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刘青青毫无预兆地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点头接受了这个结局——如果不是被逼急了,谁愿意拿这种事讨价还价呢!好像,一切都有了互相理解的借口,三个憋屈的人几乎都要抱头痛哭,但还是忍住了。刘青青调解了这么多年的家庭纠纷,讲了那么多理直气壮的是非曲直,如今看来,都像是命运给她的一记又一记耳光。
刘青青找律师准备合同的这两周,苏爱然有一种“尘埃落定”或者说“爱咋咋地”的踏实感。她上网找工作时才意识到,辞职时她不但大意了,还大龄了。几十份简历投出去石沉大海,好不容易有个回应的,听说她大学中文系毕业三十多岁带个儿子,不能加班不能出差,对方直接挂了电话。换位思考一下,苏爱然先替自己感到抱歉了。“揾食艰难”让苏爱然动了腆着脸回去找主编求情的念头,结果星期三下午,她就收到了公司的三个月工资遣散费,这条路也被堵死了。
在这种时刻,苏爱然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趁有钱先带孩子去把赵晓波的钱还了吧。冒出这个想法的瞬间,她自己都不太理解自己了:为什么欠着林伟雄不管是哪个遗孀的钱自己要讨价还价,反倒是萍水相逢赵晓波的钱她不还难受?总结到最后,李杏替她解了惑:在能力范畴之内,谁不想努力做个好人呢?
那么,就努力做个能力以内的好人吧。苏爱然把跟赵晓波的约定又提前了几天,带着儿子在周末晚上去了赵晓波家。临行前苏爱然特意叮嘱君君,要好好跟赵晓波家的“小哥哥”相处,生怕儿子一个没管住,又咬了人家的孩子。
但是,见到赵晓波的儿子赵耀的那一刻,苏爱然就知道她叮嘱错了,她不该叮嘱君君不要欺负赵耀,而是该叮嘱君君,假如被赵耀欺负了,一定要勇敢地说出来。苏爱然带着孩子到赵晓波家时,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客厅里盒饭洒在地上,电视机里放着老动画片,赵耀的玩具散了一地,都是缺胳膊断腿的各种金刚,各种超人。
赵晓波赶紧把苏爱然让进来,“家里有点乱,别介意。”
苏爱然嘴上跟人客气,心里想的却是:这跟被基地组织炸过一样,居然也叫“有点乱”啊。
赵晓波一边招呼苏爱然随便坐,一边冲一扇关着的门喊:“赵耀,出来跟阿姨和小弟弟打个招呼。”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苏爱然有点尴尬,赶紧打圆场,“孩子认生。”
赵晓波已经习惯了这种父子状态,上前一步“砰砰”砸起了门,“认什么生,往老师包里放死虫子的时候怎么不认生?赵耀,出来,爷们儿一点儿。不吃饭你就藏起来,你他妈是不是男人!”
虽然赵晓波意识到自己不该在儿子面前说脏话,“他妈”两个字说得很小声,但这种“爷们儿”沟通方式,让苏爱然后悔把儿子领来了。拆玩具、欺负老师、暴虐的父子关系——还没妈,怎么看都不像一个能培养出阳光向上好少年、朵朵红心向太阳的家庭。她把沙发上堆的衣服收拾了一下,想给儿子理个坐的地方,计划着把自己的手机给孩子玩一会儿,赶紧还了钱离开。别说教育儿子,儿子不被教坏就不错了。
这个举动被赵晓波误读了,“别动!你是客人,我来收拾!我来收拾!”
赵晓波跳过来一把抓起地上被打翻的油腻饭盒,往已经满得溢出来的垃圾桶里塞,“让你见笑了,这孩子不吃饭。”
这样一来,苏爱然手里本来准备扔在旁边的衣服拿也不是,放也不是了,她只好把衣服默默地一件件叠好,“没什么。”
“我要吃锅包肉!家里做的!”赵耀房间里传来一个男孩子赌气的喊声。
赵晓波一听就跳了起来,“你爱吃不吃!”
“你答应了今天给我做!你骗人!”赵耀哭了。
苏爱然抬头看着天花板,作为父母,她为面前这个对儿子无能为力的父亲感到好尴尬啊。即便是还在上幼儿园的君君,也不会再为吃什么这种事情,跟自己这样大闹了。
“我这个儿子,确实有时候比较难搞。”赵晓波解释道。
苏爱然跟着打哈哈:“我儿子也是。”
君君不屑地说:“叔叔你好笨,我妈妈会做锅包肉。”
“真的?”
苏爱然似乎是从赵晓波的眼睛里,看到了灼灼的贼光一闪。在对方没开口求自己帮忙前,赶紧说:“叔叔是在教小哥哥做人要有坚强的意志品质,不能要什么就有什么。”
但赵晓波仿佛打定了主意,鸡贼地跟苏爱然商量,“要不,咱还是言传身教,给孩子们讲讲什么叫乐于助人吧。算我求你,教我做锅包肉吧。”
苏爱然眼前又浮现了那只在马路上奔跑的兔子,这叫什么事儿呢?本来是还乐于助人的钱,然后变成要教对方做锅包肉。
“今天是我儿子的生日,以前他生日,我前妻总给他做锅包肉吃,我上礼拜答应了学会给他做,然后我……你看,唉,我还买错了,买成了咕噜肉。”赵晓波指指桌上一个敞开的饭盒。
苏爱然明白,这个动作叫“我太忙忽略了孩子我好内疚”。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一声叹息吧,可怜全天下的父母对儿女都是同样的心,俗话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于是世界也因此分成两种人:一种是知了父母恩的,一种是还没知的。
显然,苏爱然和赵晓波现在是同一战线的。只不过,苏爱然再怎么想帮帮自己的战友赵晓波,无奈也难为无米之炊。
“有糖么?”
“没有。”
“有面么?”
“没有。”
“有肉么?”
“没有。”
对话进行到这里,苏爱然几乎已经对锅包肉感到绝望。
君君乐呵呵地补了一句,“叔叔有锅包么?”
苏爱然没好气地接茬:“锅包就是你妈我,我负责把肉和糖一起锅包。”
君君这时候充分展现了一个即将步入“七岁八岁狗都嫌”阶段的小男孩儿的可恶本性。他跑到赵耀的门口大声说:“哥哥你好倒霉,你只有爸爸,我有妈妈就方便很多,我妈妈会锅包,啦啦啦啦啦……”
苏爱然简直要被儿子气死了,赵晓波却哈哈哈大笑起来,“你儿子,太逗了!”
赵耀在房间里呜呜大哭起来,赵晓波边笑边拍门,“儿子你别哭,你别哭啊。”
只是,苏爱然分明从赵晓波的眼睛里看到,她曾无数次地以为她作为一个单亲妈妈才会有的那种无助。苏爱然想了一想,走上前去对着门问:“赵耀,你喜欢吃酸一点儿的还是甜一点的?”
赵晓波仿佛看到了希望,赶紧替儿子回答,“都行都行!”
苏爱然把半盒咕噜肉拿进了厨房,泡进了温水。叫了一个麦当劳的外卖咖啡,特别叮嘱多带两包糖。接下来,她把赵晓波和儿子早餐吃的面包片,放在平底锅里仔细地煸炒成面包糠,再擀成细碎的粉末加鸡蛋和匀成为面包糊。把泡水洗去了味道的熟肉仔细地放进了面包糊里,剩下的,就只能交给未知了。
等菜端上来的时候,赵晓波在一边都看傻了,儿子闻到香味开了房门,抓起盘里的肉就往嘴里放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要拍照,一通按快门,不忘把儿子的狼狈吃相也记录在册。
赵耀吃了大半盘,打着饱嗝还想继续吃的时候点评道:“虽然跟锅包肉有十万八千里的差别,但是味道还是不错的。”
君君很生气,“我妈做饭可好吃呢!你再说,不给你吃。”
“我只是说不像锅包肉,没说不好吃。”
“锅包肉有什么好吃!我妈就是锅包!”君君还不太会辩论。
赵晓波趁机教育赵耀,“你还不赶紧谢谢苏阿姨!”
赵耀老成地冲苏爱然点点头,表情像个即将退休的机关干部。苏爱然也只好表情纠结地冲对方点点头。
打发了两个孩子进屋玩,苏爱然帮着赵晓波收拾起了碗筷。一餐饭吃完,两人颇有点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感。赵晓波刷碗时,给苏爱然讲了讲自己的情况。他以前是电视台的摄影记者,前妻总是抱怨他没钱没志气,他一气之下辞了工作,开饭店创业,结果赔了个一塌糊涂,房子都卖了抵债,前妻也跟人跑了。赵晓波只好干回老本行,找了个为电视台制作外包节目的公司继续干摄像。收入倒是不错,但电视台是回不去了,之前那口穷疯了的气也再没缓过来,现在的房子也是租的。
“要是那时碰见你,我的饭店就不会赔,婚也不会离了。”赵晓波做了总结陈词。
“我就是喜欢这个,随便做做。”苏爱然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手艺还没有到挽救别人婚姻生活的地步。”
“真的,真挺好的,我尝了,比饭店做得好吃。”赵晓波擦了擦手,给苏爱然看刚才拍的照片,“看这颜色,这感觉。我不是恭维你,我也拍过食谱,那些菜都得打光,后期PS也没你这效果。你开店不?你开店,我给我儿子办个月票,天天到你店里吃去。”
苏爱然的心,在这一刻蠢动了:是啊!为什么不找份饭店的工作呢!
“我倒是真的想换工作,只是没想好干什么,你认不认识饭店的朋友,需要帮手的?”
“你这个手艺,怕招进去就得被大厨挤走,太有危机感了。”赵晓波以为苏爱然在开玩笑。
“我说真的,我之前是编辑,但是一个人带个孩子总是耽误工作,被辞了。”
每个人都需要倾诉,需要开解,于是就有了朋友、牧师、心理医生、笔友、网友、交换日记。这一刻,赵晓波就是苏爱然的化解。赵晓波不笑了,他严肃认真地思考起了这件事。
“你去饭店不靠谱,你又不是学烹饪、面点、酒店管理的,后厨更是铁板一块。自己开个店吧,你也没经验。我给你出个主意你考虑一下,你要不……开个课吧,就是家长能带着孩子一起去学做饭的那种。你看,我认识好多一个人带孩子忙得没时间陪孩子的家长,一来呢,能教教我们怎么填饱肚子。二来呢,就算是给孩子们的一种补偿吧。”
赵晓波也没太想清楚这是一种什么形式,他只是忽然间在脑海里浮现了一个模糊的画面,那是一间厨房,厨房里一家人在忙碌,他在这个画面里感到了幸福,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这种幸福。
那一晚,钱,还是没有还回去,赵晓波把这一千块钱,作为了“苏爱然美食亲子课堂”的报名费。两个而立之年的单亲家长,谈起了未来与理想,像一对大学刚毕业的难兄难弟。他们如此激动,以至于,孩子们都困得靠在一起睡了,也没有停止的意思;以至于,整个计划中存在着如此多的不确定,也没有停止的意思。就像歌里唱的“人生已经如此的艰难,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他们谈了整整一夜,好像,生活的坎坷都归零了;好像,一个没有离婚,一个没有丧偶;好像,大学毕业时,那些未完成的理想,都还没有被现实一个个戳破;好像,真的可以像一盘回锅的剩菜,包裹上新的外衣,人生就会重新开始。
只不过,剩菜虽然可以回锅再造,人生却难以回锅。早上,苏爱然踌躇满志地领着搂着赵耀睡了一宿的君君回到家里时,发现前婆婆正端坐在沙发上,茶已泡好,拉开了一副审问的样子——
“你一晚上没回来,还带着孩子!”
“去见个朋友。”
“什么朋友,李杏?”婆婆呷一口茶,“她刚才来电话问你在不在,要什么高达。”
苏爱然有点心烦意乱,“你不认识。”
“你还有我不认识的朋友?”
“刚认识,谈点儿工作上的事儿。”
“有什么工作啊,你不是辞了么?”常桂红不依不饶,“爱然,不是妈多事儿,再婚这件事,可得慎重,孩子这么小……”
“谁说我要再婚!”苏爱然一夜未眠,身心俱疲,此时只想去抱着枕头大睡一场,尽量抓住昨晚的事业蓝图带给她的兴奋与紧张感,以消弭多日来找不到工作的压力。但看到婆婆委屈的脸,她又有些不忍,“妈,真的只是个朋友,我现在没心思想这些事儿。”
“那就好,我有事儿跟你商量。”常桂红放下茶杯,苏爱然莫名紧张起来,“我想把南城的房子卖了搬过来住,一来,你拖着个孩子不好找工作;二来,欠人家的钱总是要还的。”
苏爱然的脑袋里“轰”的一下,那种感觉就像自己走在街上,所有路过的人都对自己行注目礼,自己却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啥玩意?卖房子搬过来?好是好,但为什么总觉得怪怪的?
“这事儿已经定了么?”
“这不是跟你商量么,你要是为难不想妈搬过来,妈也能理解。”
话虽然这么说,但一转眼常桂红已经掏出了五张买家名片,分别跟苏爱然介绍了各自的优势与劣势。她个人比较倾向把房子卖给一对陪读的夫妇,并且跟对方已经商量好了签合同的日期。当常桂红用脚有意无意地碰了碰带过来的行李时,苏爱然感到这一点儿都不像是还有商量的余地。
“我以后就跟君君睡!”
君君听说奶奶要搬过来,高兴得疯了一样,“噢噢噢噢!奶奶讲故事!讲黄世仁打变形金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