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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中古哲学史(6)

仲任言命,谓:“性与命异。性自有善恶,命自有吉凶。”(《命义》)其性有善恶之论,盖本之周人世硕。故《本性》篇历论孟、荀以下言性之不齐,而独以世硕之说为正。其言曰:“周人世硕,以为‘人性有善有恶。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恶性养而致之,则恶长。’如此,则性各有阴阳善恶,在所养焉。故世子作《养书》一篇。宓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之徒,亦论情性,与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恶。孟子作性善之篇,以为‘人性皆善,及其不善,物乱之也。’若孟子之言,人幼小之时,无有不善也。微子曰:‘我旧云孩子,王子不出。’(见《尚书·微子》)纣为孩子之时,微子睹其不善之性,性恶不出,长大为乱不变,故云也。羊食我初生之时,叔姬视之,及堂,闻其啼声而还,曰:‘其声豺狼之声也,野心无亲,非是,莫灭羊舌氏。’遂不肯见(见《左传·昭二十八年》、《国语·晋语》)。纣之恶,在孩子之时;食我之乱,见始生之声。孩子始生,未与物接,谁令悖者?孟子之言情性,未为实也。然而性善之论,亦有所缘。一岁婴儿,无争夺之心;长大之后,或渐利色,狂心悖行,由此生也。告子与孟子同时,其论:“性无善恶之分,譬之湍水,决之东则东,决之西则西。夫水无分于东西,犹人无分于善恶也。’无分于善恶可推移者,谓中人也。不善不恶,须教成者也。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夫中人之性,在所习焉。习善而为善,习恶而为恶也。至于极善极恶,非复在习。故孔子曰:‘惟上智与下愚不移。’上智下愚不移,故知告子之言未得实也。夫告子之言,亦有缘也。诗曰:‘彼姝之子,何以与之。’(《诗·鄜风·干旄》)其《传》曰:‘譬犹练丝,染之蓝则青,染之朱则赤。’夫决水使之东西,犹染丝令之青赤也。孙卿又反孟子,作《性恶》之篇。以为‘人性恶,其善者伪也’。若孙卿之言,人幼小无有善也。稷为儿,以种树为戏。孔子能行,以俎豆为弄。夫孙卿之言,未为得实。然而性恶之言,有缘也。一岁婴儿,无推让之心,见食号欲食之,睹好啼欲玩之,长大之后,禁情割欲勉厉(同励)为善矣。陆贾曰:‘天地生人也,以礼义之性。人能察己所以受命,则顺。顺之谓道。’天性善者,不待察而自善;性恶者,虽能察之,犹背礼畔义。义挹于恶(原作善,误),不能为也。故贪者能言廉,乱者能言治。盗跖非人之窃也,庄蹻刺人之盗也。明能察己,口能论贤,性恶不为,何益于善。陆贾之言,未为得实。董仲舒览孙、孟之书,作情性之说。曰:‘天之大经,一阴一阳;人之大经,一情一性。性生于阳,情生于阴。阴气鄙,阳气仁。曰性善者,是见其阳也。谓恶者,是见其阴者也。’若仲舒之言,谓孟子见其阳,孙卿见其阴也。处二家各有见,可也。不处人之情性,情性有善有恶,未也。夫人情性同生于阴阳,情性于阴阳,安能纯善。仲舒之言,未能得实。刘子政曰:‘性,生而然者也,在于身而不发。情,接于物而然者也,出形于外。形外则谓之阳,不发者则谓之阴。’夫如子政之言,乃谓情为阳,性为阴也。恻隐不忍,卑谦辞让,性之发也。有与接会,故形出于外。谓性在内不与接,恐非其实。且子政之言,以性为阴,情为阳。夫人禀情,竟有善恶不也。自孟子以下,鸿儒博生,闻见多矣。然而论情性,竟无定是。唯世硕、公孙尼子之徒,颇得其正。”(《本性》,有节文)考《汉志》儒家有《世子》二十一篇。注:名硕,陈人也,七十子之弟子。又《漆雕子》十二篇,《宓子》十六篇,《公孙尼子》二十八篇,皆著于《志》。而《公孙尼子》注亦云:七十子之弟子。今其书皆佚。以充之所言推之,要守孔子“性近习远”、“上智下愚不移”之说者。又充曰:“孟子言人性善者,中人以上者也。孙卿言人性恶者,中人以下者也。扬雄言人性善恶混者,中人也。”(同上)充之意,世硕言性,有善有恶,足兼三家之义。故独取之。而于孟、荀之主性善性恶,即亦谓其言有缘,不尽非之也。然充作《率性》篇谓:“人性善者,固自善矣。其恶者,故可教告率勉,使之为善。”又谓:“人之性善可变为恶,恶可变为善。”又谓:“尧舜之民,可比屋而封。桀纣之民,可比屋而诛。如此,竟在化不在性。”则充虽主性有善恶,而亦非谓性之善恶为有定。是故上智下愚不移者,乃其不肯移,非不可移也。荀子曰:“小人可以为君子,而不肯为君子。君子可以为小人,而不肯为小人。小人君子者,未尝不可以相为也。然而不相为者,可以而不可使也。”(《荀子·性恶》)古今论性者多矣,然而于可相为之道,则皆莫能非。充之书,载论性之言最备,而大旨亦不离此。故比而述之,以为学者观焉。

四 订鬼

仲任既非墨家之无命,而亦不取墨家之有鬼。《墨子·明鬼》篇具引杜伯杀周宣王、庄子仪杀燕简公(《论衡·死伪》作赵简公)之事,以为鬼神之有不可疑。而仲任则谓:“似是而非,虚伪类真。”(《死伪》)其言无鬼之说甚辩,曰:“世谓死人为鬼,有知能害人。试以物类验之。死人不为鬼,无知不能害人。何以验之?验之以物。人,物也。物,亦物也。物死不为鬼,人死何故独能为鬼?世能别人物不能为鬼,则为鬼不为鬼,尚难分明。如不能别,则亦无以知其能为鬼也。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人无耳目,则无所知,故聋盲之人,比于草木。夫精气去人,岂徒与无耳目同哉!”又曰:“天地开辟,人皇以来,随寿而死,若中年夭亡,以亿万数计。今人之数,不若死者多。如人死辄为鬼,则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人且死见鬼,宜见数百千万,满堂盈廷,填塞巷路,不宜徒见一二人也。”又曰:“天地之性,能更生火,不能使灭火复然;能更生人,不能令死人复见。能使灭灰更为然火,吾乃颇疑死人能复为形。案火灭不能复燃,以况之死人不能复为鬼,明矣。”(以上《论死》)然世顾有生而见鬼者,何也?充又为之说曰:“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致之何由?由于疾病。人病则忧惧,忧惧见鬼出。凡人不病,则不畏惧。故得病寝衽,畏惧鬼至,畏惧则存想,存想则目虚见。何以效之?传曰:‘伯乐学相马,顾玩所见,无非马者。宋之庖丁学解牛,三年不见生牛,所见皆死牛也。’二者用精至矣,思念存想,自见异物也。人病见鬼,犹伯乐之见马,庖丁之见牛也。伯乐、庖丁,所见非马与牛,则亦知乎病者所见非鬼也。病者困剧身体痛,则谓鬼持箠杖殴击之,若见鬼把椎缫绳墨,立守其旁。病痛恐惧,妄见之也。初疾畏惊,见鬼之来;疾困恐死,见鬼之怒;身自疾痛,见鬼之击。皆存想虚致,未必有其实也。夫精念存想,或泄于自,或泄于口,或泄于耳。泄于目,目见其形;泄于耳,耳闻其声;泄于口,口言其事。昼日则觉(原作思,误)见,暮卧则梦闻。独卧空室之中,若有所畏惧,则梦见夫人据案其身,哭矣。觉见卧闻,俱用精神。畏惧存想,同一实也。”(《订鬼》)虽然,充之言无鬼者,特言无能为人形之鬼。至于阴阳鬼神之论,充固不废。其言曰:“鬼神,荒忽不见之名也。人死精神升天,骸骨归土,故谓之鬼。鬼者,归也。神者,荒忽无形者也。或说‘鬼神,阴阳之名也’,阴气逆物而归,故谓之鬼。阳气导物而生,故谓之神。神者,申也。申复无已,终而复始。人用神气生,死复归神气。阴阳称鬼神,人死亦称鬼神。气之生人,犹水之为冰也。水凝为冰,气凝为人;冰释为水,人死复神。其名为神也,犹冰释更名水也。人见名异,则谓有知能为形而害人,无据以论之也。”(《论死》)且《易》言:“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系辞》)孔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中庸》)《礼·祭义》言:“以其慌惚以与神明交,庶或飨之。”儒家之言鬼神,未尝有如后世之称面目衣履与人无殊者也。充以鬼神为阴阳,而谓人所见之鬼,非死人之精神。其说正与儒者合。若又谓:“鬼者,老物精也。鬼者,本生于人,时不成人,变化而去。天地之性,本有此化。鬼者,甲乙之神也。甲乙者,天地之别气也,其形象人。人病且死,甲乙之神至矣。”(《订鬼》)不能自信其学,而遍为之说,游移失据,非所以“释物类同异”之道也(“释物类同异”,本充语)。

《后汉书》以王充、王符、仲长统三人合传。符,字节信,安定临泾人。在安、顺之世,后于仲任。有《潜夫论》三十余篇,见存。其谓“傅姓于五音,设五宅符第,皆诬妄之甚。”(《卜列》)又谓:“人不可多忌。多忌妄畏,实致妖祥。”(《巫列》)略同仲任之言。而充有《骨相》,符有《相列》,谓:“人命禀于天,则有表候于体。察表候以知命,犹察斗斛以知容矣。表候者,骨法之谓也。”(《论衡·骨相》)“人身体形貌,皆有象类。骨法角肉,各有分部。以著性命之期,显贵贱之表。”(《潜夫·相列》)其言尤相类。不信巫而信相,亦可异矣(荀卿有《非相》,知相之说,由来甚久)。统,字公理,山阳高平人。生于汉末,又后于符。有《昌言》三十四篇,十余万言,今已亡。其所见于本传者《理乱》、《损益》、《法诫》三篇而已。而《损益》言:“明版籍以相数阅,限夫田以断并兼,益君长以兴政理,去末作以一本业。”凡十六事,所以为治之理甚具。要之节信、公理,皆多言政治。至于综博万汇,条析物理,不如仲任远矣。

第七回 郑玄

郑玄,字康成。北海高密人也。受业太学,师事京兆第五元。先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统历》、《九章算术》,又从东郡张恭祖受《周官》、《礼记》、《左氏春秋》、《韩诗》、《古文尚书》。以山东无足问者,乃西入关,因涿郡卢植,事扶风马融。融门徒四百余人,升堂进者五十余生。玄在门下三年,不得见融,而日夜寻诵,未尝怠倦。会融集诸生考论图纬,闻玄善算,乃召见于楼上。玄因从质诸疑义。问毕,辞归。融喟然谓门人曰:“郑生今去,吾道东矣。”玄自游学,十余年乃归乡里。家贫,客耕东莱。学徒相随,已数百千人。及钩党事起,与同郡孙嵩等四十余人俱被禁锢,遂隐修经业,杜门不出。时任城何休,好《公羊春秋》遂著《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谷梁废疾》。玄乃发《墨守》针《膏肓》起《废疾》,休见而叹曰:“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先是西京以来,五经立于学官者。《易》有施氏、梁丘氏、孟氏、京氏说,《尚书》有夏侯氏、欧阳氏说,《诗》有鲁、齐、韩说,《春秋》有公羊、谷梁说,《礼》有戴氏说。而《易》费氏、《礼》周官、《书》孔氏、《诗》毛氏、《春秋》左氏,传于民间,谓之古学,以别异于博士所职。至于东京,古学甚盛,遂又目博士为今学。章帝建初八年,诏诸儒各选高才生,受《左氏春秋》、《古文尚书》、《毛诗》等。古文诸经,由是并行于世。然今学古学,时有争论,迄于汉末,无所是正。玄既兼通今古学,故其注经,杂采众义,不主一家。范蔚宗于玄《传论》称:“守文之徒,滞固所禀。异端纷纭,互相诡激。遂令经有数家,家有数说。章句多者,或乃百余万言。学徒劳而少功,后生疑而莫定。玄囊括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芜,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盖汉儒今古文家之说,至玄而并。虽谓之集汉儒之大成,未为过也。玄所注有《周易》、《尚书》、《毛诗》、《仪礼》、《周礼》、《礼记》、《论语》、《孝经》、《尚书大传》、《中候》、《乾象历》,又著《天文七政论》、《鲁礼禘祫义》、《六艺论》、《毛诗谱》、《驳许慎五经异义》、《答临孝存周礼难》,凡百余万言。其答诸弟子问五经者,则门人相与依《论语》撰作《郑志》八篇。今惟《三礼注》、《诗谱笺》尚完,余出后人掇辑,不能全矣。玄既家居,虽党禁解,不受辟举。国相孔融,深敬于玄,屣履造门。告高密县,为玄特立一乡,曰郑公乡。黄巾之起,皆相约不敢入县境。袁绍总兵冀州,遣使要玄。既举玄茂才,表为左中郎将,又公车征为大司农。玄以疾自乞还家。后绍与曹操持于官渡,令其子谭遣使逼玄随军。不得已,载病到元城县,疾笃不进。其年六月卒,年七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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