,而坚守甚严。日给两餐冷粥饭,夜藉湿草眠。久之,闻官长坐堂皇,呼己名。即有一役引伏阶下,堂上人呼生仰视,则为自家厅事,东西坐者皆亲族。卓二娘鲜衣艳服立庑下,白家三姬左右侍。大骇,首复俯,妻卓曰:“嘻!郎不肖,一致于此乎?诸长者均在,更有何言?妾当时若规谏,是直驱郎死,否则妾蹈前辙死,妾愚不至此。赁宅购三艳妇,引郎入八阵图,若真为销金窝,试问郎居四年,何绝不一睹鸨母与他客面?郎承祖父资已竭,且为丐与贼,笔迹在此,非可以口舌争。妾忍守孤枕,忍设丑局,始保脂膏;且督课耕织,更有盈余,与郎无涉。倘改悔,请仍归主人翁;姬俱在,妾亦不争夕。但手不许攫一文钱,足不容逾一重阈,坐守安享,以尽余年。若不遵,请郎自便。妾有子,亦可守门楣,不须藁砧也。长者均在,郎曷早为计?”生涕泣誓天日,愿如二娘言,众赞叹,玉成始去。卓为生盥沐,更新衣,羁内室,日周旋于妻妾间。视屋宇更华,阡陌更广,三子就傅,已将能文,皆二娘经营也。始审媪之勾,姬之吟,富家之获,皆二娘安排也。由是改过迁善,目睹子成名,毕婚嫁,寿八十,犹抱孙,不敢出门户。懊侬氏曰:孟光举青玉案,仅守现成之局;文君作《白头吟》,徒兴怨怼之辞。卓哉二娘,以不谏为谏,以不防为防,使易巾帼而须眉,必能委曲求全,善处家庭骨肉间也。然而甘居再醮,甘随荡子,岂以良人早殁,而不能展其所长欤?抑另有宿缘,而莫能守其故辙欤?士君子生有奇才,而急于自荐者,皆二娘之流也。噫嘻,悲哉!

丹青奇术

皖人鲍打滚,画师也,能召亡写真。虽逝者逾十余载,鲍往墓上伏地一滚,瞑目久之,起则把笔勾勒,敷色渲染,举示其子孙戚属,无不惊为酷肖。人子思慕之极,不能重见容范,多乐与鲍游,以故倒屣争迎,声价颇重。一领皂色大布衫,敝犹衣之,盖滚久无从收拾也。然得资多供缠头费,尤嗜酒不羁,为君子所嫉。皖北有谢君,父早殁,其兄以微员仕都中。偶晤鲍,邀至家,嘱为其父传神。鲍如法写就,神颇似,惟颔下有八字红血迹,不可解。询于母,盖其父曾因公收刑部狱,惧法,自以黑索扼吭死,故有此迹。睹其颠冠蓝顶,其父生固八品者,不可解。次日其兄书来,已为太翁覃恩加级,请三品封矣。兴化有陈孝子,名嘉谟,国初时,增广生员。其父某,与鹾商争海地,兴讼;商负,衔之。会其父往海滨,商嗾灶丁殴之,自踢其子死,告于官。往验,迳诬为其父踢杀。讼两年,商遍贿当道,遂以生父为把持盐务,殴杀人命,拟斩。生号诉诸大府,不直,欲叩阍,知秋决近,恐不及,祷于神,不应。日夜仰天泣,目尽肿。闻巡按御史将至扬,急于神前,刺血写冤状二通,一藏于怀,一捧于手,油纸封固而标题之。文甚长,皆历诉商横吏贪,父抱黑盆等语。末有:“与其父死而儿亦死曷若儿先死,而父可或生”两语,尤为酸鼻。书成,公服立河畔。俟巡按官舫鸣钲鼓乐从上流下,两岸有司跪接,生乘其不备,突于人丛中跃出,大声呼冤。摊手中状于官舫,自投长河死。巡按悬赏募捞救,大索三日,不能得;捞出瓜州口,亦无耗。翌晨,巡按素服亲祭于浮桥口。风大作,日色惨淡,众见水面竖一指出,盖尸犹直立逆流中。负出水,面如生,握拳透爪,切齿穿龈。置于岸,僵立不仆。巡按亲许代昭雪,始仆。阅怀中状词,琐而更哀。立刻坐堂皇,提人证,审讯刑求。商服,遂斩商,而出生父于狱。谕本籍邑宰,善视生父,厚殓生尸。然后奏劾上下承审官,请旌孝子,祀入乡贤,刊事迹入邑乘。诏许,邑人建祠于学宫西隅,春秋官祭私祭礼不衰。至道光某甲子,适鲍君来,邑人痛孝子无遗像,求写真。鲍以为事隔百年,难之。邑人请益坚,乃试往殡宫,滚五次,不可得。恐损己名,自剪爪发,刺血书疏文,杂符,焚于城隍神祠,跪拜禹步,久之,怀纸笔就神座下宿,嘱庙祝无窥探。漏三下,万籁寂,见龛灯顿缩,阶下若人影,往来甚伙。两廊各出一卒,一长如山魈,一短如僬侥,互揖出门去。少时,闻柝声鼓声,请钥开门声,四褐衣人来,伏阶下,白有词。即见案上设符剑印信,阶下多执戟横刀,若大府体。乐三奏,神金冠蟒服,呵殿出,升堂坐。貌古髯浓,鬓已斑白。判事毕,问褐衣人,曰:“孝子来何迟。”曰:“孝子现为崆峒山都总管,云程尚二千里耳。”须臾,鼓乐大震,列炬如火,城吏白:“孝子到!”神供偻出迎,礼甚恭,肃入,分东西坐。孝子冠服甚都,貌亦丰润。寒暄茗已,神敬白乡人意与画士疏。孝子颦蹙曰:“何必尔?”神曰:“乡梓情深,欲求音容,为后学榘,俾瞻仰耳。”一朱衣吏,请入西厢更衣,少时,复就坐,则衣公服,乌靴露顶,貌极清癯。少定,即更来时服,再拜兴辞。神皇皇送之登舆去,三揖而返。灯光大放,满堂寂然。鲍蓦如梦醒,即抽毫就灯写就。天明举示人,与孝子曾孙骨气同,鲍未面也。惟首无帽,颈无领。盖国初时,公服上以尺布围颈,投波时领与帽飘去,故冥冥现形,犹貌当年精卫,由是人益神其术。后与扬州营李游击善。李有雏婢小玉,与娈童施姓私通,李见而怒叱之。两小私遁,觅无迹,急延鲍,恐之曰:“君有术,必能知渠所在。如言之确,当酬以重金,若不语,当以妖法收汝狱。”鲍不得已,勉为一滚,即伸纸遣墨,画长堤浅水,疏柳数行,一渔家,门首晒罾,屋后有覆艇,微露男女足。李遣役照图捕,果获。略审诘,双双活瘗之。鲍持金急遁,走仪征,将渡江,夜从荡妇宿。甫登榻,见婢与仆,相搂自帷后出,笑而招以手,鲍大呼,阳脱,死于妇腹上。懊侬氏曰:身有绝技,不知敛藏,犹贾祸患。弄怒潮者必溺毙,戏竿杪者终坠亡。况明明邪教,且攫金而卖命者乎?死妇腹上,犹便易渠。至孝子风采,如旭日之当空,如朝霞之映海,英风凛凛,千载如生,固无日不在人心目间;乞渠写真,本为多事。

范小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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