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还不如不解释!那一秒,苏爱然特别想把名字改成“朴爱然”,直飞韩国整个容,最好达到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能玩连连看的韩国整容脸效果——这样就应该没人能认出此时此刻此地丢此人的是她了。
赵晓波看看面前长得一点儿都不像的“母女”,开始琢磨了:估计他是遇到强行好人好事外加碰瓷了——有人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是屋漏偏逢下冰雹——找前妻碰了一鼻子灰,还转手被这两人领走十二张毛主席。
“晚上带君君把他一直要的那个什么金刚买了吧。”常桂红生拉硬拽把苏爱然往车站推。赵晓波见对方没有再纠缠,赶紧上了出租车,还钱的事儿就此作罢。但苏爱然暗下决定,这个钱自己是说什么都不能要的。不但她不能要,她还要带着儿子来还钱——奶奶那边欠的教育课,自己只能尽量补了。
一回家,苏爱然就开始打电话,她先是给律师打了电话,要到了台湾徐美惠的电话。徐美惠认可了苏爱然要还钱给刘青青这一事实,同时申明自己只不过是债务转让给刘青青,她徐美惠才是林伟雄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刘青青不过是个大陆的狐狸精。一肚子气的徐美惠,在电话里把刘青青连带着所有大陆女性全部骂了个遍。
通过电话免提,常桂红听完就爆了,“大陆的法律不保护第三者,你同意把钱给狐狸精,你也不是什么好鸟!”
为了防止婆婆跟对方在电话里掀起越洋昂贵骂战,苏爱然果断挂断电话。婆婆丧失理智似的一番话提醒了苏爱然,她又打回之前的律师事务所。
事情大概明朗了:刘青青和徐美惠,都是林伟雄的老婆。林伟雄钻了两岸法律的空子,当年他与徐美惠结婚后,并没有到台湾户籍部门登记,户籍页写的依然是未婚。林伟雄拿着这纸户籍又成功地在大陆跟刘青青结婚了。刘青青也是直到林伟雄死了,才知道对方不但没离婚,还有个原配老婆和四个孩子。
之前的半年,徐美惠一直没找苏爱然,就是在跟刘青青扯皮林伟雄重婚的事情。最后徐美惠只同意把索赔的钱给刘青青,刘青青一个新台币的遗产没拿到。
按律师的话说,徐美惠虽然是个家庭主妇,但一点儿都不傻,她没精力两岸跑索赔,同时也知道苏爱然的情况,认为自己要不到什么钱。倒是刘青青,背着第三者的骂名,还什么都赔掉了。
“那这也不算债权吧?”苏爱然想起刘青青给自己看的债权转让协议。
“这个情况比较复杂,我可以帮你代理……”对方给苏爱然尝了一点儿甜头后,就想开启付费模式。
苏爱然听了报价,挂断了电话。她请不起律师,侥幸的办法,就是拖,赌徐美惠不会再来搅和。苏爱然查了一下午法律条款,又是一脑门官司:死亡赔偿算不算遗产,林伟雄重婚又是另一桩官非,自己拖着不赔,没准会把徐美惠追加进来,两个老婆、两个老人加四个孩子赔的钱,肯定不止一百二十万。理了一下午转眼到了接儿子的时间,苏爱然只好急匆匆地一路寻思着去接儿子。
李杏已经在幼儿园门口等候苏爱然多时了,她把一箱东西放在苏爱然手上,“人走茶凉”,苏爱然之前就预料到了,只不过,她没预计自己的境况已经凉成冰岛冰箱里的冰红茶。
早上刚上班,主编就带着物业把苏爱然的椅子拿走了,办公桌也往外挪了好几尺,准备给高山隔出一个临时办公室。
当时,李杏还妄图替闺蜜垂死挣扎一下,“主任,爱然没递辞职信,公司要是辞退她,还得赔三个月工资,我去劝劝她,让她给您道个歉。”
主编连磕巴都没打一个,就让人事赔偿苏爱然三个月的工资,他是铁了心要辞退苏爱然。李杏本来希望其他同事念旧情,帮苏爱然求求情。可高山这个没眼力见儿的家伙幽幽地来了一句,“占了大家位置不好意思,以后上午的咖啡我来请。”
“施以小恩小惠,这帮挨千刀的就屁都不放一个了!”李杏愤恨地说,“那个高山怎么那么没同情心呢!”
“他又不认识我,干吗要同情我?”苏爱然把箱子放低一点儿,让一直好奇箱子里是什么的儿子看个明白。
君君成功地从一堆办公桌小摆设、杯子、垫子里面翻到一个“高达”,“妈妈,这个你怎么没给我?”
“妈妈忘了。”苏爱然的注意力都在李杏身上,“谢谢你,杏儿。”
她想,她跟李杏的人生也许从这个时候就要分道扬镳走上一条差异化道路了。当年,她们之所以能做好友,是因为家境、性格、三观都差不多,后来结婚、生子,人生不同但景况相似。走到如今,李杏没变,她却丧偶、负债、被炒待业,还带着个马上步入“七岁八岁狗都嫌”阶段的儿子。
君君不知道母亲心里的暗涌,专心致志地摆弄高达,把制作精美的模型战士的脑袋掰了下来,放在手里玩了一会儿,却怎么也装不回去了。苏爱然看得心惊肉跳,外国儿童教育专家不就是这么说的么:怪小孩都是从虐待玩具和朋友开始的。儿子现在就咬小朋友、掰娃娃脑袋,未来不会真的发展成虐猫、放火吧?!
苏爱然虽然无论如何都不认为君君马上要变成怪小孩,但还是决定人不知鬼不觉地由自己替孩子测试一下。她匆匆跟李杏告别,带着君君去了花鸟市场。
君君一进市场,就疯了一样高兴地来回跑,不断牵着苏爱然去牵猫逗狗,在一条小土狗面前更是乐得不想走了,蹲在笼子面前说:“狗狗,狗,狗狗!”小狗看见小孩也很激动,冲着君君使劲摇尾巴,差点小便失禁。
店主人迎出来,“给孩子来个伴儿吧?”
“我们就是路过随便看看。”苏爱然暗中使劲想拉走儿子,君君却跟粘在笼子上一样,死死地盯着狗,把一个胖乎乎的指头伸进笼子,轻轻捅了捅小狗,“狗狗你好。”
小狗舔了舔君君的手,君君幸福地欢叫起来,“妈妈!它亲我!”
“这狗跟你儿子有缘,之前多少小孩哄它,哭着喊着要买,我这狗理都不理,我一直没舍得卖。这叫秋田犬,是日本武士培育的狗,特别忠诚,跟咱们国家的藏獒一样,一辈子只认一个主人,《忠犬八公》看过没,就是那种。它这就算认你儿子当爹了。”店主人不遗余力地推销。
苏爱然听得眼泪差点掉下来,这么看来,她觉得自己就是个神经病,君君不但没有问题,还是个可以和小动物和谐相处、有爱心的小孩儿。带着这种劫后余生的心情,苏爱然差点就动了给孩子买条狗做伴儿的念头。一打听价钱,这位“狗朋友”的价格是一万二千元。
苏爱然心痛无比地蹲下,郑重其事地对小狗说:“将来找个好人家,你俩不合适。”
狗愣在那儿,苏爱然丢下惊愕的店主人,抱起哭闹的儿子就往外走,生怕那条狗一门忠烈只认君君,自己不得不掏钱。最终,在市场门口的野味贩子手里给儿子买了一只菜兔子作为补偿。君君最终也欣然接受了苏爱然给出的“小狗要跟爸爸妈妈在一起”的理由,抱紧了怀里的半大兔子。
带着儿子挤上公交车,苏爱然试探性地问:“君君,回家给你做红烧兔肉吧。”
君君警惕地抱紧了怀里的兔子,“不许吃我的兔子啊!”
苏爱然也不是那种喜欢骗孩子取乐的大人,但为了儿子成长的路上不跑偏,她只有硬着头皮继续试下去,“你小时候经常吃的嘛,跟鸡、鸭、鱼、牛、羊都一样的,小鸡、小羊、小牛、小鱼都宰了炖了,君君吃了才能长大个儿。”
“我们为什么要吃动物啊!”君君毫无预兆地号啕大哭起来,“坏妈妈!臭妈妈!”
他边哭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兔子,一把鼻涕一把泪都擦在雪白的兔毛上。兔子被勒得难受,用强而有力的后腿使劲儿蹬了一脚,挣脱了君君的怀抱,顺着打开的车窗就窜了出去。
全车人都下意识地望向那只白兔,拥挤的城市马路上奔跑着一只白兔。苏爱然心里的感觉非常怪异,她觉得这是生活给她的一个暗示,暗示了什么她却说不清。
一个年轻女孩看不下去了,不屑地看着苏爱然,“阿姨,你不能这样教小孩儿的,会把他吓坏的。”
其他人也都对苏爱然表示指责,“就是的,还让兔子跑了,别的车撞上多危险!”
苏爱然又羞又愤,“阿姨?你才是阿姨呢!”
车进站,在全车人摩拳擦掌准备教自己怎么当妈之前,苏爱然抱着儿子提前下车。
临下车前,她瞟了一眼车窗倒影里的自己——竟然忙得忘了换下那件脏衣服,奔波了一天,头发乱七八糟也没整理一下,不是怪阿姨是什么?她有些理解那些自己曾立志不要成为的中年妈妈了。她的生活就是一只失控的白兔,无论别人感到多么怪异,她都必须执意奔跑在车道上,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呢?
“妈妈,我以后不吃肉了,攒下来的钱都给你。以后我挣了钱,给你买大房子,开动物园。”君君终于想到了解决办法。
苏爱然笑了,她笑陈天死在孩子最需要他的时候;她笑常桂红溺爱孩子让君君养成爱打人的习惯;她笑自己竟然怕孩子以后成了别人口中的“杀人犯”;她笑这个世界带给君君的一切,这一切都不该发生在她的孩子、别人的孩子、所有人的孩子身上。她觉得,全世界都应该是这样的:新生儿一出生就被带到完美的世界,并给他们提供一对经过严格考核的完美父母,像她这样无能为力的家长,只要知道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她的孩子活得很幸福就足够了。
但现实的情况是,伟大的幻想家苏爱然同志,连一份糊口的工作都没有。当天晚上,她向老一辈实干家常桂红同志宣布了这个消息,并表示,要做拾金不昧的好妇女,带儿子一同去归还赵晓波给的酬金。
常桂红当即表示了反对,“你吃撑了吧!你工作都没了,天天想那些个道德品质有什么用!”
“这对君君教育有好处。”苏爱然打定主意,今天,就在今天,要跟常桂红一战到底、一决胜负,“君君没了爸爸,如果不培养他的良好品质,以后到了社会上更要吃亏。自己不教,社会教!”苏爱然活学活用,把今天被别的家长指责的话也搬了出来。
“行,行行,你品德高了,你饿死了,你还讲什么品德!”常桂红搜肠刮肚,“你别跟我讲什么社会不社会的,就说眼下,别说领导说你两句,现在就是让你跪,你也得跪了!说句不好听的,就算陈天的账由我这黄土埋半截的人给你全担了,你养儿子也养不起!”
婆婆的臭脾气苏爱然很了解:冲,说话又重,事后后悔再从别的地方找补、道歉。
她并不真的生气,但语气也加重了一些,“妈,争论归争论,不要伤感情,虽然陈天死了,但您还是我妈,我这辈子第一个也是永远的婆婆,就算将来有下一个,也只能排第二个。君君是您孙子,更是我儿子,咱们都是为他好。他总这么打人,将来连一个朋友都交不到。”
听到苏爱然要永远拿自己当妈,常桂红的火消了一半儿,她在椅子上坐了好久,叹了口气,“唉,行,你说了算,君君是你儿子,以后让我多看两眼就行了。我苦命的孙儿,命这么苦!”
常桂红絮叨着收拾了自己的零碎,挎着买菜的小布兜子出门搭公交回南城的家。苏爱然送婆婆出门,两人都有些尴尬。婆婆走后,君君嚷着自己饿了,要苏爱然给做饭吃。打开冰箱,只剩下一点青椒、生菜,苏爱然从冷冻柜里翻出前两天包饺子剩的一点儿馅儿。打了两个蛋黄进米饭里并抓匀,苏爱然把一碗淡黄色的米饭和饺子馅儿一同倒进炝了葱花的热油锅。锅“滋滋”地响着,苏爱然给赵晓波发了短信,“您好,我是今天还你相机的人,钱我必须还你,就当是给我五岁的儿子上一课,拜托了。”
米饭被炒成润泽的金黄饭粒,苏爱然把青菜碎末也倒了进去。这时,赵晓波回了她的短信,同意了苏爱然还钱。等饭最终端上锅,两人已经约定了下周苏爱然带孩子到赵晓波家里还钱,顺便可以让赵晓波的孩子跟君君认识一下,“挺巧的,我也是一个人带着孩子,我小孩叫赵耀。”赵晓波如是说。
就像,在风暴卷过的孤独海面上发现远处另一艘被风暴卷过的破船,居然也没沉!苏爱然的心里涌上一丝安慰,她给儿子端上夜宵,对于君君其实是怕兔子饿了才缠着苏爱然要吃饭这一真实意图没有生气。自儿子降生起,几乎每顿饭都没重过样儿的苏爱然,如今习惯了搜刮冰箱里的剩菜,炒一炒变成饱足的一餐,她管这叫劳碌饭。打开冰箱的那一刻,她也不知她会做出一碗什么。就是这样无法预计的饭菜,填饱了她每一个疲惫不堪的日夜。
这样的饱足感,与对儿子的教育终于踏上新开始的满足让苏爱然胃口大开。她并未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沿着常桂红的老路上奔驰了太久:在一件事上后悔,用另一件事儿找补。她当然想过带君君去向被咬的孩子道歉,但鉴于对方有那样的父母,还是算了吧!那么,就让还钱这件事,成为孩子良好教育的起点。当然了,君君能不能从这件事儿上通感到另一件,苏爱然是全然不知也不曾想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