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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石榴

树的年纪比人的年纪大,这好还是不好?人的寿命如果比树的寿命大,不是自然而然的吗?然而往往不是这样,不是……

姥娘小时候栽下的石榴一年一年结出甘甜的果实,可是姥娘早已去世了。我吃着石榴,用手掰下牙齿似的籽粒,就像在挖掘隐藏在这奇妙果实中的故事。

外祖父死得更早,他,我们都没见过。姥娘不怎么说他,好像是一个不会怀念亲人的人。妈妈告诉了很多外祖父的事情,使我们知道自己曾有一个了不起的长辈。

外祖父个子很高,很白很白,去过海外,做过一些惊天动地的事。他来到这座小城时,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那时小城还是敌人霸占着,一到晚上谁也不敢出门,连狗也不敢大声叫唤。可是外祖父夜间总不沾家。

“姥娘呢?”我问。

妈妈说姥娘夜里等男人回来,一夜一夜不睡。她不是个文化人,可她知道听男人的话。男人在做什么大事情,她心里明白。

来小城之前,外祖父骑过大马,打过裹腿,呼啸的子弹从他耳边飞过。他会使大刀,在马上劈着敌人。那时姥娘跟他一块儿住帐篷。外祖父有一次回来,姥娘给他脱衣裳,一脱靴子,里面流出一摊血。原来他伤了脚。

外祖父来小城时,后背上已经有了三道砍伤。那伤口有说不完的故事,可妈妈说不明白,姥娘也不讲。

姥娘的娘家也在这座小城里。小城里有个港口,敌人格外看重,因为要从这里往外运金子。外祖父快在外面野了半辈子了,又被人鼓动着,跟姥娘回来住。“小城的女婿来家了!”姥娘对熟人这么说。“你家姑爷在外做什么?”熟人问姥娘家里人。姥娘抢答:“做生意……”

这时石榴还在院角,彤红的骨朵刚出来。姥娘说这是她小时栽的,喜欢得了不得,第一天就端了水浇。那不久有了妈妈,妈妈是看着石榴一次次结实、一次次被摘下的,心里也就装满了关于它的故事。

外祖父也真像个商人。他与港上的朋友交往,喝酒,打牌,什么都干,有时回来呕一些东西。姥娘为他擦身子,为他端水,从来不说一句难听的话。

“你家男人不学正经了!”邻居对姥娘说。姥娘回一句:“他是俺信得过的人。”接上再不答腔儿。姥娘搂着女儿睡觉,夜晚真长啊。天墨黑,没有月亮,狗叫一声姥娘就醒来。女儿哭了,她到院里摘一个石榴给她玩,女儿玩着玩着就睡了。

石榴好不容易熟了。外祖父把石榴摘下来,用一个大皮包装上提走了。妈妈说你一个不留吗?姥娘说你爸用石榴换回更好的东西,可好了。那时妈妈还小,她一听就高兴了。

两天之后,外祖父回来了。他一副十分疲劳的样子,胡子长长的,好像两天里老了好几岁。姥娘帮他收拾带回来的东西,从皮包里一个一个捡出石榴来——石榴没有卖掉!

那时妈妈抓起一个石榴就掰,姥娘伸手拦住了。妈妈大哭着。连个石榴都不让吃,还是自己家种的呀!

那以后不久小城里发生了事情:敌人从港口上运出金子,汽船走到半路被截了。这件事轰动了全城,都知道敌人的金子没有运走。金子给劫到了哪里,倒是谁也不明白的。敌人疯狂极了,在小城里搞搜查,对居民看管得更严了,动不动就抓人。

外祖父仍旧像过去一样,大部分时间泡在港上,港上的头儿换了,后来也还是跟他成了朋友。有一回港长还请外祖父去吃饭——那是一个礼拜天,外祖父穿上礼服,戴上礼帽,年纪不太大还要拄着闪闪有光的小拐杖。他挽着姥娘的手,姥娘死也不肯与他一同走。

那一回,外祖父真的火了。妈妈回忆起来还有些害怕。她说:“天不早了,你姥娘还是不肯走。她一会儿说没衣裳穿,一会儿说出不得门。你外祖父气得把手杖都扔在地上。打我懂事起,记得这是他第一遭发这么大的火。”

当然,后来姥娘还是去了。她跟着外祖父,不情愿地让他挽着手。那天他们在港长家做客,玩得似乎并不愉快,因为妈妈说他们回来一句话也不说。姥娘坐了一会儿就去给石榴浇水,用手把一个个枯叶和干枝扳掉。

石榴长得又大又好。邻居家都夸我们的石榴长得好,那口气是想要我们送他们一个才好。姥娘别的东西都舍得送人,唯独送石榴不行。那时候小城人有个习惯,都愿弄一个大石榴摆在屋里看。一直等到它干了,干成一个小球似的也不扔掉。

姥娘的样子显得比外祖父年纪大,她的头发差不多白了一半。妈妈说给她梳头时,发现她的头上有一处大疤痕,一问,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姥娘是外祖父家的一个丫环,后来跟外祖父好上了,她的婆婆就怀恨在心,拿起捶布的棒子,一下把姥娘的头打破了。那回她差点死了。她的伤好之后,外祖父表面上与她不再来往,后来在一个大雨之夜两人跑了,并且再也没有回去。

外祖父参加了革命的队伍。

姥娘跟着男人东跑西奔,过得不容易。妈妈说天底下的苦事都让老人尝遍了,她的身体弄坏了,肯定没有大寿。特别是外祖父的死,一下子把姥娘给击倒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也许是恋着亲生女儿吧?

外祖父的死妈妈还记得一点。她说那天跟平常一样,他吃过早饭,穿整齐,然后提上皮包到他的朋友那儿去了。天黑了他还没回来,而姥娘对这种事已习以为常了。又是两天过去了,姥娘沉不住气了——因为外祖父走时没讲要出远门。她到港长那儿,港长沉着脸,再也不像过去一样了,说:“你家男人走私金子,被抓起来了。”

姥娘拖着沉甸甸的腿回来。她托了几个人,他们来来去去传送消息。外祖父关在什么地方谁也弄不清楚。姥娘心里明白,男人哪里是走私金子啊!他才不爱财呢!他要爱财,就不会抛下万贯家产投奔革命了!

后来坏消息被证实了:外祖父早在好几天前——也就是失踪的第三天上就被敌人杀掉了。

他死在港口西北边的沙滩上。那里有一片矮矮的松树。

他死的前一天,设法托人转出一个石榴。他说这石榴是某某人的,是他的一位好朋友的。这个石榴谁也无权吃掉,只能送给那个人。过了好久,这个石榴也就到了姥娘手里。

姥娘捧着石榴哭啊哭,说天哪,石榴花儿像血一样红,结出的石榴籽儿也像血一样红!

妈妈也哭,姥娘哄着她。

姥娘千方百计寻找外祖父那个朋友,后来终于找到了。那是个长络腮胡子的红脸膛的人。他接过了石榴,用手掂着,泪水在眼眶里闪动。这样掂了一会儿,他当着姥娘的面把石榴掰开了。随着红色的汁水往下流淌,石榴壳儿啪啦开了,里面有一块金光闪闪的东西!

不用说,那是一块金子!

那个人紧紧握着姥娘的手说:“他是革命功臣……他为革命筹集了大量资金,战斗在小城里!他的石榴,都有一颗金子心,像他本人一样。革命需要医药,需要子弹,需要被服……这一切,他完成得再好也没有了。人民不会忘记他的。”

姥娘回来了。她一直就住在自己的小屋里,那里有她小时种的一棵大石榴树。从此她成了个沉默的人,不提自己的男人,也不愿与邻居交谈。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外祖父是个走私金子的人。邻居都说:“咱早看出来了,那个人不学正经。”

姥娘一句话也不说。她不想解释任何事情。她只是与女儿生活在一起,给她洗衣服,教她做饭、认字——她仅仅识一些简单的字,就全教给了女儿。

有一年春上络腮胡子派人送来一些钱,说是补贴抚恤金之类的。姥娘流了泪。她不接受,坚决不接受。那人只好又带走了。

妈妈说她怎么也想不到姥娘历尽艰难还能活那么大年纪。她一直活到九十四岁。有好多年她是不被理解的,直到后来人们才知道她是一位革命的老妈妈。

姥娘去世了。小院里关于她的痕迹已经不多了。外祖父的痕迹更小。他的大皮包、他的衣服,早在他刚去世时就找不到了。只有那棵石榴树记录了些什么东西。

清明节时,我总要与妈妈做一件事情。我们要到海港西北面的沙滩上去。那里如今已经是松林茂密了,遍地开着野花。紫色的小果子干结在枝条上,那还是去年的果实呢!妈妈指点着告诉我那是外祖父的坟。我哭着,在心里发誓要继承他的遗志。姥娘的坟与外祖父的坟立在了一块儿。坟上开满了迎春花。

我认为天下的石榴没有会比我们家这棵更甜的。它的个儿大,颜色红,又圆又亮。它的花朵密得很,真正像火一样。石榴结出来了,我和妈妈勤于浇水、施肥,眼望着它长大。我想姥娘和外祖父如果看到它,会高兴的。

美丽的秋天又来到了。

石榴成熟了。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选两颗最红最大的石榴捧上,到松林里去,摆在两个坟前。

与姥娘不同的是,妈妈乐于把石榴送人。我们的邻居都吃过我们的石榴。每逢石榴成熟的季节,他们就知道我们快送去石榴了。他们都把它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上,这使我十分高兴。

尽管我知道这石榴是刚从树上摘下不久的,它不会与其他的石榴有太大的区别,可我还是一直企盼着奇迹发生。

我希望能在石榴里面发现点什么。

一个大石榴被我小心地、一下一下地掰开,红色的汁水流出来,石榴壳儿发出啪啦啦的响声。它全开了,里面除了饱满的籽实什么也没有……

——我常常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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